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慕容,雷霄,银狐,小红都在身边,慕容有钱一如往常轻抚过无殇瀑黑的头发,消瘦的脸颊,最后落在淡色的唇上。
“有钱,别闹了!”无殇轻斥,睁开双眼。
屋里很安静,并无他人。
上午的阳光从船上巨大繁复的木窗泻入,在床上也可以看见窗外的粼粼水光。无殇不想再穿上那皱作一团的外袍,看看地面也极洁净,便赤着足走向红漆木的大窗。江上特有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几尾银鱼跃出水面,让眼前景象平添几分生动灵气。
无殇双手一撑,轻盈跃上宽厚的窗台,带着水汽的江风微凉,托起他雪白的内衬下摆。
坐的久了些,湿气微渗,衣衫单薄的少年不禁蜷起身子,双臂环膝。
还未等他再有什么动作,不知从何处走来的李煜悄无声息的解下披风,裹在他身上。“你的伤……还是小心些。赵先生准备了热水,去清洗一下可好?这里有干净的衣物。”
无殇点点头,却又犹豫道,“好是好,只是我有伤在身,这么一冲洗,怕是药膏都会散开……”
“不碍事,”李煜微微笑了,“我可以帮你。”
想到自己身上的伤口不正是拜他所赐,无殇便也不客气了,同那人一道走去洗浴的地方。
待看到盛着热水的大木桶时,却不禁笑出声来,只见那热水上漂浮的分明分明是香气扑鼻粉嫩水灵的蔷薇花瓣。“我突然觉着自己倒像是皇后娘娘了,”无殇扶住额角,自我解嘲,“皇帝陛下服侍不说,还用上这种千金大小姐的浴桶。”
对方也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等他除掉衣袍,浸入那充满花香的水中。身子是凉的,水却极暖,于是一瞬间水汽蔓延开,将两人的面目都遮得有些模糊了。
落无殇隔着水影,看见那人盯着自己,也不言语,神色中仿佛有抹说不清的东西。便忍不住伸了手,撩起水去泼他,“为何如此苦大仇深,人家赵家千金看不上你?”
“别这么说……”那人低声道,也不多辩解,只是伸手抚来,“这个伤口……还痛么?这样白皙的皮肤,怎么就兀然的留下这样的伤口……”
聪明如落无殇,当然知道这个皇帝悲月伤花的老毛病又犯了。便不耐烦的捧了更多的水去泼他。“我一介男子,又不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家,伤口以后自然会好,我不会在乎这个的。相对的,流失的血液和真气倒是令我惋惜,而这些东西你又赔不了。”见他脸色愈加低暗下去,无殇的心情却莫名好起来,双手环胸,笑道,“白公子这样可是又老又丑,不知春秋几何?”
“你这话说的可不待见人,我双十又七的大好年华——”李煜终于又牵起嘴角,“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寒色你多大年龄了。”
无殇浅浅一笑,笑容清朗,“二九年华,小你十岁,正值青春!”
“那还真是花朵馥郁的年龄……看样子你还未到及冠就行走于江湖?你家人就不管你么?”
“别想套我的话,”无殇懒懒往后一靠,一针见血的指出面前人的用意,“我很自由,想怎样做,去何方,都毫无约束。”
一脸寂寞的皇帝趴在木桶沿儿上,眼睛看向木窗,却让无殇觉得他在看向更远的地方,“是么?毫无约束……很幸福吧?不似我,从小就要在那样一个鸟笼般的地方生活,众人勾心斗角,兄弟相残,为的也不过是那几斤重的帽冠罢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做什么皇帝,只是那些人的眼光就一直刻在这里,那些死不瞑目的眼光。”他颀长的手指点了点前额,“而且,我无法辜负我的母亲。”
“说这些有的什么意思!”赤身裸体的少年忽的一下自水中站起。面有怒色,“自由岂是你这锦衣玉食的人想象的那般?不过是……不过尔尔。”
少年像是硬生生的吞回了什么话,住了嘴,默默拿过布巾,拭干身体。看见那人一脸抑郁,动作未变的趴在那里,终是忍不住,幽幽叹口气走上前去。
“我自由,是因为我失去了除此以外的一切。你舍得么?”
李煜闻言一震,立刻抬了眼看向少年,双唇动了动,模糊的吐出几个字,无殇听得出,那是“天下百姓”。
潇洒云游世间,随性仗剑执扇,春看桃花夏游溪,秋观红枫冬赏雪,何人不想?可试看苍生,如斯者能有几人?即便心清气高不慕荣禄,这泱泱世间,也总少不了那么一两样羁绊脚步的东西。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世人皆知,换帝换朝,伤民动财,最是耗元气。李重光若是做不得皇帝,宦官王戚争权在所难免,南唐必乱,况且西有后晋北有后周大辽虎视眈眈,老祖宗的天下怕是也不保。
转眼间,无殇已穿好赵志士送来的衣衫,欲滴的翠色长衣,嫩黄的腰带,鲜亮中一点纯洁,好似那山中的妖精。
“寒色……”李煜犹犹豫豫的开口唤道,“你这身打扮,真好看。就是,恩,有点像娈童。”
“你胡说什么!我杀了你!”少年一下炸了毛,从有些感伤的气氛中瞬间清醒过来。
“咳,那个,你听,丝竹鼓乐声都响起了,我们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赶到正厅?”
