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清点头。
于是别说景弘和文明芝了,我自己都开始鄙视我自己。
后来我们让来人等了等。
三个人趴在地上写信给冯荣。文明芝还是老样子,他不待见冯荣,懒得动笔。
我主要是跟他道歉,外加夸冼清的手艺好,为人贤惠,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就是嘴碎。
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妥,一咬牙把“嘴碎”涂了涂黑,添了几笔变成了一条毛毛虫。
然后继续写:云南的虫子挺多的,你要小心。
我还考虑了半天要不要写上“冼清其实是个好人”那八个大字,结果络腮胡子突然喊了一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就跑过来收纸头。
也不管墨迹干没干,凑一块儿团成团,往袖子里一塞,转身就走。
我们三个,都看傻了。
冯荣,帝都闻名的美男子,原先的左都御史,言官领袖!
只可惜,他这领袖才做了两个月,就被踢到云南做野人去了。
这便是传说中的礼杀事件。
礼杀一过,太子党从此一蹶不振,四皇子党自此耀武扬威,二皇子党因此看破世间沧桑。
其实所谓礼杀,只是一个递折子引出的血案——
就在几年前,当时的礼部尚书李博然大约是吃了点熊胆,居然递折子要求天德帝多去看看自己的每一位老婆,名曰雨露均沾,是为妻妾皆有礼,还自作聪明地点出,这样可以防止某些外戚独大。
李博然递这道折子,也不是没缘由。
那时候,荣宠一时的贵妃赵氏已经去阎王殿报道好多年了,天德帝也没有另外的相好,对皇后和其他妃子也都不冷不淡。
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没偏爱谁冷淡谁,不容易后院起大火。
可事实也没这么简单。
赵氏死了,皇上老爷子惦记她,可人都进棺材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于是养成了一高兴就给赵家送银子封官爵的习惯。
这个习惯让人很头疼,公侯子爵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不但让人眼红,也让人头疼。
因为……侯爵也是要给俸禄的呀!
你封了这么多吃白食的,还不是户部拨的薪水?
作为一个一心想把女儿给三殿下而不得其道的失意人,李博然决定黑他们一把!
黑的结果是,李家满门抄斩!
不过还是有个人活了下来,她能活是因为她的肚子里蹲了一个傻小子的种。
可那傻小子还真不是普通人,他便是二殿下杨景弘。
所以,虽然是黄花大闺女大了肚子,败了名节,可好歹活了下来,现在人人见了还得恭恭敬敬喊一声——二皇子妃。
也算是咸鱼翻身了!
礼杀的那段日子,大家都很忙。
李博然针对三皇子,其实是仗着背后有太子撑腰。四皇子党觉得这事儿有戏,也掺了一脚。二皇子党主要是因为殿下景弘跟李家小姐出了奇闻逸事,始终焦头烂额。
天德帝一共就这么四个儿子,结果一个折子全都摩拳擦掌开始干仗!
事情刚开始,四皇子党便隔岸观火,眼睁睁瞧着太子党把赵家踩成了烂菜叶。再往后三皇子杨佑泽一个伤心跑去做了和尚,风向大变,满朝文武都开始同情赵家。
允琦知道事情有了变化,立刻纠了一大票子人递折子参李博然。
递折子的第三天,李家就被抄了。
我当时还跟着他混,大约是没习惯你尔我诈的场面,觉得使阴耍诈太不要脸,一直心虚抬不起头。
李博然死了,可天德帝还是不解恨,于是又开始折腾太子。
没多久,太子一病不起,瘫倒至今。
毕竟是亲身儿子,皇上他老爷子又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又拉不下面子下罪己诏,就在这时,有个冲头上折子数落他没脑子听信谗言害惨了太子。
天德帝再一次怒发冲冠!
都知道错了!你们还天天惦记着!做皇帝就不许犯错了么?
盛怒之下,这个人立马被踢去了云南,还是“见诏即动身”!
这个倒霉蛋,就是冯荣。
冯荣是个很神奇的人。
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样样精通。人又俊,一张脸上五官摆得整整齐齐,该长鼻子的地方绝不生痣。
待人又谦和,关键是一身正气!
不拍马屁,不谄媚,也没送礼套近乎的习惯。
可就是和谁都好。
上至没牙老太太下至垂髫小顽童,外加卖豆花的妇人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夫威风八面的天官,个个都喜欢他。
除了四殿下允琦和我弟柳毓。
当然了,这两人从来是天地间的异数,不能同常人而语。
可这么一个老少通吃的读书种子,却被硬生生发配到云南。
他走的那天,一大群人跟在后头送他。
我数了数,果然还是大姑娘比较多。
那时候,太子已经被他老子吓得一病不起了,否则也该来送送他。
萧华衣和薛靖隔着囚笼和他说话,二殿下景弘窝在人堆里抽抽搭搭,文明芝在算计他左手边的那家店一个月能有多少生意。
哦,还有我,其实我早就揣好了银票打算偷偷跟着一路南行。
为了掩人耳目,我连包袱都没打!
