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很失落,不过郁之并不空闲,冬日农活很少,青壮都聚集起来习武,学弓射,学骑马,学砍杀。
杀人是为了活命,打仗是为了生存,没有人能保护他们,不要奢望朝廷与地方官员,他们自身难保,能保护家中父
母妻儿的,惟有自己。
所以郁之有了一柄马槊,但不是李珝打造的,他用起来也不顺手,就像李珝说的,他不适合当士兵,上战场拼杀。
虽然心绪纷扰,但郁之还是学到了点东西,不是拼杀,也不是弓射,而是驾驭马匹。
掌握骑术,只能用于逃命,掌握于马上斩杀、射落敌兵的能力,才是骑兵。
黄昏,骑马在野地里驰骋一天的郁之返回村落,他将马匹牵回马厩,前往自己的居所。
远远,就见到房屋的烟窗在冒炊烟,想来是李珝在作饭。进了伙房,郁之发现灶上烧著一锅饭,饭已熟,灶中火还
未熄灭。
“李珝?”郁之进屋,喊李珝名字,发现屋里连灯都没点,光线很昏暗。“李珝?”郁之朝李珝房间走去,还没靠
进房门,就见李珝光著膀子,下身穿条褌堵在门口,脸很臭。“什么事?”李珝问得冷漠。
他高大的身子堵住了门,透过缝隙,郁之看到了门内有个女人,那女人正缩在床旁,羞赧地用床帐挡身。
“没……事。”郁之愣住,毕竟天还没黑,这人竟就和个女人在床上厮混了。
“饭你先吃,别来烦我。”李珝“啪”一声将房门关上,郁之愣愣站在门口,好一会才离开。
这其实不是郁之第一次知道李珝房间里有女人,他只是迷惑于李珝的态度,这些女人是流民,不讲什么礼教,但李
珝年幼时受过教诲,这样肆无忌惮,让郁之难于接受。
对于女人,郁之并非毫无经验,他只是没有欲念,在这样的处境里,他对什么都缺乏兴致。
也难怪李珝曾对他说过些轻浮的话,这人根本就是个淫徒。
郁之进伙房盛饭,在伙房里吃饭,吃饭时,能听到屋内有动静,是女人的呻吟声,细细尖尖,末了还能听到李珝喘
息的声音。
郁之将碗放下,脸色发红,他感到尴尬与气愤,他真想凭著股怒气去踹李珝的房门,但他终究忍住了,惹恼李珝,
李珝绝不会对他客气。适才,李珝堵在门口,上身赤裸,就已看清他的强健与力量。
这人一身的蛮力与野蛮,都不知道是怎么练就出来。
郁之慢吞吞吃了碗饭,又喝了点汤,正要离开伙房时,李珝出现在门口,他仍没穿好衣服,上身赤裸,只随意披了
件氅衣。
郁之不理睬李珝,侧身要从李珝身边挤过,出门去,李珝竟又将门给堵住。“看在那女子烧了饭的份上,你等会再
出去。”李珝轻笑。
看来那女人还没走,并且不想离开时被郁之撞见。
“你要娶来当妻子吗?”郁之问李珝。
“那女子明日便离开了,当什么妻子。”李珝仍是轻笑。
郁之不再说什么,他不清楚李珝是以钱财获得这女人,还是这女人自愿陪李珝,反正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也
关不著。
“可以过去了吧?”过了一会儿,郁之问李珝。
李珝放郁之出去,郁之进屋时,那女人已经走得没影。
郁之与李珝吃饱后各回各房,一夜寂静。
天亮,郁之见到一户人家迁离屯聚地,那户人家有个年轻的女儿,低著头上路,看不清她的容貌,那身影看起来倒
也秀美。
“是这女子吗?”郁之问李珝。
正在靶场练弓射的李珝,头也没抬过。
郁之对李珝的寡情薄恩颇有些不满,这女子虽是流民,看著却也端庄,是良家女子,大概是喜欢李珝,才在全家迁
离前主动和李珝有了场鱼水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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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屯聚地多日,过著的日子都很平静,郁之烦绪的心也逐渐平和下来,既然自己一人无法南下,便就在这里安心的
