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默一行,包的正是这靠街的厢房。
做东的主人默默地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不防一个绣球撞进怀里,才回过神来,看着房间里哄笑成一团的人。
“景默好福气,干坐在那儿都会福从天降。”
更有人开始拉他,笑道:“姑娘把绣球都抛你怀里了,还不快点一亲香泽。”
萧景默捧着熏了香气的绣球,转头去看那边站在门口小鸟依人状的姑娘,脑子里想的却是简若林低着头捡香料的模样,一截白嫩的脖颈露在外面,想着就想咬上一口。
“爷今天没兴致,改日吧。”游戏花丛的老手,平日里号称面面俱到不伤女人心的浪荡子,此刻倒直接拒绝了小姑娘明显的投怀送抱,不由叫房内众人觉得讶然。而且看萧景默意兴阑珊提不起兴致来的样子,也不似作假。
小姑娘缩着鼻子,要哭不哭的委屈模样,缩手缩脚地过来取回绣球。
这位爷不肯要她,她就还得再找另一位客人。
手指刚摸上萧景默递来的绣球,还没抓紧,就又被他夺了回去。小姑娘心中一喜,以为这位爷之前说的没兴致是在哄着她玩,花街柳巷,红牌和恩客之间,这样的调情手段倒也不是没有过。
洛展锋也笑道:“景默莫不是后悔了?我就说,景默不抱女人,倒是奇了。”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萧景默紧紧抓住怀里的绣球,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却已经遥遥撇向了阳台下的街道尽头。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街道近处一抹浅淡的白影,由远及近,款款而来。大家都没有忘记,被萧景默戏称为“人间绝色”的简二公子。那人的身姿风情,颇有一股静若处子的美,挠得人心底痒痒。
萧景默唇边一抹邪气的浅笑,眼睛盯着穿过人群的简若林,那紧紧勒出的腰肢,白衣修身的素雅动人,乌黑如瀑的细碎发丝飞动,步履移动时的弱柳扶风……简若林身上的每个元素每个动作,到了萧景默眼里都成了一种极致诱惑的美好。
“简若林,接着!”
耳边响起一声呼喝,而头顶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挟着风势呼呼地落下来,简若林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就侧身接住了从上面扔下来的东西。
圆滚滚的东西,揣了满怀,简若林低头,才看清楚这是一个绣球。愣了一下,抬头看去,迎接他的,却是萧景默犹如噩梦一般纠缠他的邪魅笑脸。
萧景默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街道中央,飒爽身姿顿时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简若林不悦地皱着眉,一手托起绣球,递还给拦路的贵公子:“你的东西。”
萧景默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道:“扔出去的绣球,哪里还有收回来的道理。”浑然忘记了方才他还正要将绣球还给红袖坊里的那个小姑娘。
“萧大公子在青天白日里扔绣球?”……莫非是准备招亲?可是后半句话简若林在舌尖转了转,却又咽了回去。他现在捧着绣球不尴不尬的,要是真问了,糗不到那个厚脸皮的男人,自己恐怕反而还要下不来台。
“这个是不是就叫应该做缘分……女子招亲时在绣楼上扔绣球,落在谁怀里,就成就一段良好姻缘。”戏谑一笑,萧景默凑近了简若林,轻飘飘地一句:“若林如今接了我的绣球,岂不得负起这个责任来,是也不是?”
轻缓的调子里透着蛊惑人心的语气,一点点地挠进心里。
简若林满脸羞恼地瞪了萧景默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不讲理的人,死缠烂打,嬉皮笑脸,没一点正经模样。
“萧公子闲得慌,却不见得人人都是闲人。请你不要,再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了。”
“你又为什么不信我是真的?萧景默不要旁人,只要简若林,都已经做了那样的事情,你还觉得只是玩玩而已吗?”
“闭嘴!”怎么可以,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所谓“做了那样的事情”,不过是一个误会,他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这样的话引人误会?咬牙切齿了一番,没有经过大脑,简若林连名带姓地脱口狠狠威胁:“萧景默你屁股又痒了不是?!”
