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则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盏,说话像在铁板上钉钉子一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刀山火海也得爬上去照办。
“一个人,连军饷都给花上了,到底是个什么来头,难道诸位都不想知道?”
第四章:人精萧华衣
那年殿试,我弟柳毓拔了头筹,一是因为文采,二是因为风采。
当时的国子监司业方琼见了他,就满脸惊讶,说他是“封疆之气,入阁之相。”
他有没有拍我爹的马屁倒不清楚,不过,很多人都点头认同。
并且,他们一致质疑我是不是我爹的儿子。
我弟现年十七,虽说还没入阁拜相,可吏部侍郎的位子坐得是稳稳的。
再加上尚书的身子不好,已经连请了一个月的假,现在吏部就归柳毓管,迟早有一天会有大把人递折子扶正他。
到那时,其余五部的堂官见了他都得矮一截,谁叫人管着你的饭碗呢!
我弟现在就属于红得发紫一呼百应的状态。
世人说的好:柳毓一声吼,六部抖三抖,霍仪江上走,水里鱼没有。
柳毓牛在他的权力,霍仪牛在他的胃口。
我弟一开口,霍仪立刻说不行。
姜瑞年拍着桌子说要查。
四殿下允琦一脸天真烂漫的微笑就是不表态,于是大伙儿又看向两外两个人。
礼部薛靖,刑部萧华衣。
一个呆子,一个人精。
这两个人要都不同意查,那允琦再反对就是个平手,事情就得扔给文正。
文正是文明芝他爹,总不至于给自己家人找麻烦,一定会驳了这件事。
要是这两人都同意,那允琦也不用说话,怎么都是查定了。
所以,现在这两个人,简直就是那铁判官,一句话定生死。
就看帮谁。
那要是一人同意一人反对呢?
很简单,这事——
不可能!
这场表决,说白了,就是二皇子党的霍仪、文明芝跟四皇子党的柳毓、姜瑞年斗法。
都是自家人帮自家人。
薛靖和萧华衣就是自家人。可惜他们和霍仪和柳毓都不是一伙儿。
人家是太子党的哼哈二将。
一大群人,有人在看薛呆子,有人在瞪萧人精。
薛呆子也看着萧人精。
萧华衣喝了口水,仿佛要说话,待到众人竖起了耳朵却又没声音。他扭过头看着外头的天色,笑的十分诡异。
萧华衣,华亭人,人称华亭仙子。因为养了一只叫央央的八哥,跟他关系好的直接叫他萧八八。
当然,如果你硬要叫他萧八哥或者萧哥哥的话……
他考过进士,成绩属于甩尾巴的那堆,自然就不能跟我弟那样平步青云。
第一份差事是华亭知县,七品芝麻官,后来查了件案子,就升了一段,成了同知,后来因为政绩不错又升了知州,后来又做了江宁知府,杀过皇亲国戚,入主过顺天府,得了皇上他老爷子的赏识,成了刑部一把手。
翻翻他的履历,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品阶。
所以,就算他有时很孤,有时很滑,给的承诺像放屁,也没人敢动他。
他就是泥坑里打过滚的野猪,你赢了,动到他了,大不了他回泥塘过日子。可你要败了,被他一脚踢到火坑里……
哼哼,刑部有的是折腾人的东西。
他就是块精钢,刀枪不入,水火不怕!
但凡这种人,吃过苦也能吃苦,都有张棱角分明嫉恶如仇的方脸,不是面如钟馗便是目光如炬,走起路来山摇地动,发起号令地动山摇。
萧华衣却是个异类。
他是个男人,却有双丹凤眼,一身的细皮嫩肉,走的是没声没息的莲步,吟的是风花雪月的诗词,怒起来一脸的娇嗔,笑起来满面风情。
可这样一个人,会使弓,能用剑,飞檐走壁上山潜水都是信手拈来。
这号人物通常就是个怪物,可萧华衣又不像怪物,他笑起来更像个妖精。
现在,一堆人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正奇怪呢,外头便跑来一个人,急匆匆的,得了通报便冲了进来。
“萧尚书,您这会儿得快点,就缺您了!”
我悄悄问允琦,“这人谁呀?”
他皱了皱眉头,“都察院的。”
都察院?都察院的人来找刑部的干嘛?
难道……
萧华衣慢悠悠地说:“我们六部正表决呢,让大伙儿先等等,我稍后就到。”
那人立马急了,“萧尚书,会审就定在这时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都齐了,可就指着您呐!”
萧华衣叹了口气,为难道:“会审的事要紧,这我知道。可六部的事也要紧,六部的堂官都在这里,萧某不表个态,如何能走?”
四下都是清嗓子的声音。
萧华衣这话,摆明是让大家都开罪了都察院和大理寺。
大理寺也就罢了,里头还有些讲理的人。都察院可就不一样了,那就是一大林子,什么鸟都有!
不但什么鸟都有,领头的那几个还都是乌鸦!
黑心黑嘴的,说什么应什么,见什么奏什么,惹毛了,把你小时候拖着两条鼻涕哭哭啼啼的糗事都能兜出来!
