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担心,国师大人也在宫里,我不会有事。”说着,德妃起身,淡淡地道,“歆儿,你暂且回府去,最近小心一
些。”
“是,娘。”天歆应道。
“至于巽儿,早些休息去罢,等着陛下召你上朝的旨意。”
“不,娘,我送您回宫。”
“傻孩子。”德妃微微一笑,言间颇有宠溺之意。
天巽见她不反对,略宽了些心,回首对帝宫正司道:“我也入宫晋见父皇。”
“是。”帝宫正司起身行礼,退后数步,“娘娘请起驾。”
“娘娘起驾!”不多时,高唱之声便响彻整座昭王府。
天巽牵着备好的骏马,凝视着缓缓前行的舆车,许久,才跟了上去。
德妃回宫之后,并未回到辰无宫,而是径直带着天巽前往御书房面圣。这尚是数月以来,母子二人首次觐见益明帝
。
御书房内,帝皇端坐御案后,须发斑白,已显老态,目光却依旧无比犀利。
待德妃与天巽行礼起身,他的神色才略软了些:“爱妃,巽儿,都坐下罢。”
“圣上……”德妃上前两步,满脸忧色。
益明帝望着她,苦笑道:“爱妃可原谅朕了?”
“是臣妾糊涂了。当时担心巽儿的安危,神智崩溃,竟对圣上不敬……”
“不。恐怕那才是爱妃的真心话,也点醒了朕。”
德妃怔了怔,微垂螓首:“圣上,这几个月来,臣妾一直在想如何能令您轻松一些。”
“爱妃可想出什么法子了?”
“放手。只要圣上什么也不想,自然便不会忧思至此。”
益明帝呵呵笑出声,来回巡视着这母子俩,锐如刀刃的视线定在天巽身上:“以爱妃的意思,朕不必再考虑谁适合
这个位置么?”
德妃方欲再言,天巽唤了声娘,打断了她:“儿臣资质平庸,父皇忧心亦是人之常情。只不过,父皇以自己为鉴要
求儿臣等兄弟三人,未免过高。儿臣理解父皇想挑选明君继承龙位的想法,不过,恕儿臣唐突,儿臣以为,我们都
无法达到父皇的期望。”
益明帝注视着他,脸色微微变幻。
天巽似乎并未感觉到周边不断膨胀的压迫感,言语间依旧平缓。“历代祖先既有盛世之君,也有守成之君,亦有开
拓之君。父皇乃盛世明君,保我昊光五千年荣光,继承父皇之人,守成便足够了,不是么?”
益明帝眯起眼,仿佛首次真正窥见这个平庸的三子真正的性子。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惊疑,身为帝皇,根深蒂固的不
信任令他无法辨别这些话是否出自眼前他本该最熟悉的儿子的真心。
“你以为,自己可以做守成之君?”
“是。若得朝中文武大臣襄助,儿臣以为足矣。”
平淡的话语中并没有皇族应具备的霸气与自信,益明帝紧紧地凝着眉头。
天巽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
良久,帝皇轻叹:“巽儿,朕怀疑你能否驾驭得住朝中诸臣。朕不愿你过于依赖……省儿。”
见他终于承认自己的疑虑,天巽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父皇何不以此回的胜败论定儿臣、皇兄和皇弟的资质?”
益明帝抿紧嘴唇,沉默着。
“父皇,您曾答应过儿臣,任我放手一搏。”
皇帝的神情动摇了,终究合上双目,点了点头:“就由得你们去罢。”
番外:假若之淳熙篇
颠鸳倒凤,放荡形骸。
醉眼朦胧之中,他的目光并没有为身下动情的艳丽脸庞停留,也听不见一声胜似一声柔媚入骨的呻吟。忽然间,他
仿佛感觉到一阵寒风拂来,心中一动,回首看去,隐约可见那个人银色的眼眸,冰冷异常。
“你来了。终于来了。”
他笨拙地翻身,跌下床榻,也顾不得系紧腰带,就这样衣裳凌乱地走向他,既惊喜又郁怒,还带着丝微委屈、埋怨
与惧意。
“若不是做到如此地步,你便再不出现了么?”