这事儿,景弘和文三儿都知道,也都劝过我,可都拦不住我。
我永远都记得,在那个人间最孤独的黄昏,我等了那个人许久却还是没见到他来的时候。
只有他走过来和我说话,他说:“你知不知道,在你等一个人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等你……”
为了这句话,我就算是跟着他去跳火坑,也甘之如饴。
就当我要逆着人流,往前边空的地方挤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我。
四殿下杨允琦冷冷地瞪着我,“想去哪儿?”
我不说话,只是使劲将手抽出来。我那时,真不是一般地讨厌他,哦,已经不只是讨厌。我想,我都快恨死他了!
坐山观虎斗的是他,渔翁得利的又是他,原以为他赚够了,能金盆洗手歇一会儿,却连冯荣都不放过!
要不是他跟柳毓一搭一档地递折唱戏,冯荣最多贬个两三级,现在可好,直接去喂野蚊子!
我一听说他要动手,连夜跑去他宫里求情,他倒好,直接抽剑砍我!
结果还真是报应,寝宫都给烧了。
就这时,他竟一把将我抱住!!!然后趁乱在我身上胡乱摸索!
我被他吓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杨允琦!你、你当街调戏良家妇男,你——”
很快,我“你”不出来了——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沓银票。
“柳闻烨,你带这么多银票在身上,想干嘛呢?嗯?”
突然间,一大票子人开始用火辣辣地眼神看着他的手——哦不,是手上的银票。
我小声警告他,“快还给我,里头还有从我爹小金库搜的。”
他大概没听见,直接把银票往袖子里一塞,惹得众人一阵叹惋,随后淡淡道:“往后几日,每天来见我一次,来一次还你一张。”
我火了,“杨允琦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信不信我大理寺告你?”
他一脸悉听尊便的表情,摆摆手,走了。
我只能一个人在哪里气得发晕,亏得文三儿来扶我,否则直接去地府找阎王报道都可能!
后来萧华衣和薛靖说完话,从囚车上下来,便找到景弘给了他样东西。
是一只铃铛。
金铃铛。里头还刻了冯荣的草书。
稀世珍宝呀!
景弘立刻一抹涕泪横流的馒头脸,宝贝一般地捧在手里。
这时我弟柳毓带着一股阴风悠然而过。
“哑的。”
不久之后我们发现,那只铃铛还真是哑的。
怎么摇都不响。气得景弘连着三天见我就嚷:“你弟柳毓那个乌鸦嘴!乌鸦嘴!”
景弘在太医院被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顶着涂了药膏的脑袋回了宫。
临走前还对着文明芝扯了半天,就是为了让他收敛点,不要招惹姜瑞年,还说他这辈子老婆也娶过了,儿子也有了,已经不惦记什么了,顺便让文明芝也看开点,不要惦记那么多。
路上,我一把扯住文明芝,“文三儿,你得跟我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文明芝生气,“我还想问你呢!今天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去工部了?还是二把手。刘老杜进来的时候,还跟着柳毓给我使绊。”
我说:“我怎么能去工部自己都不清楚,合着我爹昨夜把我踹起来的时候,还得半夜鬼敲门给你报信?
刘老杜那事情,我还真不知道。我半夜被拽工部上班,饿了一晚上,大清早又给我喝这玩意儿,临了还不让我回家填肚子拖着我来开会,我就是一卖笑的,那也得怒呀!
再说了,这事儿你和霍仪不是早就有了辙,就等着请君入瓮么?”
文明芝说:“可你那一抱怨,弄得我还当你倒戈了。”
“我怎么可能倒戈?”我说,“我这辈子就不可能倒戈!”
一说完,他便瞪我,弄得我直心虚。
他说,“你这话虽假,可我信。你这辈子都回不去四殿下那里了。”
这话说的,我心里一阵凉飕飕的。
我说:“我可把事情都交代了,你也跟我把话说明白些,那钱,谁借的?”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还能有谁,二殿下呗。”
“他?他缺钱花了?”
“没……”文明芝说:“这不做生意么……”
我把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文明芝,你是真傻还是充愣?二殿下那是做生意的料么?你确定他分得清十文钱和一两银子哪个多?”
文明芝,“不还有我么。”
我瞪他,我说:“你少绕圈子,闹来闹去,是你借人家的名头拿的钱,对不对?”
文明芝点头。
我说:“还真敢承认,你还真无耻呀!”
他不以为意,“柳大,你就是没这个胆儿,否则照你那脑子,保不定富成什么样了!”
“少来。那姜瑞年要的五万两你给得上么?”
文明芝摇头。
“那七天后怎么办?你准备把人供出来?”
他笑得一脸无赖,“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人也不供,要闹就闹皇上那儿去!”
“你当他不敢闹?”
“他当然敢,可要闹上去,他就完了。”
“哦?”
“户部的银子,皇上也有借。”文明芝一笑,“数目还不小。姜瑞年只说供人,又没说供谁,更没说不让供谁。到时候让全天下都知道皇上也在借钱,你说言官要不要把他骂死?”
