前年来上海开舞蹈理事会,几位俄罗斯老舞蹈家请林恩道在这里聚过一次,当时的那种过往的情调和异国老朋友间
俄语的寒暄,让他感怀万千,年轻时留学苏联的那段平静美好的生活,就像那时的苏联电影,散文般的婉约,诗歌
般的纯净。
松涛是第一次来,苏联或俄罗斯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只觉得热烈中夹杂着桦树和稻草的淳朴气味,还有啤酒的麦香
和奶茶的甜腻,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和胸脯滚圆的女人,都透着邪邪的亢奋,弄得松涛的身体也有一种鼓胀的感觉。
看老师着迷地沉浸在这热烘烘的气氛里,松涛由衷地激发起拥抱和挤压的欲望,可是在这个地方,热闹得如同集市
的所在,松涛只能恭敬地坐着,反倒越发地拘谨。老师在那儿乐呵呵地击掌哼唱,皱纹堆成的笑容让松涛想起纽约
街头的圣诞老人。
怎么,不喜欢这个地方?林恩道发觉了松涛的沉默。
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气氛,感觉……陌生。松涛定神看着老师,手中无意地翻弄着菜谱。
要么……换一个地方?林恩道停下手,关切地看着松涛。对面有一家法国餐馆的。
不要,这里蛮有趣的,你点菜吧,我也看不懂。松涛笑着,把菜谱推到林恩道面前。
你经常来就会喜欢的,俄罗斯人从来不会做作,他们的天性就是快乐。他们经历的灾难和折磨,哪些民族能够忍耐
,但你看他们的文学诗歌、音乐舞蹈、美术和建筑,哪一样不热烈爽朗,那些阴郁、颓废,倒都是欧美的。林恩道
翻看着菜谱,间隙还转过脸去看那些粗壮的俄罗斯男人上下灵活地跳跃。
看你都入迷了,喜欢那样强壮的人?松涛不怀好意地嗤笑。
瞎讲,这次美国回来我感觉你的脾气性格变了许多,变得像老油子了,不好。我太老了,跟不上你。林恩道叹息起
来。
也许是受了锐新和他太太的影响,他们整天嘻嘻哈哈的。你不是讲要快乐嘛,自己反倒做不到。
是啊,是啊,快乐一点。喝红酒?还是伏特加?林恩道往上抬了抬眼皮,问松涛。
伏特加,还要土豆烧牛肉。松涛坐正身体,一本正经地看着林恩道。
这里好像没有这个菜。林恩道认真地翻看菜谱。
嘿嘿,松涛双手抱在胸前笑起来。林恩道这才知道松涛在开玩笑,想起50年代中国人对苏俄共产主义的描述,自己
也忍俊不禁。
等菜上齐的时候,他们碰杯,林恩道说,少喝点,你心脏不太好。
松涛有点感动地望着酒杯,又望望酒杯对面那张苍老的微笑着的面孔,心里百感交集,老师,为我们的重聚干杯!
干杯!我喝光,你少点。林恩道干到一半,伸手抓住正要一干而尽的松涛。
让我干,老师,等了那么多年,我就是等今天啊!松涛的眼圈红了,他轻轻拿开老师的手,颤抖着喝了那杯酒。
松涛。林恩道神情紧张地叫着,喉咙里一阵的发堵。你真的不想回去了?
