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巫羽
巫羽  发于:2012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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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好看的嘴巴。

“是给你送马来了。”

李珝将马牵给少年,少年有些愕然地拉住马缰,他留意到了,就在马匹的脚蹄下,有一具无头的尸体,脖颈处还在

涌著鲜血。

“有毯子,有皮囊,还有一袋干肉。”李珝清点战利品,这些东西全都托在马背上。

先前,李珝仅有一匹马,两人骑总是不方便,这下终于又多了个脚力,连少年缺的东西都补上了。

“大哥,我刚听到胡人的声音,是胡人吗?”少年轻声问李珝,他不敢细瞧脚旁的那具死尸。

“尸体不是躺你脚旁,是不是胡人你都看不出来?”李珝不解少年为什么这样问他。

“那另外一骑呢?”少年继续问。

“逃了。”李珝轻嗤。

“走了,上马,要赶路。”在路上浪费了些时光,李珝也没闲情跟少年磨蹭。

少年爬上马,追上前头的李珝,追问:“大哥,我们要去哪里?”

“别喊我大哥,我不是你哥。”李珝不喜欢被人这样喊,尤其是少年这样喊他。“李珝,我名字。”李珝跟少年介

绍他的名字。

少年的马停了下来,神情愕然无比,因为这个名字他有印象,随后,他脱口而出:“你是著作郎李惜的儿子?!”

李珝回过头来,神情冷戾地看著少年,并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到底是谁?”少年会认识自己,李珝并不是

特别吃惊,因为他总也觉得少年的模样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这少年是谁。

“我……我……”少年迟疑,李珝的模样让他有些害怕,他也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处境里遇到李珝,或说,他压根没

想到这个人居然还活著。

“我是……”少年吞吞吐吐。

“你是……光禄大夫徐瑾的幼子。”李珝说出了少年的身份,一些积满尘灰的记忆回来了,他确实认识这个少年。

少年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李珝想不起少年的名字,当初,在洛阳,父辈之间只是泛交,做为晚辈的他们,也只有几面之

缘。

“徐郁之。”少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确实是这样一位高官重臣之子,即使现在处境如此的可悲。

“我一直觉得你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我现在甚至想不起爹娘的脸。”

少年说得很哀痛。往昔就像梦一场,是那么的飘渺与虚幻。

李珝其实很熟悉这种感觉,这种恍惚感。他自身也老早就记不起家人的脸,也很难再记起往昔的那些片段。

李珝六年前便离开了洛阳,那时他父亲被掌权的赵王陷害,论罪本该灭族,惟有他一人逃过了灾难,被父亲的朋友

送往并州。

并州,胡夷杂居之地,就在那里,在那个最混乱的地方,李珝学会了生存的技能。

******

黄昏,李珝带著郁之终于抵达了乞活贼的屯聚点,屯聚点里的首领与李珝的父亲有交情,见到李珝前来投靠,十分

高兴。

李珝向首领介绍了郁之,说是他的一位故交,一并来投靠。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郁之想必不会与乞活军有任何牵连,这支由流民组成的军队,郁之以前在洛阳便有所闻,当时

的乞活军为晋室藩王驱动,为口粮食而打仗,时至今日,中原覆灭,胡人兴起,在北地的乞活军处境更为艰难。

“洛阳沦落后,诸多贵胄士子不是被杀便是没胡,你能逃脱,也实在是幸事。”

