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巫羽
巫羽  发于:2012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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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坞堡外的田地里,谷子长势很好,谷穗饱满,秋日快到了,等待那么久,只为了收获的那天,抓起一把沉沉的谷穗

,小心翼翼的将穗粒掰落在围裳上,拣起一颗饱满的黄色果实,将它放进口中,咬去外壳后,是甜美的,让人迷恋

的味道。

这个味道,让人欣慰,让人喜悦,今后,终于不用再承受可怕的饥谨了。

这是坞堡住民们的心情,李珝的心情和他们不尽相同,他躺在离庄稼地很近的一处高地上,眺望远方与天空,偶尔

收回眼神,用腰间的匕首剔几下手指缝里乌黑的物质,那是血迹,只是干了,变黑了。

前日,来了些人,一些想攻打坞堡的人,李珝不会理会那是外地流窜来的汉人盗寇还是匈奴羯人,还是氐羌鲜卑,

他一向一视同仁。

今日,未必会再有什么人来,虽然这片黄色的庄稼确实惹眼,但,木桩围墙之外,还躺著些侵入者的尸体,也很醒

眼。

“李羽,天快黑了,换你去守烽台了。”

一个清瘦男子踩过齐膝的草丛,走至李珝身边,他穿一身破旧的麻衣,身上还挂了一件破烂的皮甲。

“天黑了,我自然会去。”

李珝眉头也不抬,很是淡漠,他不大理会男子的催促,也不在乎这人叫错了他的名字。

坞堡里的人要么先前是士兵,要么是逃难农民,大多都不识字。

“田也不种,堡也不守,每天都只会望天。”

男子不悦离去,口里念念有词。

李珝的身影始终背对著男子,压根就没打算动弹一下。

他不用种田这是事实,但坞堡坞主之所以肯收留他,是因为他能作别的事情。

天边夕阳渐渐落下,李珝匆匆起身,他并不走正门,而是勾手攀爬围栏,敏捷跃上建筑于坞堡围栏上的烽台。

很奇怪,李珝今天有种焦躁的感觉,前日,他和坞堡内的男子们杀掉了攻打坞堡的十余骑,这些人中大多是羯人。

他见过羯人,而坞堡的人似乎都不在意,因为他们并不曾亲眼见过羯人的掠杀。

李珝见识过,在他上次留驻的流民屯聚点,羯人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残忍而勇猛,可怕而令人心生畏惧。

在这远离中原的地方多年,李珝并不清楚外头的局势如何,他只是有点奇怪,近些日子,羯人频繁出现了。

李珝在烽台守了一夜,并无风吹草动,眼见天快亮了,终于有人上来跟他换班,他倦了,决定回屋睡一觉,此时,

整个坞堡仍陷入沉睡之中。

睡梦中,李珝听到嘶杀声,迅速地抓了搁放床头的双刃矛,翻下床奔出院子,他见到了坞堡外的火把连成了一片,

而高大的围栏正在燃烧,火炎冲天。

他以为会有嘶杀声,然后是迎面扫来的利刃,像上次那样,但他没想到会是放火焚烧,因为今夜风很大,一但放火

,火势将无法扑灭,会将食物和财物一起焚毁。

风声哗哗作响,火势蔓延得十分的迅速,坞堡内哭天抢地,在大火中四处逃窜,不是被烧死,便是冲出围栏大门被

砍杀。

这是复仇,因为他们前天杀了这些人的同伙。

李珝朝马厩赶去,马厩已经被烧塌,马匹亦在奔逃,他拦住一匹惊慌的骏马,跳上马背,拖了一柄双刃矛冲出火堆

,他身后亦有十余名男子跟随,都已骑上了马,手持武器。

能在这样混战的地方生存下来,大多有些血性,坞堡里的人或许每一个都只希望当个普通百姓,种种田,但必要的

时候,他们也会变成勇猛的士兵。

砍人这种事情,李珝轻车驾熟,他冲出燃烧的火墙,一刀便将拦阻他的敌人砍翻马下,鲜血溅上他的暴戾的脸庞,

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有火焰在燃烧,使得他就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罗刹。