住下好了。
人总是不断的渴求,被胡人俘虏时,郁之渴望逃脱与自由,逃脱之后他又渴望活著回到故乡,能这样不挨饿,不用
忍受兵刃之苦的活著,就已经是多少人的奢望了。
不过平静的日子并不会过太久,他们其实是在胡人的围困之中,其他屯聚地里的乞活军已经在和胡人中最强悍的羯
人打仗了,并不是晋朝廷或晋地方官员在驱使他们,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
冬日,白雪纷飞的大道上,一群衣著褴褛的汉子用马匹托著妻子儿女,缓缓朝寨门行走而来。
屯聚地里的人都出门观看,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当地首领带领几名将员迎上大道,接迎这些外来的人,双方在寨门前停止了脚步,那几位褴褛汉子抱下马上的子女
,按著他们的身子,单脚跪在了地上。
那一刻是那么的寂静,雪花落在了双方人员的身上,落在了这些逃命来的年幼孩子头上。
“羊山坞被羯兵围困,我等艰苦拼杀,方才带著妻儿突围逃出,百骑仅剩十余骑。”
说这话的是一位满脸胡渣的大汉,说时眼里噙著泪,他的胳膊下还伏著一位五六岁的小男娃。
首领搀扶起了这位大汉,神情凝重。
以往常有人来投奔,但羊山坞那地方,一两百人马,再算上将士亲属,恐怕近两千人,今日却只剩十余骑,百来口
人前来投奔,让人震惊。
“羊山坞我曾住过,你是百石?”李珝身为部将,亦跟随在首领身边,这胡渣大汉抬头叙说时,李珝便就觉得此人
有些眼熟。
“正是,大兄弟是?”百石对著李珝拱手,他胳膊下的那男娃也从地上爬起,拍著拍膝盖上的沙土,望著李珝。
“进来再谈,你们妻儿都又累又饥,一路吃尽了苦头。”首领持住百石的手,带著众人进了寨门,将这些人安顿。
没住处,可以再建,粮食也够吃,再说这些杀出羯人重围的骑士,都是勇猛的大将,日后肯定用得著。
百石伤得比较重,上身的衣服都被血染黑了,他没带上妻子,仅带上了一位小男娃逃出。百石,并不是他的姓名,
他具体名叫什么,李珝也不清楚,只是因为这人力大无比,能举几十石重的石磨,才有这叫法。
李珝与这人并肩作战过,知道这人十分勇猛,是条汉子,就让这人在自己和郁之的屋子里先住下疗伤。
问过百石才知道他带来的孩子,并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兄弟的,他还没有娶妻。
送餐的人将食物摆上木案上,李珝与百石对坐用餐,案上有两大盘牛肉,一份肉羹,还有一大份粥。
“郁之,过来盛饭吃。”李珝喊住在一起的郁之。
“我早吃饱了。”郁之不会烧饭,往日饭菜都是李珝在做,要不就是到隔壁人家那里盛碗饭吃。
今日的酒菜是首领派人送来,格外的丰盛。
“小兄弟,过来一起吃点牛肉,喝杯酒也好。”百石招呼郁之。
“他不敢吃牛肉,酒也不喝,我们自己来。”李珝倒是了解郁之的饮食习惯。
“叔,我也要喝酒。”坐百石身边的男娃望著案上的一壶酒,直舔舌头,他手里抓了块牛肉。
“这娃娃叫什么名字?”李珝问百石,他觉得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十分讨人喜欢。
“阿良,我不叫娃娃。”阿良居然还抗议了一句,他也不怕李珝,要知道屯聚地里的孩子都有些怕李珝。
“没大没小,叫李叔。”百石拍了下阿良的头,阿良便乖乖地喊了句:李叔。
郁之跪坐在一旁,正在艰苦地缝自己的破衣服,看到这幕,便就噗嗤笑了,这娃娃有意思。
李珝比郁之大上三四岁,被个五六岁的孩子喊叔倒也合理,不过李珝这人不喜欢别人对他太亲近,他被郁之喊大哥
,都觉得不适应,被这小娃娃喊叔,估计就更别扭了。