我立刻恍然大悟:“文明芝,你是泥鳅投胎的吧!”
文明芝拍拍我道,“柳大,咱们是铁打的兄弟。姜瑞年是你表弟,我也不想害他,就麻烦你透个信,让他别折腾,大家日子都好过。”
我正要应下来,却见远处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脸挺熟,是个户部主事,一脑门儿的汗。
“文侍郎,不好了……不好了!”
“怎么了?”文明芝奇怪地问。
“兵部……兵部的人打过来了!”
第六章:文武兼备就是横
户部大门外,围了一大群人,都是看热闹的。
有太监,有官儿,有宫女。地上一瞅,哟!还有只麻雀!
我表弟姜瑞年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喝茶,旁边还有个人替他撑伞遮阳。
他的右手边有个人捧着一托盘,上头是张弓,一打白羽箭,和一块令牌。
我挪着脚步凑过去,仔细一瞄!
令牌上端端正正地刻了四个大字——白羽天机。
白羽就是白羽营,里头的人都是弓箭好手,而且特听话,一个口令一个方向,立刻唰唰唰万箭齐发!不死,也变刺猬!
天机就是天机卫,飞檐走壁,躲闪藏匿,轻功无敌,正宗包打听,只是他们听到的和看到的都只归皇上知道。
在宫里头,能带刀的能动刀的有三批人:近卫军、天机卫、白羽营。
这块牌子一定是他向陆曼凌蹭的,为的就是能在户部门口耀武扬威。
文明芝看到了我表弟,立刻火燎到脚了一般疯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要喊——
我立刻拉住他,朝着托盘里那块檀木牌子努努嘴。
他立刻像霜打了茄子般扭着脸,苦哈哈的。
远处的霍仪见了我们,一脸痛哭流涕地跑过来,“柳贤侄,你得劝劝他,户部的人,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就是嫩得跟豆芽菜似的,哪能这么折腾?”
我朝衙门望去,一堆人哆哆嗦嗦地窝在里头,门板上有一支箭,正好钉在户字那一点上。
好好地户部,就变成了尸部。
这名字变得太凌厉,我看得浑身发毛。
“姜、姜瑞年……你、你别这样,大家有话好好说……”
姜瑞年扭头看了我们一眼,又淡笑着看向户部的门板,说:“没事儿,我只是闲得慌。原本今日要到银子,我就该一路换了军粮送去。可银子没到手,我也没事做,这不手痒么,放支箭玩玩。”
说着他一个抬手,一旁便有人将盘子凑过来,他拿起弓箭,对着衙门上头的那块大扁缓缓开弓——
“姜瑞年!你敢!”文明芝一声大喊!
姜瑞年突然一个转身,对着他撒手放箭!
嗖!——
那支箭擦着文明芝的小脸呼啸而过——
他呆愣片刻,脸色由青转白,两眼一翻,便倒了下去。
“哎呀!快!快掐人中!”
姜瑞年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对着忙做一团的我们道:“明日午时,我再来。”
然后他就挥一挥衣袖,带走了让户部鸡飞狗跳的人马。
然后霍仪也晕了。
后来,有个御史借这件事参我表弟,还拉了陆曼凌下水。
结果莫名其妙地在一个小巷口被人揍了一顿,第二天便告老还乡了。
我表弟,其实是个很奇特的人。
不是因为他天生聪慧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因为他兼着文武二职,并且有着文武两套补服。
他的武库司郎中外加兼任的侍郎都是文职,这是考试考出来的,走出去就是一有文化有理想有抱负的有志青年。
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白羽营的副指挥使,那是陆曼凌看着他们的情分给的名头,方便他在宫里头横行霸道。
一般说来,同样的品阶,武官总要矮一截,谁叫你没文化呢!
可我表弟,连高一品的文官都怕他,就是因为他随时都可能摇身一变拿着小刀片在你面前玩杂耍。
而且,玩完了,还不犯法!
其实大雍的皇帝都一个顶一个聪明,他们觉得武官都是粗人,脾气大不讲理,只能用不能惹。所以只要不是造反之类的大事情,从来没见过那个皇帝为难武官的。
毕竟,打天下靠的是他们,守边疆靠的还是他们。
我表弟敢这样做,就是押宝皇上不跟他计较。
再说了,他是在替边关讨债,皇上他老爷子要是连这个都计较,处分他,那不是存心跟自己的版图过不去么?
文明芝一倒下就被扛回文家,据说文正在内阁气得直冒烟。
他也不容易。难得来上次班,就遇上儿子被人欺负地晕过去,能不火嘛!
霍仪在狠掐人中之后醒过来,一边喊人去给皇上打小报告,一边让人把户部的门窗紧紧关上。
于是一个下午,整个户部就像只所在壳里的乌龟,怎么敲打都没响动。
我则乐呵呵地回府收拾银票奔出门,因为蝈蝈刚给我带了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