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天没睡过觉了?”李珝这人对饥饿也好,疲惫也罢那都是相当的了解,郁之的模样很不好,他此时正在亢奋
中,但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等会兴奋劲过,人甚至会突然趴下,不醒人事。
“李珝,给我饼。”郁之没吃饱,伸手要拿,却被李珝把手抓住了。
“你几天没睡了?”李珝仍在追问。
“就这几天睡得少。”郁之有些不解李珝为什么追问这事。
“一块块吃,别急,水是凉水,少喝点,扎营后,就有热汤喝了。”李珝终于将食物与水都还给郁之,郁之捧著这
些东西,眼角突然有些湿润,他没意识到这一路,自己吃了多少苦头,但李珝是知道的。
“你不觉得冷吗?”李珝见郁之猛灌冷水,又穿得单薄,便下马将马背上捆的毯子卸下,散开,披郁之肩上。李珝
下马时,脚明显有些不便,他显然脚受过伤,而且伤口还没愈合。
郁之披著毯子,紧跟在李珝身边,他吃饱后,很快兴奋劲一过,倦意袭来,在马背上发困,差点睡著跌落。
李珝见郁之累得不行,就唤郁之爬他的马,坐在他前头,他一手揽著郁之,一手握了两副马缰,连同郁之的马一起
带著走。
郁之在李珝怀里睡去,睡得很沉。
李珝搂郁之的模样,倒像搂著个妻子,身边的骑兵都知道是个少年,不过也没心情去说三道四,况且与李珝熟悉的
人(除百石和阿良外),也都以为郁之是李珝的弟弟,手足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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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落,军队扎营安顿,负责炊事的人,便也开始生火烧水做饭,赶了一天路,疲惫不堪,再加上这时节天寒地
冻,人人都想早点缩回帐篷里好好睡一觉。
郁之在路上睡了一觉,扎营时人也恢复了精神,和百石一起将帐篷搭好,让行动不便的李珝在帐篷里休息。李珝小
腿腹被箭射穿,还没愈合,行走不便,忍著疼痛,倒是可以骑马,这还只是脚上的伤,胸部和手臂也被刀刃砍过,
上药后,用布条扎得结实,外头又套了衣服皮甲,看不出有多严重。
夜里,点著昏暗的油灯,四个人围一起吃饭。食物远没有当初在屯聚地时吃的好,退兵路上,食物短缺,如果不能
早点摆脱困境,军队里早晚会发生饥荒。
郁之问李珝军队要退去哪里,李珝说是陈留,那里是乞活军的一大屯聚地。
对于郁之与李珝分开后去驿站经历的事,李珝没有问郁之,倒是百石问了,在百石看来,郁之的唯一活路是回洛阳
或长安去,去找他的亲人。
“路被截断了,前方在打仗,回不去。”郁之简略回答。
“仗也不可能一直打,出了魏郡,一直往西走,洛阳就不远了。小兄弟,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了,冀并幽这三处
以往就是个不太平地方,更别提现在这样的情况。”在百石看来,自己贫苦日子过惯了,又没亲人投靠,没其它活
路,不得不继续这样的生活,郁之则不同,他的家族以往很显赫,即使败落了,族人里总也还有些高官权贵在。
“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著回洛阳、长安,像我这样的人,随便遇到个匪徒,都能把我杀了。”郁之轻笑。
听著百石与郁之的交谈,李珝一直沉默无语。
吃过饭后,李珝解去皮甲衣服,由百石帮他上疮药,郁之这时才知道李珝胸部也有伤,并且伤口很深。想到自己白
日在李珝怀里睡去,肯定碰触过李珝的伤口,李珝却没有任何不适的举措,这人不可能没有疼痛感啊。
“好的还不错,当时你一身都是伤,还以为你活不成了。”百石粗暴简单的给李珝上药包扎,那伤口又深又大,透
