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小城灯光如昼,人影喧嚣,街道两旁小贩摆着各色小玩意的摊子,堆挤到了路中央。人群成山成海一般地壮观,走在路上摩肩接踵,拥挤不堪,显示着城镇不同於乡郊的繁华奢靡。
萧景默拖着简若林的胳膊,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回过头,看一眼被人群推挤得狼狈的人,嘴角便勾一抹邪气的哂笑。
简若林今夜穿的是浅蓝色的锦袍,不如原先见到的那种素白衣衫来得清雅幽静,但是罩在他身上,玲珑曲线修饰得恰到好处。而且在这满是嫣红和金黄颜色充斥的花灯节之夜,一袭浅淡蓝色揉在里边,有一种说不出的独特韵味。
只是站了片刻,身旁贩卖小饰物的大婶就推销开了:“两位公子,要不要买根钗子送给心上人?不是我夸口,这条街上卖的首饰,绝对再没有比我这里更精致漂亮的了。”
萧景默索性就拉了简若林站在摊子前,一伸手,就捻起一根造型平凡的木簪。
大婶不失时宜地夸赞:“少爷好眼光,别看这样子普通,这可是桃木削制的,可以安神辟邪。你再瞧瞧这模样这纹路,可是纯天然生成的,很是精细好看。”
萧景默也不多话,含着笑就付了钱,然后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似的。
“这簪子素得很,公子如果不送给心上人,留着给自己戴也是可以的。”
萧景默将桃木簪子捻在指尖,把玩数番,语带双关地说道:“我买这簪子,就是想送给心上人讨他欢心,只是怕他最终还是不肯领我的情。”
简若林有些气恼这人随时随地爆发的无赖行径,脸色很不好看地想要挣脱握紧的手。
萧景默却握得更紧:“好了,说笑而已,怎么就生气了呢?现在人这么多,不拉紧一些必定要给人群挤散了。”说的好像反而是简若林在无理取闹一样。
原本简若林是不想出门的,这样的热闹,性子喜静的他根本难以适应。何况,婵娟姑娘的事,至今还留着阴影,那夜听见的那些话,一句句的,叫他懵然而无措。
可是萧景默翻墙进来的时候,只跟他打了声招呼,听到他婉言拒绝夜游花灯会的邀请,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是直接上来将他打横抱起,在他的惊呼声中,足下几个起落飞出了院外。简若林只感觉得到最初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还有后来在耳边急掠而过的呼呼风声,人却已经在懵然之时,被萧景默“劫持”出了简府。
隔壁是一个点心摊子,糯米团子,一个个的只有龙眼大小,外面裹上芝麻花生霜糖混合成的粉状物,无论是形状还是色泽看起来都诱人得很。
简若林避开了萧景默的目光后,眼睛四下随意看着,不过是落在这糯米小团子上面的时间略微久了些,萧景默就无比狗腿和谄媚地拉了他挤过去:“想试试看吗?”也不等简若林出口反驳,就冲小贩喊道:“小哥,给我包二十粒。”
於是最后,演变成了两个男人,一人捧着一个纸袋子,拿根竹签一个个挑起袋里的糯米团子往嘴里送的诡异画面。不过还好,花灯节的夜市,大多数在街上晃悠的人,手里多多少少都拿了些小吃或者点心欢畅地吃着,他们两个虽然都是男子,但还不至於过分古怪。
简若林分明喜欢摊子上那些精细的玩意,还有挂满了树梢和街道两旁的漂亮花灯,但是自小的教养使然,萧景默也只能看见他两只婉转动人的眼珠四处乱转,脸上偶尔有惊喜的表情浮现,却还是规矩得很。时不时拿竹签戳一颗白嫩嫩的糯米丸子,含着嘴里,优雅地抿着嘴轻轻咀嚼,看在眼里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天真妩媚。
“好吃吗?”萧景默笑着发问,口中的团子方嚼到一半,又细又软的质感,还有一点粘牙,甜味从舌根透出来,味道甜美香浓。萧景默很不厚道地将它想象成了简若林的轻薄红唇,一吮再吮,吃得津津有味。
简若林哪里知道他的龌龊想法,只应了声“嗯”,视线已经被那些璀璨花灯吸引了去。