恩,我早就决定了,就是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我还有个计划。松涛又给老师和自己斟满了酒杯。
什么计划?林恩道一杯酒下去,情绪也随着酒店里的气氛越发地兴奋。
这次回来,我把卖掉学校的钱,和锐新这几年积蓄的部分稿费都汇到上海的银行,他让我尝试一下,看看有没有可
能把长乐路的老房子买回来,这样我们就不要再住在上海新村,锐新回上海也不必住酒店了。他实在是非常留恋老
房子里度过的时光。松涛的声音朗朗的,脸上是期待和喜悦的神采。
哦,那老房子……林恩道端着酒杯,突然地沉吟起来。
你……松涛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感受,对自己和锐新来说,那老房子承载了许多的欢乐和温暖,而对林恩道却是失落
和阴影,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没什么,应该的,伯卿如果能晓得也会高兴的。林恩道淡淡地笑笑,抿了一口酒。
我真的没有考虑到,我们还是去买新房子,听出租司机说虹桥那里的别墅也很不错的,但我倒是喜欢北外滩那里的
房子,面对着黄浦江的转弯处,可以同时看见陆家嘴和外滩。松涛快速地说着,有些冲动地抓住林恩道的手,使劲
地摇动。
你这是做什么,没有必要考虑我的想法,我住在上海新村或者回广东都蛮好的,我们都老了,应该为锐新多想想。
林恩道回捏了松涛一下,然后放开,举起酒杯喝了很大的一口。
我好像只说错一句话,你就……我们好不容易寻回以前的感觉……松涛又控制不了地流泪了,他垂下眼皮,不愿意
让别人,更不愿意让老师看见自己难过。在回国的飞机上他上百次地想像重逢的喜悦,但眼前,隔阂像沉闷的阴霾
浓重起来。
所以,你应该回去啊,等买好了房子就回去,以后有时间可以和锐新一起回来住。林恩道从椅背上的大衣口袋里掏
出香烟,抽了一根点燃。
你也抽烟了?松涛顿觉惊讶地看着林恩道。
在广东整天闲着看看书报,解解恹气。林恩道抛了一根香烟过来,并把打火机也推到松涛的面前。
松涛默然,颤抖着摸索起香烟却怎么也点不着,林恩道拿过打火机帮他点燃。
现实一点吧,松涛。以我这个年纪能够平静地度过余生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我说你啊,知天命吧。我已经成了
古怪的犟老头,时间一长,你会受不了我的。更何况床上的事情,你的心脏不好,而我也太老了。林恩道叹息着,
抬起眼看着蓝烟袅袅的烟头,趸紧眉头。
松涛定神望着老师那苍白的头发和灰暗的面孔,原本梦想的许多情景都化作了烟尘,只感到胸闷气喘,一口烟不小
心呛入了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快喝口水。林恩道把茶盅递给他。
好……松涛伸过手来,喉咙里还在猛烈地咳嗽,咳的面孔发红发紫,林恩道一看不对,连忙站到他身边,帮他拍打
背脊,而松涛却身体一歪趴倒在台子上。林恩道大声地呼叫松涛啊松涛……其他客人注意到他们,有些人停止跳舞
围拢过来。
松涛的脸色由紫变白,眼睛微微的掀动了几下,只露出一线眼白,林恩道顿觉情况不对,马上要拉他起来,嘴里叫
着,要赶快送医院的……但他这个年纪怎么能拉得动,周围的人们连忙把松涛背了起来,一个高个子红头发的胖小
伙子引着众人朝门外走,一边用俄语大叫着,跟我来,我开车送他去医院。林恩道跟在后面一声接一声地念着思巴
西巴,思巴西巴……
等松涛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病房里其他的病人早以进入了梦乡,只有林恩道坐在椅子上陪伴着正吊
着盐水的松涛。
感觉好点了吗?林恩道小声问。
我昏了许多辰光?松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同样疲惫的林恩道。
是啊,真怕你从此就……林恩道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谢谢你救了我。松涛用空着的左手握住林恩道。