过刀口,能看到外翻的肌理和外渗的血水,他倒是习以为常,当自己是在扎粽子。
“我来吧。”郁之见到百石的粗鲁行为,眉头拧结在一起,他实在不忍心,要是他伤成这样,再被百石如此对待,
肯定疼得惨号。
“小兄弟,你不是怕血吗?”百石看向郁之,有些不解。
“没事,我现在不怕血了,撒上药,包扎起来就行是吗?”郁之与百石换位置,他不敢细看李珝胸口的伤,拿了药
罐撒药,用布条细细包扎,缠绕时,动作轻巧,怕弄疼李珝。
“你这样捆不行,动两下布条就松了。”李珝握住郁之拉扯布条的手,制止了郁之的动作,打算自己缠系。
“李珝,很疼吧?”郁之没松手,他低著头,说话声音不大。
上身赤裸的李珝,郁之以前曾见过一回,那时候就留意到李珝上身有些浅浅的伤痕,有的还很长,显然都是旧伤,
而这回,李珝身上的伤痕又多了起来,而且大多都很深,让郁之看得毛骨悚然。
怕疼,怕死,这都是人的天性,李珝肯定也不例外,他只是习惯了,也麻木了吧。
李珝听了郁之的话,愣了会,因为他不确定郁之在说什么,不过琢磨了下也听懂了。李珝并不是个呆板的人,也不
迟钝,他能明白郁之没正视过人体上留下的刀枪伤痕——战场上很多死尸身上有,估计郁之也不敢看,接受不了。
“早疼过了,你手脚麻利点,捆紧就行。”李珝放开了握住郁之的手,让郁之继续干活,郁之抖著手将布条缠紧,
勒好,打结,虽然李珝一句疼也没喊过,但郁之真得觉得很疼,就仿佛在勒著自己的伤口。
将李珝上身的伤口都换了药,重新包扎好后,郁之蹲下身要给李珝的脚伤换药,李珝将郁之拦住,说:“我自己来
。”
“你腹侧也有伤,弯身会牵动伤口。”郁之坚持,他蹲在地上,将李珝的靴子脱了,把褌脚拉起,见到包扎的伤口
,再将脏布条解开,重新上药包扎。
等李珝换好药,百石和阿良已经去睡了,郁之将床席铺好,想扶下李珝,被李珝拒绝了,李珝身上有伤,倒也不至
于行动多不便,照走照弯身,钻进被窝,还挪了下位,给郁之个躺的地方。
郁之将灯熄了,小心翼翼挨著李珝躺下,脸侧向李珝的肩头,贴靠李珝的肩膀,李珝动了下,将被郁之压住的手臂
抽出,将侧向他的郁之搂住。
“李珝,前些天,我曾做梦梦见你被胡骑围困。”郁之压低声音,怕吵到百石和阿良。
“然后就听到了乞活军兵败的消息,当时就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虽然李珝没有搭腔,但郁之仍继续说,就像在
自言自语。
“我被胡骑围困的次数多了。”李珝终于搭腔,口吻显得淡漠,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就有些情绪在里边了。
“我不是说你必须回去吗?你也答应了,你就为了一个梦赶回来?”
“我是真的回不去。”郁之听得出李珝话语里的不快,轻声辩护。
“我保护不了你,在战场上我只能顾自己。”李珝或许很不高兴郁之回来找他也不一定,因为郁之放弃了回去的机
会,冀州一旦全部落入胡人之手,想离开这里逃回长安,将会十分艰难。
“你要我回去,可是我也可能走不及洛阳就被流寇杀了,甚至病死饿死,反正都是死,在这里我反而觉得不那么孤
独,痛苦。”郁之心里不想离开,不只因为他想呆李珝身边,也因为他觉得自己走不回洛阳或长安,道路漫漫,一
路的劫难与惊险,再说他又缺盘缠也无武艺,这对他而言太难了。
“别乱说,你死不了。”李珝有些忌讳郁之说这个字眼。
“算了,等军队到了陈留屯聚,你就在那里种田好了,如果哪天连陈留都被打下,再说了。”李珝不可能让郁之贯
甲上战场,他只会让郁之呆后方,对郁之这样的人而言,一上战场,必然被敌人一刀砍掉脑袋。
“要真是这样,长安还能保住吗?胡人如果真的这么强盛的话?”郁之其实有时候也会想,洛阳都能被攻下,长安
也有可能,晋皇帝被胡人给俘虏杀害了,这些胡人如果有机会再攻破都城,又怎么可能不会再杀皇帝杀百官杀士庶
呢?