“也是。”无殇略略一点头,竟不再计较,心里却在想其他事情。这一觉睡得太久了些,也错过了晚上去寻那赵先生讨药吃的机会。不过也好,现在养足了精神,今晚另做打算也未尝不可。
诺大的船厅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些堕入过江之鲫的未婚男子们心情各异,目的却都是相同的。一试身手与运气,只为那赵家千金和其背后巨大的财力势力。
“今日高朋满座,贵宾云集,此乃赵某之福。”赵志士清了清嗓子,再示意众人落座。“诸位皆知,几日赵某要为小女择一良婿——武管家,你来为大家宣布一下诸般情况。”
只见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捻着胡子走上前来,双眼狡黠明亮,面皮中毫无善意。他咳了两声之后才开口道,“我们家小姐闺名琥禄,芳龄二八,天生丽质,性本温婉,独具慧眼,知书达理,琴棋书画也都……样样精通。总之,赵府上下都希望我们小姐尽快找个好归宿!
在此,我们特别请出小姐,与各位青年才俊见面,请诸位不遗余力为我们家小姐赋诗一首。以表心意。”
原来,赵家小姐是以诗选夫,不似其他深闺中的姑娘,毫无主见与创新,最多只知道个抛绣球。这么看来,这位赵琥禄小姐,倒是很有些风流才情才是。
第二十六笺:少年饮醋
红情猜绿意,
不放岁华去。
可怜千点霜,
相对无情雨。
本着惺惺相惜,骚客惜骚客的中心思想,这落、李二人也都分别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那么略带赞赏的点点头。
孰料,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姑娘,这掌声与欢呼齐飞,赞叹共长天一色中走出来的姑娘,竟是如此这般的,惊为天人。
造化是弄人的,天神是幽默的。
这位赵琥禄小姐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集黝黑,痴肥,丑陋,短矮,半瞎各个常人不敢想的特点于一身。却令人吃惊的是,在场几百位男子中,拂袖离去的不超过十个。
“利欲熏心,不愧是南唐首富。”李煜靠过身来,俯在无殇耳边轻声说道,一边用颀长的手指玩弄着扇尖。
少年却不言语,只默默听着一干人等摇头晃脑的吟诗作赋。
耳中灌入的尽是些连西施貂蝉也会羞赧三分的词句,对比之下再看那堂上之女,无殇眼中神色淡然未变,倒像是尊不动明王般站在那里。
李煜当下便不觉生出几分敬意和好感,却不知无殇眼中没有众生丑态,没有那姑娘容貌,只不过是在心里不断盘算着一件事情。
赵家千金生的如此奇异,赵志士竟大大方方的叫她出来见人,此姑娘定是有什么奇特之处,要不然就是个中自有玄机,这瀚潮门老大浪峰蛟果然是不同寻常。那么自己突兀的前去讨药,怕是会遇见卖傻拒绝吧?
不过,琥禄这名字,不知出自谁人之手,当真讽刺又可笑。赵家千金的体态,还真有那么一点像。
眼见着轮到了自己,无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看看身旁的人一副似笑非笑一副看好戏的嘴脸,经验丰富的少年杀手瞬间做了以乱治乱的决定。
待确定了众人都转向了自己,连赵家各人也都将眼光停驻在一个方向,无殇无声的轻轻嗓子,张嘴来词儿:“赵家千金不是人”。
身旁的人却在赵志士满面怒容未发泄之前多了嘴:“九天仙女落凡尘”。
“葫芦腰身夏侯面”。
(夏侯,指三国时期魏国大将夏侯惇,善战,独眼。)
完全忽视了无殇在一旁瞪眼,李煜再次飞快的接了茬。“福身敏相惠无痕”。
这么一来一去,且不说那诸相呆愣,连主人家也都一时反应不及。这正是诡诗一首:
赵家千金不是人,
九天仙女落凡尘。
葫芦腰身夏侯面,
福身敏相惠无痕。
不知到底是奇怪的皇帝看穿了自己哗众取宠的想法,还是只存心捣乱要与自己过不去,无殇都觉得十分之不爽。
而那边厢,李煜却平静而礼貌的对鼓掌喝彩的人群作揖答礼,众人眼中,此人知书达理英武俊美。映在少年眼中的景象,却偏偏只有那挑衅的眉眼,挑衅的嘴角,挑衅的气质。
于是负气般的塞了满嘴的食物,无殇扯了那人的袖子,捡了个空挡,挤出人群。
船舱外的阳光很好,明媚的几乎有些刺眼。
无殇抬起袖子半遮了脸,眯着眼漫无目的的看着碧空。日光琐琐碎碎的散在甲板上,风中夹着水汽吹来,本是心有芥蒂的两人却都在此时,不约而同的感到了那么一种奇异的惬意。
无殇等了半天,也不见李煜开口解释半句。心里叹口气,觉得应该要放弃思考这种事情,本来么,这人就不是和自己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少年正要转念思考如何拿到毒龙胆时,身后一贯温醇的嗓音却突然响起:“你随我去巴蜀,可好?”