本来小时候,他和大哥不乖的时候,父亲也会拿竹板子抽他们,每次犯了事,父亲也总会呵斥一句:“屁股又痒了不是?!”已经成了一句习惯性的问句。再说昨天拿麻痒粉教训了这个不知轻重的男人,料想那药效够他痒上几个时辰不能再来骚扰他,现在被他当街拦着,又听他口出无状,所以简若林说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字面上一种威胁和泄愤。
但是听在别人耳里,就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尤其是顶上二楼包间里那群纨裤子弟,都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人,即便隔了一层楼,也将简若林的那句话听了个十成十。
於是瞬间众人脸上的讶异之色怎么都掩不住,到后来甚至转化成了一种不可思议。
仿佛正在惊叹,萧景默怎么可能会是被压的那一个?!
简若林在明白过来自己说的话隐含着怎样的歧义之后,瞬间连想死的心情都有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偏偏萧景默又极不厚道地笑得欢畅,本就不善言辞的人,被逼得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讷讷看着众人,却只是傻傻地吐出一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却分明是欲盖弥彰,惹得众人的笑意更为诡秘。
最后,满脸羞恼的简若林推开笑得几乎岔气的萧景默……终於落荒而逃。
日后每每想起这幅场景,简若林都忍不住要感叹数回。
——真是一辈子都没这么丢过这么大的人!
第五章
初春时节,细雨纷纷。距离那日在街头的乌龙事件,过去已半月有余。
简若林大概是真的被惹恼了,再见萧景默翻墙而来的时候,眼也不抬,直接吩咐小四子去衙门报官。
小四儿可怜兮兮地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再看看那个光是站着就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的萧大公子,做贼一般地从偏门偷溜出去。
萧景默向来没有自己乃是个“不速之客”的觉悟,在简若林的小院里随意自得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不想刚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下肚马上受不了就喷了出来。指着那摆在桌子中央自己喝惯了的茶盅,看看对面那个一脸“就是我做的又怎么样”的俊秀男人,嘴巴里面的苦涩麻木了整个口腔,可是萧景默呆愣之后,却觉得美人眉目含嗔的样子真是动人无比。
被扫地出门以后,萧景默才终於意识到,之前几次爬树翻墙登堂入室,其实还是倚仗着简公子的几分纵容,一旦那人较了真,还真是水米难进油盐不透。
此后,萧大公子便日日遣人递一张桃花笺,大大咧咧地写上相思之情倾慕之意。
简若林第一次收到花笺情诗的时候,温文秀气的一张脸愣是给萧景默这般厚颜无耻的举动憋了个通红,两道远黛寒山似的的眉峰,落下了又蹙起。
小四儿瞧见他家公子拿着那张素白中透着粉红的精致桃花笺,脸上红白交替数回,葱削似的十根手指,捏住薄薄一张纸想要扯碎,却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依然没有动手。他还看见公子狠狠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可是抬手准备扔出去的时候,又安静地捧在手心里想了片刻,然后在桌面上展开开,细细碾平折痕,收到了书架下那个储物小柜里。
现在,十多张桃花信笺,叠在一起也已经有了一定的厚度,浅浅盖住了柜子底部。
