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天空——jason
jason  发于:2012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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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瑞克·陈的中文名字叫陈锐新,听父亲说那是跟了母亲的姓。父亲姓刘,叫刘松涛,昔日上海颇有名气的舞蹈家。

在六五到七六年的那个黑暗时期,曾经饱受了许多非人的待遇。而母亲在生他的时候死于难产,这也是爷爷健在的

时候,瑞克听爷爷说的。爷爷还告戒他,将来有了出息,一定不可以忘记孝顺爸爸的。这次,功成名就的瑞克·陈

带着他活泼俏丽的美国妻子奈西·克莱特来接父亲去纽约安度晚年,他们的两个儿子临时托付给远在加州的外婆照

顾。

瑞克和奈西推着行李来到候机大厅外的候车道旁,冰冷的空气和大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但阳光很灿烂,天空也

很蓝,浦东国际机场的钢架顶棚反射着刺眼的蓝色寒光,使人觉得冰冻彻骨。

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瑞克告诉司机,要到的地方是淮海路的上海新村,就在美领馆隔壁。

一路上的街景令奈西赞赏不已,司机说陆家嘴更漂亮。果不其然,奈西由衷地惊叹,连瑞克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

曾经生活的上海。

过了隧道和西藏路,汽车经过淮海路上的连卡佛、上海广场、香港广场、太平洋、瑞安广场、华亭伊势丹、巴黎春

天、百盛,一直到美美百货,更不要说那些镶嵌其中的美沦美焕的大小专卖店和吃食店了。瑞克和奈西简直难以置

信,瑞克七年没回上海,上海竟变得如此繁华,如此的崭新和陌生。

“瑞克,我不想回纽约了,这里太好了。”奈西用纯正的普通话说。

“真的吗,那我老爸也不用去纽约了。”瑞克兴奋地吻住奈西。

驶过使馆区,汽车左转进了上海新村,瑞克说了门牌号码,车子在爬满枯藤的灰色小楼前停下,这里透着退色水粉

的怀旧气氛。瑞克下车去按门铃,奈西和司机把行李弄下车,放在门前的空地上。一个年老的白发妇人从二楼的窗

户探出头来,她一看是瑞克,便用沙哑的声音颤抖地叫起来:“哎呀,锐新啊,侬总算转来啦。刘老先生刚送去医

院,伊早晨高血压又发了呀。”

“哪个医院?”瑞克伸长头颈急切地问,直感到头皮发麻。

“徐中心呀,二楼小爷叔还有隔壁张先生一道送去咯。侬快去啊,侬的东西我叫我孙子来搬。”也不等瑞克回话,

老妇人便从窗口消失。瑞克心一紧,这么凑巧。见吴阿婆穿得面包似的孙子下来开门搬东西,瑞克就让司机掉转车

头,带奈西去徐汇中心医院。

父亲就这样走了,抛下分别七年的儿子和素未谋面的异国儿媳,就这样不发一言地去了,这现实令瑞克如梗在胸。

客厅,落地钢窗前的沙发上,瑞克交叉地翘着腿,默默地吸烟。奈西坐在靠阳台门的藤椅上,望着花园里溜狗的少

妇。夕阳微弱的余辉,照在油亮的蜡地上,映出暗褐笨重的家具,和他们纹丝不动的身影。书桌后的墙壁上,挂着

父亲的一帧捧着鲜花谢幕的黑白剧照,看上去是那样的青春勃发和英气潇洒,瑞克已经在油漆斑驳的像框上挂了黑

纱。

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堆放着他们的行李,里面有许多带给父亲的衣服、唱片和画册。父亲毕生除了舞蹈,除了对着装

绝对地讲究,就是对音乐和美术有选择地欣赏。自己的音乐修养和美术趣味也来自父亲的影响吧,想到这些,瑞克

又伤心起来,他潸然泪下,烟灰也散落膝头。

奈西站起来,走到瑞克身后,她两手安抚着瑞克的肩膀,说:“亲爱的瑞克,别伤心了好吗?其实,你父亲走得没

有任何痛苦,这是蒙召的最大运气了。”

瑞克更悲恸地抽动起双肩来,那哭声在这寂静的房子里凄厉地回荡,奈西也受感染地落下泪来。奈西俯下身体,把

脸贴在瑞克的脸上,也许只有爱人的温存还可以缓解一些他的痛苦吧!