我那小脑门上都开始冒汗了!
“那萧尚书就快表个态吧。”文正这块老姜不是假的,硬是要人家给个说法。
萧华衣盯着他看了许久,叹了口气:“文阁老,这事儿我也没个主意,不过……”
他突然意味深长地说:“要是您硬要我表个意见,我也只能乱说了……”
“其实我觉得呢……”
我觉得,他的话很微妙。
就好像在告诉别人——别逼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我急了,就乱咬人!逮谁咬谁!
“萧尚书!”
文明芝突然插嘴道:“还是三司会审要紧,咱们这里哪能跟工部的大案相比?您是一国刑名,审犯人是正事,户部的芝麻绿豆就不麻烦您了。”
霍仪和文正也像送瘟神一样劝他,其余的人都不想惹麻烦,也跟着催他走。
于是,人精萧华衣很为难、很担忧、很不舍地走了。
无论是二皇子党还是四皇子党都暗暗松了口气。
少了他,表决黄了。
因为薛呆子其实也不呆,萧人精一走,他就开始装聋作哑,问什么都是一脸费解的表情。
闹了好半天,户部只能跟兵部下约定,要是七天内还拿不出钱,就把那人供出来以备兵部讨债。
六部的会开完,我回了趟工部便走人,下到底楼的时候看到他们分梅菜饼,正好还剩一个,我一个飞扑,给兜了怀里。
走出衙门刚要张嘴开咬,却想到允琦还没吃。
别看他老成,心思密得跟蚕茧似的,其实年纪小的很,也就比我弟大一岁。我给他做伴读的时候,从来是把他当亲弟弟对待。
他很会看人脸色,也很会蹬鼻子上脸。他知道我疼他,打小就腻着我给他当牛马使,干了坏事儿又踢我出去背黑锅。
我觉得那是小孩心气,等长大了就会好。待他长大了,似乎还真好了,至少给先生使坏的顽皮事儿不再做了。
可我觉得宠他宠上了瘾,觉得他走路就一定得拉着,他睡觉就一定得守着,他要什么就一定得给他翻出来。
就在他砍我,我脱离四皇子党之前的那个月,我还在给他挑鱼刺。
允琦爱吃鱼,可不会出鱼刺,小时候喉咙被鱼刺扎过,从此我不让他自己吃鱼,都是一根一根把刺挑尽了,才让他入口。
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他奶妈呢???
我想上楼把梅菜饼给他送去,可觉得一个小饼太寒碜了,就算不寒碜我也拉不下这个脸。
我们现在说白了就是对头,再去嘘寒问暖,自己都觉得矫情。
但不送去我又怕他饿着。他打小胃不好,太冷的太辣的都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更别说饿着了。
方才六部开会,别人都兴致盎然地吵嘴,就他少言寡语,我觉得一定是胃疼了。
想了想,我觉得脸皮也值不了几个钱,于是蹬蹬蹬地上了楼。却见新竹在伺候他喝粥。
五谷粥,又顶饱又补气,一旁还有碟宝塔菜,中间搁了快玫瑰腐乳。
香气四溢。
别说他,我闻了都口水泛滥。
吃得这么好,自然用不着我那破饼儿了,我蹑手蹑脚地转过身,正打算下楼梯——
“哼——哼哼哼——哼——”
我说你个猪老爷,蹲大牢也不忘让你家神猪继续值班呀!
我没处躲了,只能转过身对着允琦傻笑。
允琦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喊了句上来。
罪魁祸首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路过我的时候还惊奇地呀了一声。
“柳侍郎!您不是走了么?”
说着还拍了我一下,“梅菜饼怎么样?您那一招鹞子扑饼,啧啧啧……听说今日早饭只有白水,真的?”
我火得想揍他。
他见允琦在瞪他,收了话匣,将手里厚厚一沓公文老老实实地递了上去,然后退到楼梯口,临走了还不忘扯我的袖子。
“柳侍郎,听说醉月阁头牌纪如月是你相好,艳福不浅呐!”
我觉得,要不是手头没东西,我绝对抽上去!
在这宫里头,有人知道我断袖,有人觉得我好色。知道我断袖的都把线头搭到冯荣身上,觉得我好色的就喜欢把纪如月拎出来说道。
弄得我从此觉得对不住这两人。
那人见我不回答,还真杵在楼梯口不走了。直到允琦冷冷地哼了一声,才诚惶诚恐地滚下楼去。
“你怎么来了?”允琦放下手里的筷子问我。
我哈哈笑着说我公文没拿,然后若有其事地跑到桌子前又翻又找的。
“你第一天当值,又不熟悉公务,何来公文要拿?”
“再说了,六部的公文,岂是可以随随便便带走的?”
被他一声吼,我头脑空白一片,翻着文书的手停了一下,却见那块梅菜饼咕噜噜地滚了出来,从桌上落到地上,又跳了一下,彻底歇菜。
我眼泪都快出来了,这饼,就算允琦不吃,我不也能用来垫肚子么?