一小片空地上,临时搭建起来的架子上挂满了各色花灯,正悬在人头顶上方,每个花灯下面还别上了一张纸片,写着难易程度不一的灯谜谜面。
简若林走过去,抬手好奇地去摸顶上的花灯,一个又一个,欣喜中带一点小小雀跃。
萧景默站在一旁看他,微扬起头的秀丽男子,从下颔到脖颈形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自上而下倒映着的冉冉温煦灯光,洒在他脸上,配合着那人神情里孩童般的纯净天真,萧景默看着看着,竟不觉有些呆了。
“有洞不见虫,有巢不见峰,有丝不见蚕,撑伞不见人……打一种植物。”简若林展开一张纸片,低低念着上面的谜面,垂眸凝思,不过须臾,便得意笑开:“我知道啦,是莲藕!”毕竟鲜少有机会这样出来游玩,简若林渐渐忘记了最初的不甘不愿和身边“讨厌”的家夥,全身心都扑在了哪一个个花灯上。
事实证明,“扶苏公子”的才名并非浪得虚名。几十个不同类型的灯谜,基本上被他猜对了八九成。每猜对一个,就回头冲萧景默露出一个炫耀得意似的笑,这一派天真浪漫,纯然不似作伪,浑然天成。
除去了平日的端庄规矩,男子淡蓝色的衣袍罩在身上,四周彩灯环绕,映着他嘴角那点浅笑,萧景默仍旧远远注视,顿时觉得这画面是如此美好。
等到回过神来,萧景默才发现自己已经抱住简若林那纤细的腰肢,另一手扣住了他的脸颊,小心捧在手里,深深吻了下去。尝到唇齿间那生涩甜美的滋味,萧景默后知后觉地醒悟,自己对於眼前男子的执念,竟然已经如此深刻。固执到成为了一种要命的瘾,不发泄个痛快,就要活活憋死。
萧景默低头咬着他的唇,带着刻意收敛过的霸道,探进他口腔里强势地席卷掠夺一切。
被他压制在怀里的人,可以想象此刻他脸上一定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惊讶地、无措地、羞恼地,反而让人更想狠狠索取。两只手无力地推拒着他的动作,身体僵硬着,萧景默温柔地拂过他的腰肢,嘴上的动作变得轻绵温柔。
直吻得简若林再没力气,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但是放在他腰间的手,依然强势地收紧,怀中美人儿颊边两坨醉酒似的绯红,气息喘喘,唇瓣红肿,萧景默看他半晌,见他眼神迷茫地睁开,样子很是无措,像是在表达什么证明什么一样,说道:“我喜欢你。”
简若林愣了愣,却伸手推开了他,转身就走。那样子,不像被轻薄后一贯的薄怒,倒更似魂不守舍下的凄迷无助。
他想起了婵娟说过的那些话。
“爱一个人的时候,哪能斤斤计较地考虑这么多。又不是买卖,我付出了多少,就要求多少的回报。”
“我只要顺应本心,做了想做的,不让自己后悔就好。至於他待我是否一般……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悔。”
“人生在世,不赌这一把,不跨出这一步,又怎么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
可是,他要怎么去赌怎么去走,他一点主意也没有。
眼前是往来如梭的人流,一大股一大股的。走到人多的地方,萧景默就又坚持着过来拉紧他的手一起走。
漆黑的河面上,倒映着无数灯光,水波粼粼闪动,倒像极了漫天星光。
河岸边三五成群的人,笑得满足,将一盏盏桃形水灯小心地放进水里,手掌在水中轻轻拨动,将花灯送到更远的湖畔中央。
远远望去,整个河面都布满了这样的桃形水灯,飘在水面上,影影绰绰。
萧景默早就恢复了他那副狂放作风,也不知道是脸皮太厚还是太会装傻,竟丝毫不介意方才的片刻尴尬,笑语如初,拉着简若林东晃西晃,嘴里碎碎不停地给他讲解,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兴致上来了,在河岸边上买了两个桃形水灯,献宝似的捧到简若林面前。
