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华贵锦衣,暗紫流金的颜色,头顶一方白玉冠饰,黑发散碎落於肩头,和衣料上面的纠结花纹缠绕到了一起。一有稍许动作,那股矜贵风流便掩也掩不住。
简若林皱着眉,看他走到跟前,朝自己微微拱手:“简二公子。”
语调轻缓柔和,看着他的浓黑双眼里,却分明带着些暧昧不明的促狭。他抬起头来对他笑得张扬,隐含着只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尴尬秘密。
“别光站着了,若林既然回来了,萧公子再坐一会可好?”热情好客的笑容,简家现任家主长袖善舞的功底尽显无疑:“公子看中的那些‘芫荽香’,可是全都出自若林的手笔呢。”语言间颇为自豪得意:他家二弟不谙经商之道,可是一双巧手满腔灵犀,却是完全继承了其父的绝技。
青出於蓝,简若林在研香制粉上,则更多一份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灵气。
“呵呵,早就听闻扶苏公子的盛名,一直未得机会结识。今日算是赶巧了,幸会幸会。”
简若林对於这个堂而皇之出现在他家里的人没有半点好感,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明明有过那么尴尬和不愉快的经历,这个人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居然说出“一直未得机会结识”这么虚伪的话来。
讪讪地被兄长拉到座位上坐下,简若析似乎没有察觉到弟弟的反常似的,极热情地替两人做介绍:“这位是舍弟,已经说过了……若林,这位是萧景默萧公子,是我们阁里的老主顾了,多年来一直都很照顾阁里的生意。你做的‘芫荽香’萧公子很欣赏,简直赞不绝口。”
简若林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就算全倒进陵江里喂鱼也不卖给他”,但是兄长的眼神温润中明显透着些许暗示,萧景默是留芳阁的大客户,恐怕是不能得罪的,於是只能闭着嘴不说话,一双眼睛却盯着萧景默反复察看。
第一次见他,他是红袖坊里的嫖客,急色的嘴脸让他心底厌恶不已;第二次见他,他是留芳阁的贵宾,坐在一群纨!公子哥里,那副富家子弟的调调让人怎么都看不顺眼;可是这一次见他,他却是他们家里来做客的客人,谈吐有度举止有礼,跟自小就在商道上打滚的大哥也能侃侃应对,潇洒自得。
这样的人,面对不同场合就会换上不同的嘴脸,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可是简若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下意识地感到排斥。
“简公子客气了。”
“公子来公子去的实在拗口得很,若不嫌弃,便呼‘萧兄’可好?”
“如此便却之不恭了,我也直称‘简兄’便罢”
“呵呵,听口音,萧兄不是本地人士吧?”
“我从京都来,听说苏杭二州人杰地灵,到这来寻买些宝贝回去。”
富家公子褪去了浮华的外表,大方从容地跟简若析话起家长里短来。
简若林百无聊赖的坐在一旁扮演摆设的角色,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说不来,也不喜欢——挂着一副面具去和陌生的人打交道,还要表现得亲昵随和无比,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
一颗盐焗小核桃捏在他手心里反复搓弄了半晌,明明已经是被凿开了合适的裂口才端上来的点心,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掰,也剥不下那层顽固的薄壳——那十只能制出绝佳香粉的灵巧手指,却在核桃坚硬的外壳下丢盔卸甲。
一只手不期然伸到眼前,摊开以后的掌心间赫然是几块完整的核桃肉仁。
简若林看着眼前的男人,再看看一边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的大哥,伸手将那几块核桃肉拈了起来,不咸不淡地说一句:“谢谢。”
回头却将之搁在了手边的桌案上。
两个人的谈话继续进行,简若林依旧插不上口,只静静地端坐一旁。
直到日头渐斜,才看到萧景默起身告辞:“天色已晚,萧某也应该告辞了。”
这次简若析就没有再做挽留,将人一直送到了门口。
萧景默临出门前回身一笑,留下意味深长的一语:“简兄如此盛情,萧某改日定会再登门拜访。”说话间眼神有意无意地往旁边的简若林身上瞄。
“萧兄客气,寒舍简陋,萧兄若不嫌弃,常来坐坐也好。”
萧景默的马车终於在二人的视线中渐行渐远,回屋的路上,简若析看着他:“你不喜欢萧公子?”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的二弟是否跟萧景默有过节,以商人的敏感和长兄的护犊之情,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人间有些不对劲。
萧景默是个交际的老手,应对间滴水不漏,不漏丝毫破绽。要不是看到弟弟的反常,他也不会因为心底的隐隐担忧而多此一问。
——可是,红袖坊里那一场乌龙,简若林要怎么开口跟兄长解释?