敌人斩杀不尽,且十分难缠,让人懊恼,李珝可以杀出条血路用于自己逃奔,但他耳边响起女人与孩子的号声让他

迟疑。

在激烈的嘶杀中,敌骑渐渐少了,而身后的火也逐渐小了——大火几乎将能烧的东西全都烧了。

嘶声哭喊的人已经不再哭喊了,逃过一劫,相互抱一起低泣。

坞堡的男人们还在战斗,他们获得胜利,坞堡外,敌骑策马奔退,杀红眼的坞堡骑兵追杀而去。

李珝没追去,他回头看向化为灰烬的房子和一旁一身污黑的幸存者,这些人,必须有人留下保护他们。

一天后,李珝将为数不多的人送至附近的一处汉人屯聚点,在那里,很多人在冶炼兵器。

这里的人并不是单纯的农民,他们是兵,首领是位晋官员,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了,城沦陷后,他就也当了流民。

李珝见到这位乞活贼首领时很吃惊,因为他认识这人,这人曾是他父亲的一位朋友。

首领见到李珝更为吃惊,悲喜交加。

“皇帝被俘并已被胡奴弑杀,京师覆灭,这天下,再无一处安身之地。”首领说时,眼里有泪。

李珝没回应对方的悲痛,他不在意皇帝怎么了,晋室怎么了。

“我与令尊为挚友,他的子嗣,便也是我的至亲,你留在这里吧。”首领看向李珝,继续说。

“将军,还记得故人之子年幼时的模样吗?”李珝举起自己染有血迹的手,看了看,又放下。

“记得。”首领不只记得,印象还很深刻。

“那幼子才是著作郎的儿子,我并不是。”李珝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营房。

多年之后,故人相逢,总有太多的记忆会被想起,会因此伤感,让人软弱。

秋日到来,漫山遍野的枯黄,让人心也跟著荒寂起来,李珝身上捆系著新皮甲,跟随一支军队前进。这是一支什么

样的队伍,李珝懒得深究,他不只为人守坞堡,也为人打仗,驱使他的已经不再是食物而已,而是战利品,是财物

他从未想过回去中原,回去洛阳或是长安——他年少时熟悉的那些地方,但很多事情不是他能意料。

就如同,当他奋战过后,一身血污,用滴血的刀挥开匈奴部将的帐篷时,他看到了一位十六七岁光景的少年,那个

少年也执著一把滴血的匕首,他脚旁躺著一具尸体,一位异族部将的尸体。

在很多年后,李珝还是经常想起这一幕,当那少年抬起头看他时,那眼神如同恶鬼般,充满仇恨,憎怒。

第一章

就在李珝迟疑的那一瞬间,少年突然像头暴起的猛兽朝自己扑来,李珝躲避不及,险些被少年捅了一刀,按说以他

的身手,这瘦弱的少年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但在躲避时,李珝的脸还是被匕首锋刃给划到。李珝怒起,捏住少年的

手腕,将匕首夺了,同时挥了少年一拳,将他打趴在地上。

如果少年不主动攻击李珝的话,李珝不可能会对这少年下手,少年穿著汉人的衣服,很可能是没胡的良家子弟。

少年挨这一拳,很是沉重,躺在地上许久都没动弹,见此,李珝便割了块帷帐,用利刀照著地上已死胡人将领的脖

子一划,将那血淋脑袋包进了帐布里,扎好,提在了手上。

做完这些,李珝看向少年,而少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正跪坐地上冷冷看著李珝。少年的嘴角流著血,他看著

李珝,警惕而疑惑。

“你是谁?”李珝将身上挂著的残破铠甲给扯下,他身上穿著胡人的衣服,可能是因此,少年以为是军营中的士兵

,才袭击了李珝。

少年没有动弹,仍是看著李珝不说话。

“你杀了他?”李珝朝少年举起手里提的敌将脑袋。

少年茫然看著李珝提的脑袋和地上的无头尸体,神情冷冰地点了点头,而后才终于启了唇说:“你们是谁的部下?