首领听了李珝粗略的介绍后,对郁之说道。

“于当时被杀,未必是件坏事。”郁之苦笑。

“将军亦是官宦出身,为何在此呢?”郁之见首领前,已听李珝做过介绍,知道这人曾是位晋官员。

“中原覆灭,缙绅大多东渡,我等平头百姓,也没能耐举家南迁,便也就在此赖活了。”首领已不提自己的身份,

看来他早已经将自己当成庶民了。

“此处本非胡地,在此便在此,还有什么为何之说。”听到郁之的话语,李珝有些不满。

被李珝这么一说,郁之也有些难堪,他是认为做为一个人需要逃离灾难,而不是去承受,却不知道有时候有些人能

逃离,而有些人毫无办法。

出了首领居所,李珝走在前头,郁之跟随其后。

此时天际星光点点,屯聚地里的屋舍成排,家家户户的门窗内都闪著灯光,狗吠鸡鸣与喧嚣的人声夹杂在一起。

在这惨遭战乱,荒凉寂寥的地方,郁之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晋人居住的屯聚地,这地方有人气,有安宁。

“将军留下来,才能保有这一片人烟啊。”郁之喃喃低语。

“你不会打仗,以后便去耕种好了。”李珝听到了郁之的话,但并没有答腔,反而说了另一件事。“或是,你到现

在都还想回洛阳?”李珝看向郁之。

“我想打听我家人的消息。”

郁之知道李珝不喜欢他提洛阳,因为以他的情况,自己一人回去根本不可能。

“外头那条大道,南下的人都会走那里,你日后倒是可以去那里等,看有没有人结伴。”李珝指著前方黑漆漆的一

条大道,那里,并不见灯火,空空荡荡。

“李珝,你真的不回去吗?赵王早已被杀,朝廷先前也已还了你爹的清白。”郁之轻声问。

“回去做什么?我家里早没人了。”李珝脸很臭,他家人在藩王们的混战中受牵连而死,他对洛阳故乡也好,晋朝

廷也罢,完全不抱丝毫依恋之情。

郁之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一抵达乞活屯聚点,便一再说些让李珝不中意听的话,他也不想再惹恼李珝。

由于李珝与郁之属于新来的,先前并无住处,就给安排在了一处空荡的房子里,设置什么的都很简陋。

见过首领后,李珝与郁之便就住进了新住所,就著晕黄的灯光,在一张木案前吃晚饭。

两人对面跪坐,李珝不交谈,郁之也很沉默,各自有心事。

吃过晚饭,李珝就外去了,并不呆屋子里。

送餐的老妇人看郁之灰头灰脸,一身污浊,就烧了水给郁之洗澡,郁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也不等李珝,便回寝室

睡了。

寝室虽然简陋,但还是让郁之很有感触,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舒适的睡在屋檐之下了。

穿著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盖著温暖的被子,听著窗外不知谁家妇人哄孩子睡吟唱的歌谣,郁之的眼睛慢慢地湿