现在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就跟明珠暗投似的,看着都可惜。
就当我满腔悲愤要将它捡起老藏进袖子的时候,我听见允琦喊了我一声。
“闻烨哥哥!”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似乎湿漉漉的。
啊!我一定是看花眼了。
或者,难道,他也替我损失了一块饼而可惜?
这事太丢人,我连个头都没回就灰溜溜地跑了。
早知道,就照着自己性子,东西拿到手便张嘴下肚,也就没了这回事儿。
可我这脑袋偏偏爱多想,想得多了便做得多,做得多便错得多。
到头来,好事都能捅娄子。
第五章:文三公子小算盘
从工部衙门里逃出来,我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户部。
直觉告诉我,那个从国库借钱的不是一般人。
当然,能从国库借钱的本身就不是一般人。要不就是还得起一月一成利息的有钱人,要不就是称霸朝纲的牛人,或者就是姓杨的自己人。
不过这个借了钱的人,估计还能和文明芝有点关系,说不定和我都能有点关系。
进了户部衙门,一群人围上来打招呼。
“柳侍郎,升官儿啦?”
“柳侍郎,纪如月可好?”
“柳侍郎,听说您在四殿下的工部混,哎哟……我这里有祖传金创药,二两银子一瓶,给您打对折,早晚用得着!”
“柳贤侄,看你如今面如菜色印堂发黑……来来来,老夫给你算一卦……”
我和文明芝要好,合着连户部的人都不跟我见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上来,弄得我都找不着文明芝的人了!
“柳闻烨!!!”
却见一声大吼传来,人群呼啦啦地散开,文三公子从位子上站起来,一手指着我一手抄起桌上的铜算盘,砸了过来。
“你这个小人!!!”
我大惊,立刻朝旁边连跳三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啊!——”的一声。
我一转头,就看见二殿下杨景弘抱着他那小脑袋,一脸扭曲。
“殿下!”霍仪像死了爹一般惨叫地窜出来,一边扶住景弘,一边扭头瞪着文明芝。
“看看你干的好事!”
听说,皇后在嫁入当时的平王府之前,原本是霍家订下的媳妇。
后来文家老太爷鬼迷心窍硬要送她给王爷做妃,为此差点和霍家翻脸!
再后来霍家二公子战死沙场,文家出殡费全包,又嫁了个小女儿给霍家小公子,才把关系缓和下来。
霍仪是个死脑筋,觉得订下的媳妇就是终身的媳妇,所以爱屋及乌,对景弘就先对亲孙子似的。
我一直都觉得,太医院冼清是个大麻烦。
好好地一个八尺大男人,却是个十足的包打听,见什么都来劲儿。
你还不能冷着他晾着他,否则不定他把事情掰成什么样子!
他一瞧见景弘头上的大包就贼笑,“二殿下,前门口摔着了?”
景弘还没说话,文明芝就插嘴,“对!”
“冼太医,你快给看看,有事没事?”
冼清伸手一摸,疼得景弘哇哇直叫,冼清一脸奇怪:“这可不像摔着了呀!”
文明芝不耐烦,“怎么不像,就是给摔了,难不成你还希望二殿下被怎么怎么了?”
“瞧您说的,二殿下龙子凤孙的,怎么可能被怎么怎么了呢?”
“那不结了,你是太医,只管看病就行,问那么多,还以为是都察院的乌鸦嘴呢!”
“文侍郎,话可不能这么说。古语有云,医人先医心,要是二殿下受了委屈受了欺负,我只看好了他的外伤,那也是无济于事。
咱们做太医的,悬壶济世,要得是个能字,还有一个德字。不但要治好病人的外伤,还有医好他们的内伤。文侍郎,您是管钱的,可能还不知道咱们这行……”
就当我以为他还要叽叽咕咕说下去的时候,却听见一声凄厉的叫喊——
“柳闻烨,你个耗子!!!”
冼清一个箭步冲上来,抢过我手里的瓷碟,看着上头的碎末渣渣,一脸痛心。
“我的茯苓饼,我的桂花糕,我的花生酥呀!!!”
我擦了擦嘴,“你那茯苓饼还行,就是不填肚子。花生酥太甜,腻味。还有那个桂花糕,那是桂花糕么?这么硬,你确定不是石头?”
“哦——就是这壶酒还不赖,挺香的,不如透个配方给我,我让我娘在王记也卖卖。”
“啊!——”冼清一脸痛不欲生,“你连酒都喝了!”
我点头,一脸诚恳:“这酒确实不错。”
他那表情,让我想到允琦砍我的那晚,一模一样。
大有不弄死你我就自我了断的架势。
外头进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腰间挂了把长刀,一脸络腮胡子。
“冼太医,就快上路了,东西给我吧。”
冼清指着我一脸懊丧,“给,给个头,都让他吃了!”
来人闻言看向我,一脸鄙夷,仿佛我做了什么阴暗苟且的龌龊事。
冼清叹了口气,说:“你去吧,路上要见到有卖茯苓饼的店,就捎带点。味道差是差了点……”
茯苓饼?我想了想,又看着来人的一身装束,他又说他要走……
我一个激灵,“这东西,不会是给冯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