”少年的话说得有些艰难,似乎是那种很久不说话的人,突然说话时导致的不流利。

李珝听到少年的话,又打量了少年一遍,少年身上有一种气质,是贵家子弟特有的那种气质,李珝并不陌生,这少

年恐怕有些来头。

“你是谁?”

李珝并不回答,反倒问少年。

少年没回答,眼神直勾勾望著帐外。

李珝警惕回身,果然见帐篷外来了两位胡兵,他将手里提的脑袋抛给了少年,转身冲出帐篷,迎头就砍倒了其中一

人,动作快得让人咋舌,第二人抓著刀又吼又叫,却仍是被李珝一刀给砍杀了。

身上早就溅了一身血,李珝也只是抹了下脸,他抬头看到前方陆续又有几个胡兵出现,急忙解了帐篷外系的马,朝

帐篷里的少年大喊:“快出来!”少年走了出来,手里仍抓著那东西,模样显得呆滞。李珝此时也不管少年发愣,

拽了少年上马,挥了马鞭,扬尘逃离战场。

少年坐在李珝身后,一手抓著李珝的腰,一手捧著那布包的血淋东西不放,直到李珝伸手将他怀里的东西给探走,

系在马上,他才仿佛大梦初醒般的猛擦手上与身上沾染上的血迹,脸色惨白得像纸,身子也猛烈抖得不停。

“第一次杀人?”

逃离战场后,李珝就信马游缰了,他感受到身后少年的不安。

“多杀几个就适应了。”

李珝轻描淡绘,对他而言,杀人如吃饭,他早已没有什么感觉。

少年没应声,他将沾染了血迹的氅衣给脱了,丢弃于风中,氅衣在风里飞扬,将天边那轮夕阳遮掩。

夕阳下,两人一骑的身后,是一片血腥的战场,尸体横叠,血流满地,死亡的味道在弥漫。

天黑时,李珝带著少年抵达了营地,却见营地连一盏灯火都没有,同样的死尸满地,夜风于身侧呜呜地鸣叫。

战前晋太守与他的军队驻扎在此,战争十分惨烈,看来连将领驻扎的后方营地也被敌人给袭击了。

李珝越过脚下的尸体,踹开了伙房的门,他拉了个布袋,揭开米缸,将米往布袋里灌,灌满一袋,又去扯窗口挂的

肉干,将肉干系在自己腰间。

此时少年愣愣站在窗外,李珝喊少年去打水,并将一个水桶从门内丢出。

少年没动弹,天已经黑了,满地的尸体让他毛骨悚然,即使他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情景,但他仍无法适应。

李珝对少年游离的模样十分不满,他从伙房里出来,拽了少年,将他丢进伙房,提了水桶离开,离开前还吩咐了句

:“将灶上的烧饼收了!”

少年从木柴堆里爬起,看著伙房里昏暗灯光下的几具死尸,显得极为不自在。少年战战兢兢地走至灶旁,从一口黑

漆的锅里剥下了一个冷冰的烧饼,少年将烧塞入嘴中,大口咬下,没嚼几下就猛咽,由于没喝水,饼又干,很快少

年被呛得猛咳嗽。

边咳嗽边咬饼,眼泪爬上少年满是尘灰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的模样显得十分的憔悴。

李珝提了捅水进来,见锅里的烧饼都收了,便哗哗往锅里倒水,并指使少年烧柴,吹火。

少年蹲在地上,持著竹筒,十分不得要理的往里边灌气,烟灰扬了他一身。李珝推开少年,拣了根木柴挑动灶里燃

烧的柴火,他守在灶边,烧熟了一锅水,就丢了些杂料进去做粥。

粥烧好后,李珝勺了碗给少年,他便坐在灶上用木勺舀锅里的粥吃,一大锅的粥被他吃得一点不剩。

少年吃了好几个干烧饼,喝了碗粥,肚子撑得难受,又渴,他拿了瓢往水桶里舀水喝,连续喝了好几口,水瓢便被

李珝抢走。

“别再喝,肚子会撑破。”