都是那几个俄罗斯人帮的忙,我那能有这个本事,你睡吧,好好休息。林恩道把松涛的手放进被子里。
你也回去休息,你这身体不能熬夜的。松涛担忧地看着林恩道。
我不放心,你不要管我,不要看我年纪大,看来还是你及不上我。看见松涛恢复过来,林恩道的心情好了许多。
本来想回来照顾你的,却反过来……松涛叹了一声。
所以啊,回美国,锐新也可以照顾好你。林恩道这样说着,却忍不住眼眶里积满了泪水。
你又来了,我会好起来的,兴许是坐飞机太累的缘故,又多喝了点酒。松涛笑了,布满皱纹的面孔却像小孩子般充
满了天真。
不要说了,睡吧。林恩道帮松涛掖好肩膀周围的被子,禁不住用手掌拍了拍他的面孔。松涛敏捷地捉住林恩道的手
,拉进被子里捏紧了,泪水溢了出来。他们相对流着泪,默默无言,心底里是爱的默契和满足……
他们坐在东方明珠的旋转餐厅里吃着西餐,玻璃球体外飘舞着纷扬的雪花。
上海真是难得下雪啊。林恩道看着雪雾中黄浦江和外滩的夜景。
我算是老上海了,却从来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景致。松涛喝着剔透的芦荟汁,跟随着林恩道的目光。
要不是你回来,我也想不到会来。林恩道看着对面玲珑剔透的金茂大厦,听着摇摆味的爵士乐。
想到别的地方看更加好的风景吗?松涛把剔了刺的鱼放在林恩道的盘子里。
我怕是走不动的,这么多年懒惯了,也不晓得什么地方好。林恩道只挑了很少的鱼肉放进嘴里。
去海南吧,坐飞机也不会吃力,听锐新说三亚的海滩蛮好的。松涛又把剥了壳的虾放在林恩道的盘子里。
好啊,趁还能走,哎,你自己吃呀。林恩道停下刀叉,看了松涛一眼然后专心地吃着虾。
松涛笑了,他喜欢看老师吃他弄好的东西,心里暗暗地慨叹,老啦,要是年轻多好,他总是难以舍弃对老师的迷恋
,身体、声音,还有那瞬间迟疑的凝视……
万倾波涛拍打着金色的沙滩,空寂的亚龙湾回荡着波浪哗啦哗啦的声响。
他们在沙滩上蹒跚而行,身后留下长串的脚印,橘色的落日在海面和岸线上洒着金色的鳞光。
吃力吗?要么我们在沙滩上坐一会儿。松涛停下脚步。
不吃力,跟你在一起我也觉得年轻许多。
夜幕下的船家海鲜酒馆,盘子里鲜红的海蟹和金色的海贝映衬着虎魄色的啤酒,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和兴奋通红的笑
脸。
这里的海鲜真的很谗人,就是怕吃坏肚子。林恩道用筷子剔弄着精致的贝壳,脸上荡漾着开朗惬意。
那就尝一点味道,多吃海鲜有好处,看人家外国老头多少强健,他们都吃生海鲜生牛肉的。松涛帮林恩道剥开海蟹
坚硬的壳。
你去了国外这么些年,总觉得国外的好。林恩道接过蟹笑着摇摇头。
不说啦,中国的老头最好了,我只喜欢中国的老头。松涛喝了一口啤酒,满嘴唇的泡沫。
你又来了,老了还不正经,好好的吃你的东西。林恩道看着松涛,眯缝起眼睛,那眼神里饱涵着深厚的浓情。
快吃,我想早点回酒店去。松涛也直直地看着林恩道。
做什么,还早呢。林恩道不知所以的张着嘴。
睡觉呀。说着,松涛自己倒大笑起来。
你是画饼充饥啊,你真的应该找外国老头的。林恩道垂下眼睛,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蟹呆了一会儿。
真的,我想你,你再老我也想你。松涛突然动情地把手心压在林恩道的手背上。
不要这样,这里这么许多人。林恩道想抽出自己的手。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好活呢,还管他什么别人。松涛站起来,探过身体在林恩道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林恩道惊骇地坐直身体,看看周围确实没人注意,就拍拍松涛的肩膀叫他坐下。
老师,我到死也改不了爱你。松涛凝视着林恩道,呼吸急促,眼圈发红。
林恩道无言相对,眼眶里也积满了泪水。
蒸腾的水雾里,两个裸体的老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深深接吻……
广东老家长满青草的墓碑前,两个老人默默地站着。
我们也葬在一起好吗?松涛揽着林恩道的手臂,轻声问。