润了。

在三年前,这样平静的生活太寻常了,寻常到被忽视,但经历过三年的颠簸,苦楚的生活,这样的夜晚,安祥、美

好地让人感慨。

深夜,郁之睡下,李珝返回,他到院子里提了几桶凉水洗澡,更换了一套衣服,并拿出了铜镜照脸,用小刀将脸上

的胡渣刮了。

他很少收拾,也没有心思收拾,常常一身的血迹污浊,不过有时候,他也想让自己干净起来,过两天舒适的日子。

收拾妥当,李珝脱衣上床,挨著郁之躺下。

郁之本来睡著了,被李珝一碰就又醒了,睁开眼看著李珝,还愣了会。

“李珝?”郁之看著没有胡渣的李珝有些迟疑。

“是我。”李珝拉被子躺下,他以为郁之睡迷糊了。

“你没有胡渣了。”郁之抬手摸李珝的下巴,他的手很温暖并且也很柔软。

“怎么将头发披下?”李珝留意到郁之披散著头发,再加上郁之容貌又清秀,简直像个女子。

“嗯,我洗了头。”郁之回答。

“起来,你躺另一头去。”李珝突然挖起郁之。

“做什么?”郁之不解。

“就不怕我睡迷糊了,将你当女的给要了?”李珝话一说出来,郁之的脸便红了,乖乖爬去另一头睡。

两人头对脚的睡,倒也一夜相安无事。

******

进入冬日,农活渐少,居民屯聚点里的壮年,大多为战争而开始做准备,要么习兵,要么冶炼兵器。

李珝把衣袖扎起,束膀敲打未成型的兵刃,他的手臂十分有力气,他抡大锤打造兵器,总是火花四溅,铿铿作响。

无论是杀敌也好,敲打兵器也罢,李珝都带著股狠劲,如果不是亲自见过李珝幼年时温文尔雅的模样,说李珝是著

作郎的儿子,恐怕都没人信。

郁之不像李珝,能干这么耗力气的活,他在冶炼坊外头的一片打谷场里劳作,用打板拍打豆荚。

打谷场里打谷的人中有男有女,这些人都干惯了农活,扬著工具,有节奏的拍打地上的干豆荚,郁之夹杂在这些人

之中,他的动作就显得十分笨拙了。

郁之没干过农活,事实上,在没胡之前,他都不曾亲自端过水,洗过自己的脸。他出身士族,他的家族虽然不像绝

大多士族奢侈、荒淫无度,但做为士族,养尊处优不可避免。

没胡后,郁之成为了奴仆,本是个让人服侍的人,却反过来去服侍别人,而且是服侍一位野蛮、残暴的胡人。

这样奴仆的生活,郁之过了三年。

郁之能明白,为什么仅是几年时光,原本书卷气的李珝竟变成了一位武夫,因为他也变了,在洛阳沦陷之前,他没

进过伙房,他不能分辨五谷,他也绝不能接受自己做农活。

在一年前,让郁之去打谷那是天大的羞辱,但一年后的今日,他很乐意做这样的事。

谷子,黄豆,这是百姓赖以为活的食物,这类食物,郁之以往很少吃到,那时的他还不吃粗粮,食物都极为精致,

讲究。

那是往昔,在今日,能吃到一碗豆饭,对郁之而言是件幸事。

亲自将豆荚拍打,豆子蹦跳四散,而后再提著篮子,将豆子一一拣入,他虽然没有种植过它们,却也参与了劳作,

因此而能吃上一碗豆饭,亦算是这番劳作的报酬。

天色近黄昏,在打谷场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妇人返回家中作饭,男子三五成群在一起闲谈。

此时,冶炼作坊里的打铁声还未停歇,也有两三位年轻女子站在作坊的窗外,,往里边窥视,窃窃私语。

郁之从她们身边走过,看到了作坊里打铁的李珝,他的身体十分的强健,别人大多停歇一旁,只有他仍在劳作,仿

佛就像是没仗打,他就拿这些兵器撒劲一般。

李珝这样貌,应该很受女子爱慕,长得高大英俊且又能干,他还很强壮,能保护妻儿,在乱世里,嫁给这样的男子

,也才有保障。

郁之不好意思跟这群姑娘站一起,探看作坊内的情景,他直接走进作坊,协助作坊里的人收拾打造好的兵器。

在这处屯聚地里,郁之没几个熟人,最熟的也就是李珝了,由此,每每农活忙完,他就进作坊来陪李珝。

郁之一进作坊,李珝打铁的动作就停止了,抬起满是汗水的脸看著郁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郁之,你帮我

倒碗水来。”