李珝不是没见过饥饿过度,猛吃东西后,给肠胃给撑破,死掉的人。饿死是件痛苦的事,饱死也不见的舒服到哪去

少年听了李珝的话,也不再舀水喝,他躺在灶边的木柴堆上,望著灶里燃烧的小火发呆。

李珝将伙房里的尸体搬出去,把门窗关牢。外头风很大,已经快到冬天了,夜里十分寒冷。

夜并不静寂,窗外的风声呜咽,像鬼哭一般。

少年睡不下,翻来覆去,李珝也没睡,跪坐在案前温酒喝,用肉干下酒。大战后,好好吃一顿,是种犒劳,也是李

珝养成的一种习惯,也因为这样大吃大喝一顿后,很可能是几天之内再无任何食物下腹,在战乱中生存下来的人,

大多见到食物都会一口气塞光,求的是活一时,谁知道明日尸横何处呢?

深夜,少年因为疲惫,终于睡去,李珝往灶里加了把火,挨著少年准备躺下,少年却突然惊醒,亮出了匕首就要扎

李珝,李珝折伤了少年的手腕,将匕首也给踢走。

“狗杂种!我让你恩将仇报!”李珝喝了不少酒,又连续两次被少年袭击,怒气正起,摁住少年就要挥拳,拳头举

起,却又放了下来。不在于李珝知道少年可能是有原因才袭击他,而在于灶火下少年的脸庞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李珝暴躁地揪住少年的领子,少年有些恐惧地瞪著李珝,一言不发。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怪异,李珝丢开了少年,不再搭理。

少年爬离李珝身侧,缩躺在一旁,似乎再也没有睡下。

这不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天亮后,李珝将马匹上挂的那个敌军将领的脑袋给丢了,将一些食物吊在了马背上,除此,还卷了一张毯子。

少年站在伙房门口,看著李珝做著这些动作,显得很沉寂。

李珝确实不想带著少年一起离开,天知道之后他要上哪去呢?他带这少年等于拖了个大累赘。

就在李珝整理好马鞍,要跨上马的时候,少年突然开口问:“你要去哪里?”李珝抬头看著少年,再打量了下四周

萧然的景象,回了句:“你往北面走,去鲜卑人那里,那边战争少些,很多人都逃那里去了。”

“南下怎么走?我想回洛阳。”少年问。

李珝愣了会,不再说什么,跃上马就打算离去了。谁知少年竟拉住了马头,他看著李珝,眼里充满渴望。

“那边恐怕连皇宫都长草了,回去做什么?何况你能不能多活几天,还得靠上苍保佑。”

李珝轻笑,在他看来少年有这样的想法非常的无稽。

少年紧捏著马缰,似乎没打算放开,他看著李珝,眼里有哀求,说著:“带上我好吗?”

李珝眼神冷冰,扯过少年手抓的缰绳,他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带上我好吗。”少年抓住李珝的袖子不放,眼圈红了起来,他在哀求,显得十分可怜。

李珝见过各种哀求的表情,女人的,孩子的,有时是在饿得快死的时候,有时是身受重创,生命垂危的时候,李珝

都能冷酷转过身去,他尚且保证不了自己的生存,他又怎么有能力去救他人呢。

在这样的战乱里,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一种仁慈。

“我带上你有什么用?”李珝伸手端住少年的脸,打量著,很清秀的一张脸,可惜不是女人。

“没食物的时候,吃了你?”李珝喃喃自语,他说的并不是玩笑话,打从战乱开始,到处饥谨,人吃人的事时有发

生。

“何况,你又不是女子。”李珝用食指摩挲少年柔软的唇,末了又强调了一句。

少年绝望地站著,他不再哀求什么了,自从被胡人掠走,他就不曾心存过希望,也从不曾哀求过任何人,但是李珝

救了他,给了他那么点希望。

现在,这丝希望之光也熄灭了。

晨曦下,李珝单匹马离开,将少年丢弃在身后。

少年望著李珝逐渐远去的身影,他茫然地移动了双脚跟上,即使根本就跟不上。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李珝给少年有种奇特的感觉,一种说不出原由的感觉,就仿佛少年曾于某个时光认识过他,

对他有种说不清的依赖之情。但是少年想不起来了,少年现在甚至也想不起往昔亲人们的模样,遭遇了太多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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