夜里,百石睡下,阿良也趴在他席旁睡著了,李珝拎起这孩子,塞郁之怀里,说:“跟你睡,百石身上都是伤。”
郁之有些无奈,只得抱这孩子回房。
“郁之。”郁之刚要离开,李珝又喊了郁之。
“什么事?”郁之回头。
“还有些肉羹,是猪肉,你去热一下,将它吃了。”李珝指了指案上一碗没吃完的肉羹。
郁之已经很久没吃到肉类,每顿都是粗糙的谷蔬。
“哦。”郁之抱著孩子离开。
这碗肉羹,李珝特意留给郁之,否则一碗肉羹而已,他不可能吃不下。
将孩子放床上,拉被子盖好,这孩子突然抓住郁之的袖子不放,于梦中喃语,说著什么。郁之凑过耳朵去听,才听
清这孩子口里念的是:娘亲。
郁之坐在床沿,望这窗外的明月发愣。
这孩子,应该是双亲都没了,要不也不会跟著他父亲的兄弟。
郁之上床睡觉后,李珝关好大门,披了件外衣,执了柄双刃矛,牵马出了外头,他要去巡逻,这几日,屯聚地里的
男子恐怕都没能睡个好觉,要时时警惕敌军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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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些羊山坞的人前来投靠后,连续好几日都没有动静,不过外头时有消息传来,胡人大军浩荡,已经清荡了好几
处乞活军聚集地,并且也攻破了好几支晋军队。
首领一天早上,将屯聚地里的男子都喊到打谷场里,宣称胡兵已经要到来了,当地的乞活军各队首领决定汇聚一起
,打场大战。
“能带走的东西,都带上,不会再回来,日后会有新的住处。”首领宣布。众人都没有异议,这几日外头有太多消
息传来了,都说羯人锐不可挡,攻城掠地时又喜欢坑埋士女,惨不忍睹。
男人们散开,各自回家,让妻子将东西收拾,自己则去检查皮甲,兵器,抚摸马匹。
大人心情沉重,各自忙碌,惟有年幼的孩子还像往常那样在田地上追逐,玩耍。
李珝回屋,让郁之将东西收拾,准备走人。听了李珝的话,郁之还愣了许久,而后才吐出一句话:“我们去哪里?
”
“快去收拾,饷午前,必须离开。”李珝不跟郁之废话,他钻进伙房,烧火,煎饼,路上不方便升火,必须携带干
粮。
郁之将自己的东西捆了个小包,他物品很少,很快就收拾好,倒是李珝东西比较多,郁之又不敢没经李珝同意进他
房间将东西给收了。
“李珝,我来煎饼,你去收你的行囊。”郁之进伙房,用条绳子扎起袖子,就要帮忙。
“煎好,用案上那布包起来,记得不要煎焦了。”李珝洗了手,离开伙房。
郁之没煎过饼,见锅里冒烟的几张饼,也不知道熟没熟,用筷子去扎,被油、热烟给烫了手,急忙缩回手。
“大哥哥,焦了,我闻到了。”阿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伙房,站在郁之身边,提醒郁之。
郁之慌乱的用筷子将饼翻面,翻了几次才成功,果然见饼给煎焦了,黑了一片。
“火太大了,我娘煎饼的时候,要把火烧小。”阿良竟然还能找到原因,拿了个木柴探灶,将灶中燃烧的柴草拨少
些。
郁之真是汗颜,他还不如一位七八岁的孩子。
将火烧小,饼果然不会那么容易煎焦,郁之煎了两锅,大汗淋漓,手忙脚乱,这时,李珝进来了,看到案上冒热气
的一堆煎饼,还有点小小吃惊。
“不错,收拾下,我们就离开。”李珝难得夸郁之一句。
阿良坐在案旁,手里拿著个饼,正在啃,见李珝进来,就问李珝他可以带几个吗?路上给他叔吃。
“放心,饿不著你,一半是给你和你叔吃。”李珝摸了摸阿良的头,这孩子真讨人疼。
“李珝,等我下,剩料还能再做个饼。”郁之不舍得浪费,还有点材料。
“做好了,就到门外找我们,大家都要上路了。”李珝拧起阿良,将他带走。