咬了咬牙,终於还是摇摇头说:“大哥多心了,我只是今天有些头疼,提不起兴致。”他不懂那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里,也不懂那人有何意图,只是敏感地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不想和那人有任何牵扯。
兄长依旧面目柔和地望着他,简若林低叹一声,做出释然的表情:“真没什么事,让大哥担心了。”
简笙早亡,简家兄弟年纪尚轻,刚接手留芳阁的那段时间,多少人虎视眈眈这块肥肉,多亏简若析胆识过人独力支撑,再加上简若林的制香手艺,留芳阁才能有今日的局面。
简若析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护犊护得厉害,就怕性子纯良温和的小弟被人欺负了去。
此刻,他也只是摸摸弟弟的脑袋,柔声嘱咐道:“没事就好,身子不舒服的话,便早点歇着,晚饭我让忠叔送到你房里吃嗯?”就算简若林已经是行了冠礼的成年男子,简若析还是会不自觉地将他当成那个被他自幼小心护在羽翼下的孩子,语态中尽是亲昵和宠溺。
简若林点点头,回到房间里,暂且将那个莫名闯入他生活中的不速之客搁在一旁。
刚走近自己的小院,就看见笨拙的小书童正搬弄着他的古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简若林眼睁睁地看着小书童跌跌撞撞的模样,心里一阵警铃大作,顾不得什么风姿仪态,风一样地奔过去,人还没到呢,嘴里就开始数落:“小四儿,没事把它弄出来做什么,小心着点,别碰坏了。”
小书童委委屈屈的样子,小声嘀咕道:“只是看它脏了,才想拿出来擦一擦。”
把手里的古琴暂且搁在了院落中央的石桌上面,简若林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琴身。
自从大哥接管简家的产业以后,为了帮助大哥稳定家业,他已经很久,不曾再有闲情逸致抚琴作画。连这把他最喜爱的“鎏月”古琴都蒙上了薄薄的尘埃——难怪他的小书童都要看不过眼,替他搬出来擦拭清理。
小四儿呆呆看着他家公子抚摸琴身的模样,觉得公子专注的眼神,那么迷人那么漂亮。他好久都没有看过公子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了。“公子好久没弹琴了,不如弹首曲子来听听吧?”又是得意又是雀跃的,赶紧趁机怂恿他家公子弹琴给他听。
简若林从小对琴棋书画这些东西的喜爱和天赋,可怕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被外界称之为“扶苏公子”的苏州才子,传说他撩动琴弦的时候,可以引来百鸟驻足齐声应和——当真如传奇一般旖旎动人。
简若林的手指不自觉地就抚上琴弦,轻轻撩拨几下,便有细碎的清脆响动溢出。虽然尚未成曲调,但音色婉转嘹亮,像山涧细流涓涓,又似银铃迎风轻舞,格外有一股醉人气息。简若林自己仿佛也醉了一般,眼神里渐渐融进几抹温润,眸间一点瞳仁黑!亮亮地揉在夜色里,像浸了水的宝石,灼灼闪烁其华。
简若林的嘴边噙一抹浅笑,十指翻飞如舞,动人曲调在昏黄暮色之中浅浅回荡。
他弹的是《高山流水》——
昔日俞伯牙偶遇锺子期,引为知己;后锺子期遭遇不测,俞伯牙长叹一声“知己已逝、琴音谁寄?”,自此破琴绝弦,终身不再抚琴。可是那曲《高山流水》却被后人记录传承下来,流传百世。其旋律典雅,韵味隽永,每次缓缓奏来,都像是在娓娓述说着多年以前……那件被历史尘封的前尘往事。
以古琴奏筝曲,在简若林手里,却是驾轻就熟。