“什么?”无殇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只当没听清。
那人却不再开口,只是依旧温和的笑着,苦笑着。
少年杀手一时被这苦笑怔住,心中只觉堵堵得,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便是赵家千金,赵琥禄。
无殇只觉得自己的唇舌喉面皆不受控制,不自觉的冷笑了几声,道,“你说人家九天仙女秀外慧中,现在她下凡找你来了,还不快去?”
“请问公子高姓大名?”那赵小姐瞬时间如热面皮儿般地贴了上来,“小女子愿与您进一步交流……”
看着怀中身宽体盘的女子无限娇羞地摆弄着那十里飘香的手帕,李重光小心翼翼的说道,“在下白石耳。”
“真是个好名字!琥禄喜欢!”她满意的眯起独眼,又转头向着无殇看来,“那这位公子呢?”
先前说过,少年虽辨得出美丑之分,却是从来不介意皮相的,这会儿也不例外,确是因由这身边人,腹内尽窝着些邪火,找地方发泄。如是,这当儿便温柔一笑百媚生,深情的望着那姑娘家道,“在下名唤窦倪宛。”
“好,好有深度的名字哦~琥禄最喜欢了!”赵家千金也被少年绝色而带毒的笑颜迷住,心神晃了几晃。只见这姑娘手中依然还攥住李煜的衣袖不放,甚至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眼光却直勾勾地盯住无殇。
少年心中的面孔怕是拉长了几拉,那意境早已达到了驴脸的水平。表面上却仍是不露声色,悄悄地将那拳头攥了又攥,只恨不得捏出些水来。到了最后,反而不自觉的摆出副勾引人的笑颜。
李煜沉默了半晌,终于寻了个话题,想转移了赵小姐的注意力。“在下听闻……赵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哎呀呀呀,您真是落了俗套!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就是一种口头禅来着么~人家连环画册子倒是看了不少呢,公子想与人家讨论则个?”赵琥禄小姐半娇半嗔的往李煜肩上一拍,震得对方不禁一抖,真是好大的力气。
无殇这时也不帮腔,环了双手立在原地,一脸漠不关心。
那刚抖过一抖的主儿,此刻却依然保持着温文尔雅,“那……在下适才听人议论,说小姐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恩,那倒不假!”赵家千金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独眼光芒奕奕,“人家会观星嘛!公子你看那边——”她伸出一只过于肥美的黑手来,在大白天的向南面天空用力一指,“那里是北瓢七星!还有还有,什么牛郎星猪女星人家全认识哦~”
两人这时终于明白了那管家的话中话,什么天生丽质,什么性本温婉,什么独具慧眼,什么知书达理,还有那什么劳什子的天文地理,原来都是这般!
赵琥禄小姐天生丽质——天生弱智,性本温婉——本来温婉,现在不温婉,独具慧眼——真的是独眼,知书达理——倒是会看画册,会打人!
那女人又娇滴滴的回身挽住李煜,极为亲密无间的晃了两下,“白公子,人家说的对不对?好不好?”
“是北斗七星和牛郎织女星,而且也不在你指的那个方向。”连落无殇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突然眯起蛇眸藏了杀气,恶毒而愉快的笑了,声音却愈加温柔,“蠢女人,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乖乖的回你的闺房去吧。”
“呜……呜……”大概是从未有人这样对她,赵琥禄不出所料的哭了出来,然后饿虎扑食般的扑到无殇面前,抽抽噎噎的挤出一句话,“窦公子,你好好看喔……我,我好喜欢你!”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做些什么,那姑娘便迅速地转身跑掉了。
少年通体一阵恶寒,李煜带着一脸“汝自作孽不可活”的表情走上前来假惺惺的拍了拍少年单薄僵硬的肩膀,故作好心的叹了口气。
恶心讶然过后,无殇反而有些冷静下来,疑惑自己之前为何那样偏激。以前好歹读书不少,不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对于女子还总是温文有礼的,眼下却为何……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将疑惑的眼光投向了站在身边的人,“为什么?”话脱口而出。
那人如通晓读心术般,微微笑着,走得更近,道,“因为她趴在我怀里,因为她拉住我的袖口,因为她腻在我身边,因为你看不惯这一切,因为……你在吃味。寒色——吾妃。”
无殇断定那人用了什么幻术,不然为何这声音听起来如此魔魅,足让自己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才从懵忡间缓缓回过神来。
“你胡说些什么!这又不是在宫中……唔……”
第二十七笺:以毒为茶
自春来,绿愁红,
芳心是事可可。
朕相随,莫相躲,
免使光阴虚过。
“你胡说些什么!这又不是在宫中……唔……”少年话未说完便被捂住嘴拖进身后的屋子。抬头只看见那人上扬的嘴角噙着坏笑,却是好看到刺眼,令自己挥出的拳硬生生的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