“好。”郁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一脸的烟灰,抹得乱七八糟。
李珝带阿良出屋,百石已经牵了三匹马在门外等,此时,家家户户都在门口聚合,往马背上捆负东西。
“李兄,小兄弟还没忙好吗?”百石抱住李珝递过的阿良,问著李珝。
“就快出来了。”李珝说了这话,就又返回伙房。
伙房里,郁之人盯著口锅,正笨拙地给锅中的饼翻面,热气中,他持筷子的手有好几处红斑,是烫伤留下的痕迹。
李珝从身后握住郁之的手,说了句我来。
“快好了,李珝这些饼够吃吗?”郁之抹著脸,他那张原本清秀的脸此时倒像是张张飞脸,脸上满是汗水和烟灰。
“去洗把脸。”李珝用袖子擦郁之的脸,这个动作让郁之愣了。
很快,李珝将饼分两份,扎好,郁之脸也洗了,两人出了大门。此时屯聚地的人聚集得差不多,首领与一些部将在
前头带领,已经准备出寨门,
李珝将一包饼塞进阿良怀里,阿良笑了,说著:谢谢李叔。
“李兄,我这里也有些肉干。”百石丢了一小袋肉干给李珝,李珝也不客气的接下了。
“这一路,危机四伏,李兄保重。”百石拱了拱手。
他做前锋,将跟随在首领身边,在前头开路,李珝则是负责在队伍后头断路,所以两人并不在一起。
“魏大哥,要不阿良由我带吧。”郁之没有任务,他不用开路也不用断后,总会比较安全。
“我跟叔一起。”阿良自己倒是不肯。
百石也不放心将这孩子交给别人,就也没说什么,他扬鞭离去时,坐在他身后的阿良还回头对郁之与李珝挥了挥手
。
“阿良,你姓什么?”郁之感到难过,他很喜欢这孩子,担心日后会见不到。
“我爹姓冉,我叫冉良。”阿良大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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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路后,郁之没呆在队伍中间,他跟在李珝身旁,跟著李珝他才觉得安全。李珝也不赶他,只说要是遇到敌兵,让
郁之别跟他身边,碍手碍脚。郁之也明白,战斗的时候,李珝没办法照顾到他,李珝的责任是保护迁徒队伍里的妇
幼,老弱。郁之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因为他是个男子,并且已经十六岁了,在这年头,十六岁的男孩便算是全丁了
。
话是这么说,不过郁之还是紧著著李珝,白日行军在一起,夜里睡在同一处帐篷。
李珝夜里有空——他常要看守营地,会教郁之几招斩杀的本领,郁之认真的学习,他能意识到,这是救命用的,他
不会打斗,一旦与敌军碰面,只会被一刀斩下马。
“不行,身子要这样侧著。”李珝在马上作示范。
郁之照著李珝的动作学习,但总做不到位。
“算了,你马骑得不错,遇见敌军就跑,你不是当兵的料,即使有机会让你砍杀,我看你也下不了手。”李珝放弃
了传授,战斗经验本就是要积累,郁之即使很有习武天分,也不可能一夕学会,何况他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郁之沮丧的爬下马,垂头站著。李珝说得很对,郁之自己也清楚,一旦开战,自己绝对会吓得连矛都举不稳,更别
说杀人了。
“睡觉去,我去守营了。”李珝骑马,拖了那柄随身携带的双刃矛离开。
郁之目送李珝离去,乖乖返回帐篷,今夜很冷,他可以窝帐篷里,李珝却要在风中守护营地。
已经上路两天,并没有遇到胡兵,直到第二天早上路过一处被大火烧毁的村落,地上到处可见汉人与胡人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