他弹琴,一气呵成,婉转乐音宛如行云流水。白衣素袍的清贵公子,低眉拨弦的模样美好如画,被细碎秀发遮住的半张侧脸,和响起嫋娜乐声一样动人。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恰似此情此景。
那琴声清亮柔和,宛如三月阳春花开,丝丝缕缕缠绵不绝,透出了沧笙踏歌的潇洒风流,最后终在一片低缓之中,渐渐归於平静。
小四儿张大了口,一双漆黑大眼里充满了崇敬和欣羡。
简若林收了手,看他那副呆傻模样,好笑地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傻了不成,瞧你那副丢了魂的样子,真是没出息。”
小四儿鼓着腮帮子哀怨地揉着被弹痛的额头,不满地说道:“还不是公子弹得太好听了。”
天真而且直白的童言,不带半点谄媚讨好,只是表达着最真实的感受。
简若林心头不由觉得一暖,抬头看了一眼渐渐西沈的红日,伸手摸了摸小书童的脑袋,颇有些寂寞之感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被触及了心底哪块柔软的部分,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叹气?”
突兀的询问声响起,蓦然之间,底下的主仆二人皆是一惊。
来人一身暗紫流朱的华贵衣袍,出现在落日之中。
顺着那出声之处看去,那人坐在小院墙边的桃花树上,一条腿挂在下面一摇一晃。因为角度的缘故,坐在横斜而出的枝干上面的男人,就像是从落日余晖中走出来的一般。晚风掠过,吹得他的宽大衣袍猎猎作响,再看他那张长着桃花媚眼的脸,嘴边一抹潇狂笑意,整个人无端透出股邪气和张狂。
这样满身铜臭味的男人,原本是看一眼就会被冠以“纨!子弟”的标签……可在那一身象征身份和财富的华贵衣裳下,却做出市井流民才有的无赖姿势,斜倚着坐在桃花树干上笑得邪气诡异,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甚协调。
“公子?”小书童竖起了一身的刺,握紧小拳头上下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简若林的秀气双眉又蹙紧了几分,伸手拦住身边满身警惕的小书童,瞥一眼树上那个男人,一出口就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萧景默依旧笑得邪气而且张扬,俊朗的外表下,透着股久经风月的魅惑流气。在树上顿了顿身形,整个人从树干上飘然下落,优雅落地。那身法和动作,不像卖弄高超的轻功武艺,倒像在跳一支供人欣赏的舞蹈。
简若林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有颠倒众生蛊惑人心的本事。
萧景默在简若林面前站定,微笑抱拳:“打扰了,我今天来,是专程向简公子致歉的。”黑发飞扬,衣袂飞舞,笑语中带一点彼此心照不宣的狡黠讪笑。
简若林想到初见之时,被那人搂在怀中肆意轻薄,颊边一抹绯红,再难抑制地染红了冰肌雪肤。暮色下羞愤难当的男子,温润如光华美玉,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令人窒息的美,却并不自知。
“若林不敢当。”疏离和婉拒的姿态语气,还隐隐透着股怒气。
萧景默立刻换上一副委屈受伤的表情,站在那儿哀怨异常:“外界传言,扶苏公子才华横溢、温润如玉,对待别人温文有礼,却为何独独拒我於千里之外?”男人看着他的眼睛里满含幽怨,好像简若林对他做了些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简公子对我有成见,不就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被我误当成了倌人吗?”