“我就知道,不管如何,你总还是肯因我而生气的。”
“别气,我再也不与你闹了。”
他说着,顿了顿,笑起来。
“无聊的自尊我不会管了。”
那人没有回应。
他的脚步却未停下,直直地向着他而去。银芒闪烁,他知道此刻他极怒,因为他的放纵而怒,可是无妨。无妨。
他总归是来了。他只等着此时此刻,却已等了许久许久。
似是靠近,那人却又离远。
“别走!”
他焦躁起来,伸手却总也抓不住他,不该如此。难不成他想避开他么?还想避开他?
纵身而起,追随而去。那人的背影在夜中也如此清晰,就像多少次他们曾在风中追逐那般。但那时总是他在前,慌
不择路,他浅笑悠然,成竹在胸,如今却换了过来。无妨,都无妨。他曾经让这人有多痛苦,有多失望,现下不过
是自己尝了尝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醉意渐渐消去,那个人停下来,望着一座百丈山丘。
他扑过去,终于将他搂在怀中:“你怎么罚都成,是我错了。”
那人不动不语。
他抬起首,看着熟悉的黑眸,情动难以自已:“狐狸,仿佛过了很久。你我究竟分别了多久?又为何而分别?好像
都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而分离,分离了多久,他只知道思念了那么长的
时光,这个人却没有追过来,没有只言片语。他年复一年四处寻找也寻他不见,只能使出下策,逼得他不得不出来
与他相会。
“回宫?还是四处流浪?狐狸,你拿主意。”以前他总是随心随性,想待着便待着,想走便走,错过了许多相处的
时光。到最后,他甚至发现,自己竟错过了这个人,罪无可恕,且无法忍受。所以,算了,让狐狸做主一回,就这
么一回,无妨。
那个人张开唇,轻轻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他紧张起来,揪紧他的衣襟:“你再说一遍。我一定会听得很清楚
。”多少次他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直到无人对他轻语细言的时候,才知道安静、无人约束有多恐怖。可是,再也
不会……他一个字都不会再错过。
那人笑了。一如既往,浅浅的笑意,温柔之极。这种温柔是真的,只有待他才会如此。
真的,他终于来了。此刻方有更真实的感觉。
于是,他吻上那带笑的唇角,毫不犹豫。同时紧紧的,仿佛要融化血肉一般将他禁锢在怀里。我抱得很紧,这样你
便不会消失。满足你所有的想望,你便不会再消失。说,你想让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只要你说出来,只要你在
我身边。
冬日清晨,寒风凛冽,如呜咽如泣诉。
他醒了过来,浑身冰凉,身畔早已没有那人的身影。他浑浑噩噩地立起来,茫然四顾。
这是一个堪可避风的小山洞,他很熟悉,他曾无数次迷迷糊糊地来到这里。想到此,他只觉得寒气从骨子里冒了出
来,冷得他几欲断了气息。
不会。他不会再回到这里。他分明已经引出了他。
他踉踉跄跄,走出山洞,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百丈高丘。高丘上遍植林木,曾经郁郁葱葱,如今却铺着残雪,格外萧
索。一条雕着龙凤的御道笔直通向上方,两侧竖着无数石碑,雕有各种灵兽,栩栩如生。
如此熟悉,熟悉得仿佛噩梦重现。
他知道,御道尽头有连绵的宫殿,精致华美,日日有人供奉伺候。他还知道,宫殿的中央有座碑,上书着昊光圣宗
淳熙帝的丰功伟绩。
圣宗,他才不是什么圣宗。他是他的狐狸。
他的狐狸,总是看起来毫无脾气,温柔微笑,骨子里却满是阴谋诡计。他的狐狸,对别人发怒的时候,神色从不变