看着瑞克痛苦的样子,奈西更觉得心痛起来,她探寻着瑞克的嘴唇,想去吻他。除此以外,奈西没有任何办法来安

慰心爱的丈夫了,她更不忍心让丈夫一个人独自悲伤。

天色完全暗了,奈西去开沙发旁边的落地灯。看着熟悉而温暖的黄色灯光,瑞克又生出无限的感怀。不过,在奈西

的安慰下,他已经停止了哭泣。他用奈西递给他的纸巾吸干脸上的泪水,对奈西说:“爸爸吃了太多的苦,我一天

也没有让他享受过安逸的生活,我觉得我太不应该了。”

奈西跪在瑞克的膝前,脸侧伏在瑞克的腿上,捏着瑞克的手说:“好瑞克,别责怪自己了。人总是有许多的无奈,

你一直在美国奋斗,我想你父亲也会谅解你的。”

瑞克点点头,是啊,父亲是世界上最慈祥的父亲,也是最完美的父亲。在瑞克的印象中,就是在最困苦的时候,父

亲也从没有过邋遢潦倒的样子,他总是收拾得很整洁,并且时时处处教育儿子做个绅士,做个坚强的男子汉。在那

个教育匮乏的年代,父亲和爷爷总是利用一切时间让他学习学校里没有的东西。

他还记得为了不至于让钢琴的声音被别人听见,即使夏天也拉上厚实的窗帘,并且蒙上双层的毛毯。没有地方学习

正统的绘画,父亲就用过去残缺的素描教材教他学素描,画完家里所有的物件,父亲和爷爷就成了他的人体模特。

看见学校里的英文教材都是些口号,爷爷就自己编写对话实例,每天不厌其烦地纠正他在学校里学的错误发音。对

瑞克来说,那段艰苦的岁月却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回忆。

“瑞克,去吃些东西吧。”奈西把头倚在瑞克的怀里,轻轻对瑞克说。

瑞克被她从回想中拉出来,他抚着奈西红润的脸,心里的感伤平复了些。多好的妻子啊,总是善解人意地陪伴在他

的身边。想着奈西也是一整天跟着自己处理父亲的后事,任何食物也没进一口,更不要说倒时差了,想想真是不应

该。他捧起奈西的脸,动情地亲吻她柔软性感的嘴唇,奈西舒服地躺在瑞克的怀中,享受丈夫对他的甜蜜浓情。

在新村的门口,他们遇见了父亲的老同事,住在前面上方新村的梅老先生。瑞克老远就跟他打招呼:“梅伯伯好。

”梅老先生戴着黑色的铜盆帽,黑色斜纹呢的长大衣,大衣领子里是鲜红的羊毛围巾,他还拄着暗褐色的藤条司狄

克。

“啊,锐新啊。”梅老先生颇感兴奋地看着他们。

奈西很爽快地伸出手来:“你好,我叫奈西,美国人,是锐新的太太。”

“啊,你好。我知道的,也见过你们结婚的照片,不错啊。锐新。你爸爸好吗?”梅老先生关切地问。

“他……我今天刚到,他就,高血压,刚走……”瑞克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怎么,我前几天还遇见他的,这么快啊。老啦,老啦!”梅老先生也擦起眼睛来。

“真是太突然了,我们是回来接他去美国的,没想到……”瑞克忍不住抽泣,奈西一手拉住瑞克的手臂,一手轻轻

地安抚瑞克的后背。

“锐新,你爸爸一直说你是个好孩子,你也别太过伤心。只是,他吃了太多的苦,连最后享福的机会也没有,真是

苦啊。”梅老先生朝瑞克摆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定神看了他一会儿,叹息着,躬起腰拄着司狄克朝上方新村