甚至於每回简若林拉开柜子往里头丢新的桃花笺的时候,小四儿都能闻到一股清新恬淡的桃花香气,和他家公子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简若林整理好了祭祀用的香烛冥币,回头就看见自己正在出神的小书童,微微咧着嘴不知道在傻笑些什么,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该出发了。”
后者揉了揉隐隐发痛的脑袋,扁了扁嘴提了篮子跟在简若林身后。
轻简出行,简若林事先也没有安排马车行辕,只有小四儿跟在身后,替他撑了把油纸伞,步行着上城郊的桃花庵。
刚下过一场绵绵春雨,此刻空气还是湿润蕴泽的。
两排桃花树枝繁叶茂,正是花开时节,满树纷红花瓣被春风细雨打湿吹散,落了满地。桃花庵外行人如织,步履匆匆,踏过遍地落花,碾碎成泥。
桃花庵前这一条青石小路,竟是被这红色花汁染成了浅淡绯红。
当年简笙落魄的时候,这座香火鼎盛的桃花庵,还只是隐没在城郊的一座破败庙宇。传说中简笙夜宿破庙,得花神入梦,便是在此处。
然而实际的情形却是,简笙为生计所迫,连片瓦遮顶也无,只能借宿山郊破庙,凄惨度日。不过这庵外遍植的桃花,倒真的给了简笙最初的一些制香灵感。正是因缘巧合,做出了第一盒舒蘅胶,才渐渐有了后来的制香名家,以及留芳阁的傲然崛起。这座窄小的桃花庵堂,细说起来也算功不可没。
简若林小时候就听爹爹提过,他和娘亲相见以及定情之所,也在这四方的桃花庵里。所以简笙撒手西去之前,心心念念着要与妻子共葬桃花庵内、桃花树下。
简家兄弟二人,便遵循着父亲的遗愿,将双亲合葬。此后每年桃花开得最盛的时节,也照例会来庵里祭扫,顺便为庵堂添些香油钱。
庵堂正中,修眉慈目的金身佛像端坐於莲花台上,神情肃敛,含着几分勘破红尘的悲悯。
堂下跪着一众虔诚的朝拜者,双手合十闭目呢喃,无非都是为己为人而有索求。
简若林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那样高高在上的神佛,端坐於莲台之上倾听众生疾苦,千百年如一日,便是尊贵,也是无边寂寞。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随着引路的小师傅到了庵堂的后院。
盛开的桃树,树下隆起的矮小坟茔,芳草萋萋,红花摇曳。
简若林上前,将花烛祭物摆好,跪下去端端正正地叩了两个头,轻轻喊了声:“爹、娘。”然后是细细的一句:“若林来了。”像是怕惊扰了阖逝长眠的人。
一阵风吹过,篮子里金黄的冥纸被刮起,纷飞翻舞,映着满园落花,透出股凄清之美。
简若林伸手抚摸着墓碑上凹下去的字,一笔一划,轻触而过,那纤薄的一抹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一般。
父母早亡,关於双亲的记忆,简若林还能记明白的,实在寥寥无几。
和至亲父母有关的印象和牵连,似乎也只剩下了这样一座低矮的坟茔,四方刻着鲜红篆字的墓碑,仅此而已。
简若林拿起篮子里剩下的冥纸,一叠一叠地投进火焰里。
跳动的火光在睁开的水墨色眼瞳里盈盈闪动,无端透着股凄凉。
也不知道这样跪了多久,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可惜跪了太久,又因为春寒料峭,双腿膝盖早已经麻木,还没站稳,腿弯处就承受不住地一软。加上身子底不好,跪久了猛然站起,眼前也是一片接一片地眩晕。黑暗袭来,天旋地转地,什么也看不见。
眼见就要跌一个跟头,却不料想,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来人用外袍裹了他紧抱在怀里,连双手也落入了他人掌心,眼前还是看不真切,只隔着单薄的春衫,感受到彼此相熨的体温。熟悉的声音、焦虑的口气在耳边响起,连珠炮似的:“还真是不懂得照顾自己,都凉成什么样了?不知道下着雨吗?跪那么久,这身子还想不想要了?真是少看着一刻都不成!”