哪里才是安乐之所,国家到今日这步田地,还有哪里是太平的。
“在长安的话,要南渡也比在冀州方便,放心,这天下不会真的没有一处立锥之地。”李珝安抚郁之。
“你这样说,又为什么不肯离开北地?”郁之不认为李珝喜欢在刀尖上生活,李珝肯定也渴望过安宁的生活。
“我熟悉这里,就像你熟悉洛阳一样。”李珝没有说出他真正的理由,但这个也确实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对李珝而言,他不信任晋庭,也不信那群只会清谈,奢侈,懦弱无能却又冷血的士族们能搞出什么把戏,家国早毁
了,在十余年前,那个智障的皇帝登基之时,就已经毁了,让他还能指望什么呢。
“李珝,洛阳,也是你的故乡啊。”郁之感到心疼,他不知道当年李珝被送往并州时过著怎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
。
孩童时代,他认识李珝,虽然只有几面之缘,那时的那个李珝对他而言印象很单薄,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今日,
这样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李珝,却让他那么的在乎。
人的境遇真是很微妙,如果没有八王之乱,胡夷暴起,洛阳沦陷,那么他们也许还是两个生活在洛阳,过著富裕生
活,毫无相干的人。
李珝没再说什么话,他揽著郁之入睡,他没有告诉郁之,他其实也做过一个梦,就在大军出动后,行军的路途上,
李珝梦见郁之孤身一人,孤苦无助,漫无边际的在死寂的荒野里行走,忍受饥渴,并最终疲惫不堪的倒下,那时李
珝感到懊悔。
如果哪天,这人在北地真的无法生活下去,而我还活著,那么,便送他回中原,如果那时中原再无一片土地,那么
就送他到长江边,目送他登上渡船吧。
对李珝而言,他其实也有在乎的人,即使家人早就没了,但这怀里的人,他想保护,让他好好活下去,少吃点苦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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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多日,李珝上身的伤好了七八成,比较难康复的是小腿腹上的贯穿伤,走路问题已不大,只是要跑动起来还很
困难,好在有马,能代步。
自从上次那一仗,李珝在先锋队里很有名望,他作战英勇,即使战败,也不会自顾逃亡,杀敌时的身影,总让人觉
得很疯狂,之所以是疯狂,在于他能以一挡十,而且即使被百骑围击,他也能突围成功——虽然丢了半条命。
对于李珝拥有这样的能力,百石以往就曾困惑过,问过李珝他师从何人,难道还是常山赵子龙之类的作古人物,这
自然是玩笑话。李珝倒是说过,他在幽并冀三州流窜了好几年,一直在和人打仗,为了活命,自然要学些保命的本
领。
百石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他自己参与的战斗次数难以数清,身上伤痕比李珝还多,但独自一人被以几十计的羯骑
围困时,他没把握能活著脱身。
李珝必然有过不寻常的经历,也许李珝打小就有练过,这是百石的想法,但百石并不知道李珝在十三岁前,手里一
直拿的是笔而不是刀,甚至不知道,李珝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之子。
李珝确实有过不寻常的经历,当年,他被送往并州时,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身无分文,那时杂夷也好,羯人也好
,汉人也罢,都有不少流寇队伍,李珝加入过这些人,在他未到十六岁全丁之龄时,他已经将打斗杀人当家常便饭
,李珝马上冲杀的本事,便是在那些年头里学会。
成年后,李珝与这些流寇散伙,倒不是因为分赃不均,而是打小父亲的教诲,李珝还记得一些,杀害无辜,罪不可
恕,也就是为了谋生路而已,倒不如为人守坞堡,为人打仗来得有意思。
想来,在刀刃上过日子的李珝,对于死很淡薄,他的英勇不是来源于恐惧,而是来源于冷漠。
又是一日清晨,扎营的队伍没有收拾上路,因为前日有队晋使节前来,与乞活军统帅有要事商议,还在营中。
李珝起床后,检查身上的伤,觉得愈合得不错,去练下靶,也不至于将伤口扯裂了。李珝取弓时,郁之醒了,看著
李珝的动作,郁之自然知道李珝想干什么,便说:“李珝,你不是要教我使马槊吗?”