的方向走去。

在一家小餐馆里坐定,奈西很利索地翻阅菜谱。在纽约,他们一家经常光顾中餐馆,所以对中餐的菜式奈西很是熟

络,也完全掌握丈夫的口味,有时在家里奈西也会露几手,令瑞克对太太刮目相看。

瑞克还沉浸在亡父的哀痛中,他对奈西说就点些素菜吧,也不要酒。奈西点点头,她爱惜地抚摸着丈夫的手,生怕

这哀痛伤了他的身体。

“我总是听老人们说我父亲受了许多苦,但到底是怎样的苦呢?我却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也总是不提,我哪里算是

个好儿子啊!”说着,瑞克又是泪盈满眶。

“都过去了,知道也没什么意义,别去想了,好吗?”奈西轻轻抚摸瑞克的脸,心痛至极。

“我真想知道啊!原本想这次回来接父亲去纽约,可以经常听父亲聊聊过去,出版社的布鲁克林先生对中国的那段

经历很有兴趣,一直游说我写父亲的传记,但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瑞克抓住奈西的手,紧紧地捏着,令奈西

感受到瑞克彻心彻肺的哀痛。

“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我愿意陪你探寻,只是到哪里去探寻呢?”奈西是如此地深爱着瑞克,只要瑞克想做什么

,第一个赞同的肯定是她奈西。

“Thank you,my dear!”瑞克双眼含满感激,脱口用英语说。

“I love you!”奈西也深情地回应他。

回到新村,远远地看见客厅的窗户里亮着灯,瑞克问奈西,走的时候没关灯吗?奈西说,记得关了。瑞克心里升起

异样的感觉,倒不是恐惧,作为一个职业小说家,感性的性格常常激发他奇异的幻觉。

他们着急地打开房门,着实地吓了一跳。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穿着咖啡色的粗呢大衣,白色的丝质围巾,手里拿

着深咖啡色的铜盆帽,瞌睡似的坐在刚才瑞克坐过的沙发里。

奈西倒吸一口冷气。瑞克说别怕,他不是父亲,他是父亲的舞蹈老师,林恩道林伯伯。

听见声音,老者睁开眼睛,他木然地看着瑞克夫妇,又无声息地把眼睛闭上。瑞克慢慢地过去,在老者的身边跪下

,他摇着老者的手臂问:“林伯伯,我是瑞克,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林恩道在文革后一直在广州的一家歌舞团做挂名的编导,其实是半退休在家,正式退休后也只是舞蹈协会的常务理

事,做些年轻人不喜欢的资料收集整理工作,说是抢救文化遗产。

“瑞克,我不该来啊,不该来。”林伯伯睁开干涸的眼睛,又重新闭上,流出两滴浑浊的泪水。

“怎么啦?”瑞克强烈地感觉到将会发生些什么。

“我来上海参加一个会议,昨天还和你爸爸一道吃晚饭,我们都喝了点酒,没想到今天,唉,怎么会这么快啊。松

涛啊,我害了你啊!”林恩道老泪纵横,铜盆帽从他颤抖的手里滚落到地板上。

“林伯伯,”瑞克话没出口倒先大声地哭起来,见到林伯伯,就如同见到了父亲。

“瑞克,你爸爸没福气啊,他昨天一提到你今天回来,他真是高兴啊……”林恩道摸着瑞克的头,大滴的泪水落在

瑞克的头发上。

他们伤心的样子,也感染着奈西,她低头拭着泪,觉得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等他们稍微平静些了,奈西从饮水机里

放了两纸杯的开水,放进立顿红茶的茶包,端过去放在林恩道手边的茶几上,然后把帽子也捡起放在沙发靠背上。

奈西再把阳台门口的两个藤椅搬到林恩道的沙发跟前,让瑞克坐下,自己也坐在旁边。奈西想了想,然后鼓起勇气

说:“林伯伯,瑞克一直有一个心愿,想为爸爸写个自传,可是一直没有时间。”

“这次,原来准备接爸爸到纽约去,完成我这个心愿的,没想到,唉!我想,爸爸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一定有许