简若林一听这口气,就知道肆无忌惮把他抱在怀里的人是谁。微微挣了挣,那人却不肯松手,一个劲地数落他的不是,末了还咬牙切齿地来一句:“你那个小书童呢?看我下回见到他,不好好修理他一顿。”
十几天没在眼前讨人嫌地晃悠,也不再故作殷勤温柔嘘寒问暖,乍见之下听他一副和自己熟稔无比的口气,竟然觉得有一两分怀念之意。何况今日祭奠父母,简若林的心思本就比平时更多几分柔软,此刻在春寒中跪了半天,也开始贪恋起萧景默怀中的温暖来。
“不关他的事,是我叫他在庵外等着。”
头一回不再是萧景默自己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尽管简若林只是随口答了一句,他也止不住地暗暗偷着乐了半晌。
只是被冻得有些微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知觉以后,简若林终於坚持着推开了缠住他的人。
紫黑色的外袍被推到眼前,怀里还留有浅淡的余温,只是那眉目如画的人儿,已经在几步之外,又是满身戒备地遥遥相对。萧景默感叹了两声,披上外袍,动作随意,不修边幅,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慵懒随性的味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阴魂不散,简若林似乎到哪,都能遇到这个男人。
“听说这里的桃花开得比别处都娇艳,整片整片的煞是好看,一时好奇,就过来踏春赏花了。”说罢桃花媚眼斜瞄一眼,轻轻挑起,不怀好意地接着说道:“自从上次分别,十多日不曾相见,萧某心中甚是挂念,想不到能在此地意外相逢,可不正是命里天定的缘分?”
眉头无声地皱起,简若林几乎是习惯性地,就想抬手去揉蹙得发酸的眉尖。
“赏花?”简若林轻笑一声,耳边传来声声锺罄鸣响,庄严肃穆:“怎么不是来求神拜佛,倒是若林想错了?”
“为何要拜神佛?”萧景默笑得张狂:“要我说只有无知俗人,才会做此蠢钝之事。”
“生老病死,又或者追名逐利,人生在世,哪能不心存所求。但凡心中带着欲念,谁不会寄托神佛……萧公子这言论倒有些新鲜,竟将人世悲欢得失,都视作了蠢钝俗物。”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神佛哪里能管得过来?想要什么,自然应当自己去争取,求神拜佛……又能有什么用?!”简若林第一次见萧景默这般狂妄孤傲的凛然气势,说起话来句句威势逼人,却见他冷肃之后,又突然展颜一笑:“若是我求神佛,让若林藏我於心头,他若是真能允了,让我日后每日三柱清香供奉着他,也无不可。”
“萧景默,你就不能正常说话吗?!”简若林嘴角微微抽搐,负了气扭头不再理他。
萧景默却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不管不顾地硬是拉了他的手:“跟我去个地方。”
两个大男人手拉着手,怎么看都奇怪得很。简若林不悦地想要挣脱,却被那人握得更紧,羞恼之下,只问了句:“去哪?”说完却更窘迫了,本来想说的应该是“放手”,却在出口时鬼使神差地变成了那两字问句。
好在萧景默也没再打趣,应道:“都到了桃花庵,不去卜算一下姻缘,岂不可惜。”
香火鼎盛的桃花庵,除了那桃花盛开后宛若云霞的胜景,这拜了卦摊坐在门口卜算姻缘的鹤发老人,却也是吸引香客源源不断的因素之一。
城里但凡有怀春的少女思情的儿郎,便少不得回到这庵下卜上一卦,求半生姻缘。
只不过……现在的情形着实有几分诡异,简若林被萧景默强拉过来,摁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两个大男人,夹杂在三三两两求签的小情侣里,怎么看怎么碍眼。但是简若林几次想站起来,都被萧景默重新摁了回去,下一刻一个签筒顺势就被塞进了手里。
简若林低头看了一会,终於还是跪正了身体,诚心实意地抖动着手里的签筒。
一根细长竹签,很快便随着他的动作脆声落地,简若林伸手捡起来,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萧景默又拉起来,朝解签处大步走过去。
“你不是不信神佛吗?”
“不过是凑个乐趣罢了。”
说着就已经到了解签处。
解签的是个老人家,一头头发都已经白了,却面泛红光,精神抖擞,一上来就盯着简若林的脸看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