好啊,我们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吗?微风吹动他们银色的头发,林恩道拄着拐杖的手有些颤抖。
永远在一起。松涛嗫嚅着重复。
在一起。林恩道捏紧松涛的手。
青浦景色秀丽而肃穆的公共墓园里,两块并排的大理石墓碑在斜阳里矗立,上面刻着他们鲜红的名字。
这是我们来世的家,没有人会打扰。松涛看着墓碑,紧握着林恩道的手。
终于没有人会打扰了。两滴浑浊的老泪从林恩道的眼眶滚落下来。
浓烈的阳光照耀着两块宁静的墓碑和两个久久不愿离去的老人……
有空灵婉转的长笛乐声从远处飘来,飘渺虚幻的年轻岁月似乎在墓碑后的草丛中若隐若现,矫健的舞姿,绚烂的灯
光,霞光蒸腾的天幕……金黄的稻田,蜿蜒的乡间道路,隐蔽的花园洋房,石库门,人行道上的梧桐树……竹笛的
《鹧鸪飞》,丝弦的《梅花三弄》,俄罗斯的男声合唱《海港之夜》……
第十四章
长乐路的花园老房子。
林恩道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报纸,他不时地拿掉老花眼镜,揉揉酸涩的眉骨,落地台灯暖暖地照着他,丝绒般的弦
乐在房间里飘荡。他低头沉思,又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墙壁上松涛裹着黑纱的遗像,落寞的表情瞬息间凝固。钢琴的
忧伤浮出弦乐的海面,黑管乘着月光飘飘洒洒,透过圆号浓重的云团,落在弦乐上,长笛闪耀着鳞片的银光。
大伯。瑞克端着一杯热牛奶站在门口。
哦,锐新啊。林恩道从沉思中醒来。
梅伯伯来了。瑞克把牛奶放在茶几上。请他来这里坐吗?
林恩道点点头,又问:你没有改口叫他爸爸?
我不习惯。他刚才跟我商量,希望大家都一齐住在这里,他怕一个人寂寞。瑞克说着,整理着落在地毯上的报纸。
你的意思呢?林恩道垂着眼睛,默然的样子。
我……瑞克沉吟起来。
你想知道我的意思?林恩道抬起眼皮,昏黄的眼光对着瑞克。
瑞克有点怯懦地垂下双臂,恭敬地站在一边。
我始终想回广东一次,还有我习惯了上海新村。你们,住这里也好,去美国也好,你们自己决定罢。说完,林恩道
朝瑞克挥挥手,然后去拿牛奶杯。
梅伯伯他还等着……瑞克一边后退一边说。
好啊!林恩道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有点勉强地应承。
老林啊,精神还可以嘛!梅枫在林恩道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把拐杖搁在沙发的扶手边。在灯的暗影里,他的面孔有
些灰黄。
看起来还能活几天啊,听锐新说你想搬过来住?林恩道重新拿起牛奶杯。
我担心,你会觉得不……不习惯。梅枫明显地表现出惶恐。
局外人是我呀。林恩道把牛奶杯放在茶几上,虽然很轻,但那种玻璃清脆的撞击还是有点锐利铿锵。
你应该更有资格做锐新的父亲,你不单是第一个收留了他,你那是留了他的一条命啊。你没有看出他对你的恭敬和
畏惧吗,他很在乎你的心情。梅枫一口气说完,情绪有点激动地站起来,拐杖点着地毯,发出沉闷空洞的声音。
咳,我最不要听的就是这些。我早已忘记他小时候的样子,和你们在一起我真的不习惯,你应该和他们在一起,这
是天经地义的。说完,林恩道在鼻腔里轻微地哼了一下。
哦,那再说吧。梅枫感觉到林恩道不屑的态度,便和气地说:锐新刚才说找了个从德国留洋回来的心血管医生,过
几天会来帮你做一些检查,自从上次你在墓地晕厥,锐新一直很担心。梅枫踱到松涛的遗像前,异样的感觉激发而
起,这个人养育了我的儿子,这个人给了我晚年的依靠,这个人同时也将他的阴影覆盖着这里所有的人……而我,
而我,为他带来什么?松涛,松涛,你愿意我住在这里吗?你愿意吗……梅枫独自呆在那儿,泪水潸然落下,泪影
中松涛的影响活动起来,那安静的笑容里似乎流露出默许和首肯……梅枫沉浸在虚幻的臆想中,却听得林恩道遥远
的回声,我们还要在余生中去面对过去吗,我们是人啊,谁有能力抹杀过去呢?梅枫一步一顿地踱出林恩道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