化,只是眸子里闪着银芒,手段又狠又绝。而对他发怒的时候,神色冰冷,银眸微眯,总令他不寒而栗,但他却从
未真正伤害过他。
他转过身,慢慢地,坚定地,一步一步离开。
他轻轻勾起嘴唇,迎着风雪,小心地避开碑林。
他的狐狸不在这里。不可能在这里。
“已经引出他一次了。”他自言自语道,眼里浮动着莫名的光芒,仿佛希望,又仿佛绝望。所以他一定会再出来。
下一回,他一定要紧紧地抓住他。紧紧地,不让这个人从他身边溜走,不让他消失,不让他隐没在时光里。
狐狸,你给我等着。
第四十二章:废后诏书
凌晨卯时初,内城亮起盏盏灯火,缓缓汇聚于皇城正门前。紧锁一夜的两扇沉重朱门缓缓打开,喧嚣渐起,精致华
丽的马车、软轿来来往往,呈现一派车水马龙景象。巍峨的宫门下,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或虚伪或冷漠或热情,作揖
寒暄,虚与委蛇,偶有几分剑拔弩张之势,在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中,也未能持续长久。
尚黯淡的晨光之中,一匹高挑健美的奇骏懒洋洋地走近前来,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军扫了扫马上坐着的人,精神越发
抖擞,不敢露出半点怠慢之色。
那人却一付睡眼惺忪的模样,瞧也未瞧他们一眼,任马儿自行绕过各色马车软轿,寻了个空隙停了下来。
犹在门前暗斗不休的人都怔了怔,神色各异。
朝中何人不知,眼前这位主儿位高权重,却礼荒节废,隔三岔五才前来上朝。他不来也罢,人人宽心,照常便是。
可他若来了,必惹出腥风血雨,纷争无数。身为帝君之臣,谁不是提着家小性命谨慎行事,但此人偏偏出身太过特
别,生死不惧,生生将平衡打破,造出无数祸乱。有心人也早已暗自筹备,只待又见他登朝堂之时,莫冤做了糊涂
鬼。他既然来了,今日便不比得往常,有人摩拳擦掌,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绝处逢生,有人万念俱灰。
但,显然,惊鸿内殿虽早已风闻如此传言,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不单举止一如过去,形容之间也依旧目中无人。
他仿佛并未瞧见周围的人一般,轻巧地旋身下马,顺势便靠在马上,抚摸着马儿乌黑油亮的皮毛,眼皮略抬:“我
就说么,时候还早得很,偏不让我多安生一会。”
欲上前招呼行礼的臣子们略作犹豫,只这片刻,便发现一辆马车自暗中驶来,停在一人一马之后,里头传出一阵轻
笑。
微光下,宫门前的人只能窥得那马车的轮廓,却推断不出是谁家府第。一人优雅地下了马车,玄色朝服勾勒出颀长
的身形,行动之间隐约可见金线绣的四爪虬龙,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我可不比得你,快到时候了便纵马狂奔,只能早些赶过来了,也总好过迟到。”
“呵,偏偏挑了个人来人往的时候?”
“怎么,你不就喜欢万众瞩目么?与我正好相反。”
“胡说八道!你骨子里……”
两人说着话,比肩而行,步入皇城。
走得近了,静伫在门前的诸臣终于瞧得清楚,那手持玉笏身姿优雅容貌俊美的人,可不正是昭王殿下?长久以来,
人人皆知惊鸿内殿的张狂与傲慢,却忘了这位病痛不断灾祸连连的殿下。谁还曾记得,他才是惊鸿内殿的夫,昭王
一派的中心?印象当中的面貌出众、性格和善、微笑轻柔,也早已模糊了。
“老臣见过昭王殿下、惊鸿内殿。”
“何御史有礼了。”
“臣见过昭王殿下、惊鸿内殿。”
“许久不见,李大人,近来可好?”