“我们也放个水灯吧,把心愿写在纸条上,塞进灯罩里面放到水面上,许下的心愿来年一定会实现,听说很是灵验。”满嘴不信神佛的人,对这种无稽之事倒是热烈积极。
简若林一路上都不再开口说话,闷闷地任由萧景默牵着他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怀里被强行塞进来一个花灯,不免有些愣忡,再听到萧景默的话,於是低头看了眼怀里那个做得精细漂亮的桃形水灯,还是有点愣愣的模样,抬头又去看萧景默。
但是那人已经兴致勃勃地,在摊子上借了笔,半蹲在那儿认真地写着什么。
简若林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学着萧景默的样子,借了笔墨,将纸条小心张开。写之前又抬头看了一眼忙活得不亦乐乎的人,这才低了头开始下笔。
写完以后,热心的路人指点着两人如何放纸条不被烧着,如何有技巧地点灯,还有如何把水灯放进湖里不沈下去,等等等等。一朵五瓣桃花盈盈开在掌心,灯火从薄薄的一层纸壁里透出来,把外面桃红色的小灯罩映得宛若宝石。
把水灯推远的同时,身边的男人笑嘻嘻地发问:“若林写了些什么?”
“求父母在天安息,求大哥身体康健,求留芳阁顺顺利利生意兴隆……”
萧景默笑道:“若林还真是贪心呢。”而后垮了脸,追问道,“就没有其它了吗?”简若林别过头不欲理他,但是那委屈哀怨的话却句句入了耳际:“真是好无情,若林竟然一点儿也不念着我。”
紧闭的心房,似乎从婵娟的那一席话开始,坚固的防线就已经渐渐开始崩塌。
简若林的内心被触动着,一片慌乱。他转过头,讷讷开口:“究竟……为什么?”
问得毫无头绪,可是萧景默却疏狂一笑,道:“因为你是简若林啊。”流连花丛,这样的台词,早已说得顺溜无比,可是今天说来,却隐隐觉得意义并非相同。
“我是男人。”
“我知道。”
“我不会喜欢你。”
“我喜欢你,就不可以吗?”
“可这、这是错的。”
“谁说的?”
“圣贤之书,孔孟之道……”
“不过是一些屁话。”
简若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说什么,再辩驳下去,似乎也只是徒费口舌而已。他心里明白,他所说的种种件件,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萧景默却突然靠过来耳语:“今夜是花灯节,你是不是该送点礼物给我?”
虽然在这一天,亲朋好友互赠礼物乃是传统,但是萧景默到简家小院里不由分说地将他抱出来,却是事出突然,这一时半会地,简若林哪里去寻什么礼物。
可只是微微一愣,萧景默却极其自觉地,抽掉了他发冠上用来固定的碧玉簪子。
“就知道你不会费这个心思,就拿这玩意将就一下好了。”简若林还想说句不行,可是萧景默却不容他开口,从袖子里摸出刚刚买来的桃木簪,插进发冠原来的位置,小心固定好:“别说我只会压榨你,诺,这根桃木簪给你,作为交换的礼物。”说罢,一张邪魅的脸上洋溢着一股奸计得逞之后的沾沾自喜。
简若林呆愣了半晌,缓缓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根触感温润的桃木簪子,最后低头不语,终是默许了这场交换行为。
——或许婵娟姑娘说得对,人有时候,就该不管不顾地任性一回。
第八章
简若林并没有逗留到很晚,两个人并肩而行,手里拿了几盏花灯,灯火明灭。
简家小巷远离闹市,因而人流逐渐稀少,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平日里聒聒噪噪的男人也难得地闭了嘴。慢慢地,在空气里就酝酿出一股无边阙静来。
到了门口,才发现小四儿眼眶红红地站在门口,一见到他,就扑上来抱住他大哭。
简若林有那么一瞬间的莫名,直到抬头,看到小四儿身后跟着走出来的大哥,眉眼中的焦急担忧尚未褪去,一双温厚大眼落在他身上,也没问什么,只是淡淡吩咐折腾得几乎人仰马翻的简府下人:“二公子回来了,叫他们各回各处,不用再找了。”