虽然郁之实在很没有练武的才能,但李珝还是没放弃对郁之的锻炼,学点武艺保身,比什么都强。
“你昨天从马上摔下,额头都磕伤了,还想练?”李珝回身看郁之,郁之额头上的伤痕明显,所幸口子不深,痊愈
后应该不会留巴痕。
“我没事。”郁之难苦日子过久了,皮也有些厚实。
“今天不用上路,你多睡会,学东西也不差这么一两天。”李珝走到郁之身边坐下,检查郁之额头的伤口。
“李珝,你不要去练弓,你上身的伤还没好彻底,刀口都那么深,再扯伤,会出血的。”郁之的手抚住李珝的胸口
,他不希望李珝再受点伤,每日都是他帮李珝伤口上药包扎,他不想再看到李珝受伤,伤口血淋淋的样子。
舞弄几下马槊倒是不要紧,拉弓需要大力气,一不小心就能将手臂与上身的旧伤扯开。
“你近来不是在读《神农本草经》,要怕我受伤,就去摘点草药,你额头上的伤也要上药才好得快。”李珝说话时
还用手背轻蹭了下郁之的脸,随后他起身离开,手里还是提了弓箭。
郁之看著李珝离开,抬手摸上自己的脸颊,李珝手碰过的地方,似乎会发烫。李珝有时会自然而然的去碰触郁之,
都是些小动作,估计李珝也没意识到他有这样的行为,倒是郁之,会很在意。
《神农本草经》这套书,郁之带身上很久了,以前总是没细读,进来夜里无事或是白日休息时,郁之会拿起来阅读
。究其原因,大概在于李珝这次伤得这么重,而军中大夫缺乏,根本没有大夫照料李珝的伤口,就第一次给些药,
就再没出现过。
李珝走后,郁之也起身穿好衣服,带了书,打算去外头寻些草药,药书里有药草的图录。
在去辨认药草前,郁之先去看李珝练靶,李珝弓技不错,只是他曾说过鲜卑兵骑射极其厉害,他交手过,完全处于
劣势。
将弓拉圆,再啪一声将箭矢飞射出去,这个动作,需要很大的臂力去完成,看李珝捻箭一支支的飞射,郁之直觉自
己的手臂吃疼。
这人一身的伤,就不能好好休养几天吗?
郁之正在纳闷,并没觉察身后有个士人打扮的男子朝他走来,这年轻男子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迟疑,他走至郁之身
侧,嘴里呢喃著:“徐郁之?”
郁之听到身旁有脚步声,回头与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顿时一脸的惊愕。
昨日有几位晋使节前来,与乞活军拥护的新大帅交好,晋庭与乞活军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自从胡人暴起后,与朝廷
打过仗的乞活军,甚至在匈奴部刘氏攻打洛阳时帅众前去救京师,洛阳沦陷后,也时常援救被胡人攻打的州郡。
按说,昨日有晋使节前来,郁之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这几位使节中,其中一人竟是他的故人。
第七章
郁之愣了那么会儿,等他回过神时,对方已经将他大力搂抱住,惊喜地叫著:“郁之?真的是你吗?你原来没死!
”
戴冠男子惊喜非常,而郁之的表情却是惊愕得没了反应,他从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这人,这人是他兄长的挚交,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