“有劳殿下记挂。倒是殿下先前缠绵病榻,臣未能亲去探望,还望殿下恕罪。”
“哪里话,各位大人事务繁忙,孤自是省得。”
这一双俪影越过宫门,昭王殿下进退得宜、笑靥柔和,而平日懒于寒暄的惊鸿内殿也收敛了许多。二人脚步未停,
顾盼神飞,身姿优雅,形容亲昵,足令人惊叹好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良配。
“这些人不是素来不偏不倚的么?怎么忽然便团团围上来嘘寒问暖了?”洛自省皱了皱眉,低声问。他可没忘,这
些不想卷入争斗之中的老头儿成日着眼蒜皮小事,总以礼仪进退弹劾他,而今却对他的失礼视同不见,前后变化宛
如他人。
“父皇刚将娘接入宫中,他们这不是担心得罪新皇后么。”天巽淡淡地回道。
洛自省倒未联想到这一层:“以父皇的性子,废后必定不会再立新后。”
“你我虽明白得很,他人却未必清楚。”天巽顿了顿,眼眸微动,“就算知道,也免不了疑心。这两日,大皇兄的
气色定然差了不少。”他勾起嘴唇,笑得温柔,目中却是银光湛湛,看得洛自省不由自主地心神晃动。
即便不立新后,德妃此时在后宫的地位,也足以令人思量了。宠妃之子的身份,过了二十余年,终于给天巽带来了
实质的益处。而天震也应该明白,今日他若不能将争斗锋芒都推给天巽,便只能奋力一搏了。
发觉洛自省的出神,天巽眯起眼,笑意更浓。在他柔情无限的目光之中,洛自省有些尴尬地侧过首,刻意移开视线
。
两人来到议政殿前,便见殿前早已聚了数十臣工。正与人低语的析王天震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与往
常人前的宽博仁义迥然相异。他身侧的臣子也满脸凝重之色,隐约带着破釜沈舟的杀伐之意。
历经半年,昭王派早已所剩无几,天巽与洛自省身边自然不见半个人影。他们也毫不在意,谈笑风生,悠然自在。
天震回过首,神色略变,笑道:“三弟,身子大好了?”
“多谢大皇兄关心。”天巽拱了拱手。
“如此想来,你封王之后,也没上过几回朝。”
“确实,一直不得安生。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父皇却叫我好好历练,令我实在惶恐难安。”
天震眼里冷光摇动,接道:“三弟天分出众,真是过于自谦了。”
天巽却依旧温雅柔和:“承皇兄谬赞。我对朝事太过陌生,还望皇兄指点一二。”
天震冷冷一笑,看一眼他身侧的洛自省:“三弟客气了。说起来,双双上朝也算是昊光数万年未见之景了。”
昊光皇族世家娶男子为正妻者不少,但能双得高位者却从未有过。洛自省被封元帅,也正逢天巽受刺体弱,方有此
机遇。如今天巽痊愈上朝,他的位置依旧巍然不动,帝皇与天巽都没有架空之意,实为难得。
天巽浅浅一笑:“奇怪么?或许往后便不奇怪了。”
天震神色更阴沉,一时竟未应声。
他们附近的诸臣听了,也无不噤声,默默地望着这看似兄友弟恭却忽然机锋无数的态势。不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昭王先前做派如常,但牵及惊鸿内殿便动了气,胆色与口舌大胜从前。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昭王殿下。
洛自省更没有半点圆场的意思,睨着天震的模样一如从前般,带着骨子里的轻视。他与天震早结下无数梁子,如今
脸面已完全撕破,对待仇敌自然毫不掩饰。
当即,场面似乎一触即发。
“大皇兄,三皇兄。”一声轻唤缓和了岌岌可危的局面,睿王天离姗姗来迟,满面含笑地环视周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