小四儿在他怀里不老实地蹭了蹭,很是委屈:“公子上哪去了,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言语中还颇有些责怪赌气的意味。
简若林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是被萧景默翻墙进来“强行”带走的。
平日里倒也罢了,他的小院独成一座,入了夜,也鲜少有人会再来看他。但是今夜是花灯节庆礼,按习俗,每家亲眷都会聚在一起,挂花灯,吃团圆饭。想必是大哥遣人到院子里来请他,发现他不见了,才会兴师动众,将府内一干下人都聚集起来寻他。
心中不免觉得歉然愧疚,刚要开口,却被萧景默抢了白。
“这事原本是我的不对,不该不招呼一声,就自作主张邀了简公子去赏花灯。白白叫简兄担心一场,萧某实在该罚。”
简若析面容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眉角间的倦色,点点分明。略一拱手,道:“萧兄言重了,不过是虚惊一场,既然是跟萧兄出去赏灯去了,倒也是无妨,平安回来了就好。”
两人客气地寒暄两句,待送走了萧景默,简若析的脸色便显得有些阴沈,走在前面,既不看简若林一眼,也不开口说话,两条腿倒似装了发条,交替着走得飞快。
简若林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受惊的小四儿,一看兄长这般形状,便知必是恼了。
简若析自幼就疼这个弟弟,犊子似的护得要紧,平日里咳嗽一声都紧张得不得了。这回倒好,无声无息地在自家院子里玩人家蒸发,把简若析吓得那个心惊肉跳。一会想到留芳阁在生意场的竞争对手,一会又想到了最近风传的专采男风的淫盗,就担心简若林给人欺侮了,受了什么委屈。
简若林自知理亏,又见到兄长似乎真的不想理他,便赶上前几步,抓了兄长的袖子,软语道:“大哥,是若林不好。下次不敢了,大哥不要生我的气。”
简若析正在气头上,本想甩了袖子扭头就走,可是弟弟扯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模样,又是懊恼又是委屈,声音有那么可怜兮兮的,一时间竟然火气全消,也硬不下心肠来再冷着张脸。放缓了脸部表情,道:“大哥也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担心你……罢了,以后莫要再这么一声不响地出去,好歹跟大哥先说一声。”
简若林便笑着说:“知道了。”拉着大哥往里面走,笑得甜腻。
简若析仿佛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说道:“那个萧景默,虽是留芳阁的常客,平日里寒暄应酬免不了,却不要过分亲近了。他身份不明,又流连花街柳巷,大哥不想,你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他生意场上的商贾贵族,向来不喜欢让简若林接触太多。
但凡涉及了官场涉及了权财,又有那块地方能够干干净净?作为兄长,他习惯性地想替简若林撑起一片天,让他自由惬意地生活着。
况且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或许是商人的敏感,简若析总能觉察出些许难言的异样。
好像看着萧景默在简若林身边转悠,便是既不安又不悦的心情。他的弟弟太过单纯柔善,这世间险恶人心难测,他怎么能看的懂猜得透呢?
简若林大抵也明白了兄长心中的计较,依旧答了句:“我知道。”
可是脑海里浮起的,却是萧景默坐在小院桃花树上笑得恣意张扬的情景,他的身后一轮将沈的落日,风吹起猎猎衣袍,如此疏阔狂放。
一夜辗转难眠,次日起身时满脸倦容。
小四儿替他梳头的时候,惊讶地问了一句:“咦,公子你用的不是碧玉簪子吗?什么时候换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