被差遣,郁之并没有不满,他拿了李珝喝水的碗,到水缸旁,用水瓢舀了一碗凉水,再将碗递给李珝,李珝接过,

一口气喝完,把碗一搁,又开始劳作。

“这些兵器急著用吗?”郁之退站一旁,大声问李珝。

李珝没回答郁之的话,同时夹了一枚烧红当然、已打造成型的刀刃放入水漕,一时吱啦作响,白烟漫起。

郁之凑过头来,见李珝将这兵刃从水中夹出,淬火完成。

这兵刃是枚双刃矛,郁之有些眼熟,因为李珝常使的武器就是双刃矛。

李珝丢掉铁钳,用手直接去碰这枚双刃矛,拿起细细端详,用手指轻蹭刃锋,就像在对待一位迷人的女子般专注。

郁之好奇地看著李珝的动作,他从不认为兵器有什么迷人的地方,但却猜到了李珝之所以乐意冶炼打造兵器,就在

于他对兵刃有著特别的喜好。

“这是给你自己打造的吗?”郁之轻声问。

李珝点了下头,显然,他喜欢自己制造兵器,用著更顺手。

“李珝,能帮我也打造一件吗?”郁之第一次有了对武器的渴望,他身上携带的匕首,并不便于战斗,他也想要一

柄双刃矛。他也是个男子,如果打仗的话,他不可能跟著妇人,孩子躲避起来,他也想像个汉子般去战斗。

“你不是当士兵的料。”李珝简洁一句话,便否决了郁之念头。

“这里不会太平,如果有南下的人群,你就跟著一起离开,听中原逃来的人说,新的晋帝已在长安登基。”李珝看

著郁之,他不认为郁之适应这里,对郁之这样的人而言,南下恐怕是唯一的办法。

“这是真的吗?”郁之激动地拽住李珝的袖子,他以为国家亡了,毕竟洛阳沦陷之时,王胄们不是被屠戮,就是没

胡不知所终,晋帝也被俘虏杀害了。

“不会有假,被俘的晋帝早已被杀,自然有新立的登基。八王混战之时,这帮司马氏们不就是为了王位抢得头破血

流,战火四起,否则胡夷们又怎么可能乘机暴起,覆灭中原。”李珝话语冷酷,他想必很憎恨司马一族,何况他的

家人正是因为八王之乱而被无辜杀戮。

郁之觉察李珝的不悦,意识到李珝对晋庭有仇意,便也不再询问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武皇帝昏庸的立了惠帝,国家本不该是这幅模样,千年的古都毁于一旦,汉家天子的尊严扫落于地,

子民命如蚁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说的不就是这样的局面吗?

李珝经历这样的情景,有感触,郁之也经历了,只是两人仍是不同,郁之会追随晋庭,而李珝恐怕会永远游荡于北

地,直至死亡。

李珝,你回去吗?这句话,郁之不敢问。

郁之记得李珝年幼时的模样,记得一个模糊的片段,那时的李珝跟随在他父亲的身边,前来徐家府邸拜访,郁之的

父亲指著李珝说了句:有其翁必有其子。

那时的李珝温文而雅,写著笔好字,才思敏捷。

第三章

李珝和郁之挤一处睡,头挨脚地睡,就这样睡了两三天,李珝自己去空房睡,自己住一间。或许是因为习惯了独自

一人,李珝不习惯身旁睡个人,他也不喜欢与身边人有过多接触,平日话不多,不爱搭理人。这些特点,郁之是慢

慢发现的,他喜欢跟著李珝,但李珝不喜欢他跟著,同样的李珝也不喜欢郁之进他的房间。仿佛就像头动物一样,

李珝在众人之中划了一处领地,这是属于他的,他人最好不要冒犯。由于这些原因,郁之后来也逐渐不去冶炼坊里

找李珝,他一有空,就在村落外头的大道上等人,等南下的人。他想去长安,他想如果他的家里还有人活著,一定

也去了长安,因为晋帝在那里。想回去的念头,充斥郁之的脑中,他每日都在等待,等待南下的人群,但却等不到

你们是要南下吗?

郁之问路过的流民,对方往往告诉他,他们没能力南下,他们没财力没能力活著抵达,再说到处兵荒马乱,在哪不

都一样吗?

新皇帝在长安登基了。

郁之会强调这件事。

皇帝尚且保护不了自己,还怎么庇护他的子民?我们要去鲜卑人那里避难,你去吗?

有一次,一群北上的士族跟郁之这样回答,并且看郁之可怜,还乐意让郁之跟随。

郁之摇了摇头,他想念家人,想念故土,他想回去,在他看来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心的归属地,如果他哪天会死

去,他也希望死在自己生长的故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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