多难以想象的故事。”瑞克拉着林伯伯的手,恳切地说。

林伯伯一惊,他扬起花白的眉毛,努力睁大眼睛问瑞克:“你爸爸跟你说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只是爷爷经常说爸爸吃过很多的苦,要我记得孝顺爸爸。”瑞克隐约觉得林伯伯有些迟疑。

“噢。我看,你还是不要写了,这哪里是痛苦,完全是屈辱,你想拿你爸爸所受的屈辱去卖钱吗?”林恩道忽然两

眼炯炯地看着瑞克,瑞克被他摄人的目光镇得嗫嚅起来。

“你们今晚住哪里?”林恩道克制着不快地问。

“我们刚到,什么也没准备,还是住酒店了。”说着,瑞克看了奈西一眼,他又对奈西说:“你先去找一家酒店,

我再陪林伯伯一会儿。”

“你们走吧,今晚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陪陪你爸爸,你们介意吗?”林恩道探询地问瑞克。

“您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放心,我留下来陪你吧。”瑞克央求道。

“怎么,还想从我嘴里掏什么往事吗?美国人都这么现实吗?瑞克,别再问我什么,就是你爸爸在,他也不会说什

么的。”林恩道很明显地不耐烦起来。

“我是他儿子啊!林伯伯,您就不能理解一个未尽孝心的儿子,他的心情吗?我在美国七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爷爷

对我说过的话,我也一直想了解爸爸所受的苦难。请您相信我,我不是为钱,而是为了纪念。”瑞克从椅子上跪到

林伯伯的跟前,急切地握住他的双手,急得憋出眼泪来。

林恩道摇摇头,眼泪又从他昏黄的眼睛里流出来。他心想,瑞克啊,你知道些什么,我真说出来,你还会敬重你的

父亲吗?而且你知道你到底是谁的儿子吗?你本该是我的儿子啊,你本该是我和你爸爸两个人的儿子啊!

看着瑞克那期待而焦急的模样,林恩道的心都快碎了。他在心里喊,松涛啊,我能说吗?我应该说吗?

“告诉我吧,林伯伯,真的相信我只是为了纪念。没有爸爸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爸爸的事情呢。

”瑞克说着,又不禁伤心落泪,父亲真有什么难言的痛苦经历吗?

林恩道对奈西挥挥手说:“你去找酒店吧,让瑞克陪我一会儿。”

奈西默默地走了,瑞克拿出烟盒递到林伯伯面前,林恩道摆摆手。瑞克抽出一支自己吸起烟来。

“瑞克。”林恩道抚摸着瑞克的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恩。”瑞克应道。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这关系到你爸爸在你心里的形象啊。我还是不能说,我们所受的屈辱,你们是不会理解的

。”林恩道又泄气地垂下头来。

“你们?”瑞克有些疑惑起来。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林恩道用手撩开瑞克的烟雾。

“林伯伯,我不能强迫你说出来,但您就这样把关于我爸爸的一切都封存起来,您有想过我的心情吗?再说,就是

再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我是他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敬重我爸爸呢。”瑞克把红茶端给林伯伯。

林恩道疑惑地看着瑞克,看着自己曾宁愿用生命去换的孩子,想起含辛茹苦把他养育成材的松涛,心中弥漫起浓浓

的伤感。他凝望着墙上刘松涛的照片,又想了一下,然后总算下了决心,他捏住瑞克的手说:“瑞克啊,只要我活

着,你不能对别人说半个字,等我死了,我也管不了,就随你的便。”

瑞克重新在藤椅上坐定,跟着林伯伯沉浸到扑簌迷离的往事里……

第二章

大约是1965年的春天,林恩道刚过三十岁,作为歌舞剧院的主要男演员,事业如日中天。刚参加完莫斯科的舞蹈比

赛回上海,剧院安排他们下农村慰问春耕。记得好像在青浦,初春的夜晚,淳朴的农人在打谷场上拉起气灯,铺上

油毛毡,那就是他们的舞台了。最后一个节目是林恩道和他的老搭档,也是当时颇有名气的青年女舞蹈家李忆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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