小四儿还在一边摸着脑袋疑惑地看他,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浮现出一个问句——什么叫做倌人啊?
简若林脑袋顿时“轰”地炸开,热气上涌,窘迫情绪止也止不住地占据了主位。
“你、你住口……”着急地申辩,却忘记了,其实根本无须辩驳。
萧景默再次以言语逼近:“在那种情况下,我见到了简公子,怎么能不产生误会。那日对公子的种种举动,也不过出於人之常情,却断断没有半点故意心存冒犯的心思。”
言下之意,竟是简家二公子出现在红袖坊倌人的闺房,被他误认为坊中之人轻薄了一番,其实也不能完全归咎於他。
简若林不是善於言辞诡辩之人,萧景默又咄咄逼人,他也不知道应如何反应,只是羞恼至极地道:“正人君子,有哪个会流连烟花之地?”
可能他心里最不能释怀的,还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嫖宿烟花之所,简若林自小的教养和学习告诉他,男人亵玩娼妓,乃是不耻之作为。简若林洁身自好,又被兄长保护得太好,在这一方面完全是一张白纸,甚至纯洁守旧得有些迂腐保守。
不过他怒气冲冲的质问却被男人着实嘲笑了一番,萧景默先是被他问得一愣,然后就开始指着他哈哈大笑,笑得简若林一张俊脸变得铁青,才意犹未尽一般地收住势头,轻咳两声,语带戏谑:“简公子这话可就错了,连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我这个年龄,正是血气方刚,不到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怎生纾解阳刚之气?”
简若林被他这直白的话吓住了,越发觉得眼前这人真就是个无赖。
一本正经地讲一些露骨的话,也只有萧景默这样的人,才能做到这般脸色如常。
觉得撩拨够了,萧景默总算收起了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又装起那副委屈万分的面容,语气哀怨宛如弃犬:“简公子为了这一点小小的误会,就一再将我拒之门外,未免太过无情。无论如何,在下乃是真心结交诚意致歉,简公子大人有大量,就莫要再跟萧某一般见识了。”
那张英俊的脸讲着诚恳的话,会让人忘记了他之前的戏谑和恶劣,说出口的言辞也变得极有说服力和煽动性。关键是简若林虽然心底有些疙瘩在那,隐隐觉得不快和排斥,可是毕竟不到萧景默描述的那种程度。被那人这么厚颜无耻地一通胡说,倒成了自己如果不释怀过去的,就是十恶不赦无理取闹一样。
要论耍嘴皮子,十个简若林也不是萧景默的对手。
何况,他虽然有些可恶,讲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可是却也不无道理。
——本来在那种情况下,简若林自己摸进屋子里,是很容易被误认成前来伺候客人的小倌。再细细想想,除了那次尴尬的误会,萧景默也并没有再做其它逾矩的事情,最多是有些纨!子弟的恶习,却算不上大恶。
自己对他的莫名厌恶和抗拒,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不近人情。
简若林无奈:“萧公子言重了。”顿了顿又说道:“来者是客,只是以后莫要做那翻墙爬树的梁上君子了。”回身吩咐呆呆站着的小四子,“还不去给萧公子备茶?”
小书童愣愣的,被简若林斥责一声,才如梦初醒,笨拙地跑去屋后沏茶去了。
第三章
那个笑得邪气的男人半点没有把自己当做客人,自己招呼着自己就大大方方地进了屋。
简若林擦好“鎏月”古琴,将它小心抱在怀里走进屋子的时候,里面的男人正看着壁上挂起的字画,负手而立的样子说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听到他进屋时发出的响动,那人转过头来,一双浓黑双目炯炯有神,带着点玩味式的睥睨,英俊分明的脸,绽放着一抹张扬的笑容,就那样直直地撞进心底。
这样的蓦然回首,灯火下灿若骄阳的男人,果真是恣意任性的天子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