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 下——荷包
荷包  发于:2013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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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鹤眉抱着他,用狠决平静的语气道,“不是我的王也没关系,但你就是你,你是妖,不能跟一个和尚走。”

平笙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上了身后的背心,他心如电击地惊醒,大叫了声“鹤眉”,尔后便见一阵刀光削过。他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已先见到自己身侧的羽翼如巨大的云层快速往下坠去,那彩翼在半空翻转,散成漫天霞光,流萤般四散开去。

他真的被斩断了双翼……平笙意识到这样可怕的事情,不可置信地看着鹤眉。尔后剧大的疼痛袭卷全身,令他快速堕入了黑暗。

这已快到盛春的时节了啊。

鹤眉站在河边,旁边是一块落着新苔的礁石,月余前,平笙还在这上面坐过,他低下头,亲吻过他的脸。那时这河边还只是一片蒿草,现在都抽出了嫩芽。河水岸边泛着桃花,从不知远处的林间飘浮下来的。

鹤眉叹了一口气,用一小白碗盛了水,转过身来,突见古见刹站在几丈之外。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打招呼,“果然王说得不错,无论到哪,你总能找得到他。”

“平笙呢?”古见刹问。他能感觉到那佛钏强烈的气息,明明就在附近,却意外地不见平笙的人影。

“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找不到了?”鹤眉一脸轻松地道,“要不你猜啊。”

古见刹想说你把他藏哪了?不说出来,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灰飞烟灭。但他看着鹤眉的眼睛,那空无一物又罔顾一切的神情,大概把他大卸八块,也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一句有用的话。这流魅敢站在此处等他找来,可见自己的生死已不被放在眼中了。

他看到他手里盛水的白碗,猜测这必然是在为平笙取水,他想到那天离开时的一刀,不无担忧地问:“他的伤如何了?”

“不是你下的手么?深浅轻重你自己心里清楚,还来问我?”鹤眉道,“你不用找了。半月之后的佛汐之刻,我在玉殊塔等你,我会把他还给你的。”

他抬了抬手,碗里的水潋滟着阳光,飘浮着几枚粉红色的桃瓣。“我不陪你了,他还在等我的水,要是回去得晚了,恐怕要发脾气。”鹤眉转身道,“别想着杀我,杀了我你也找不到他。”

我会还给你的……鹤眉一边笑着说,一边慢悠悠地走远了。

古见刹没有跟上去,这河面上萦绕着佛钏的气息,直觉告诉他平笙就在此处,并不一定与这流魅在一起。他这般想着便坐下来,抬头一眼无波地看着河面。

鹤眉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这和尚并没有追上来,只一身白衣静静坐在河边的石礁上,那不真实的身体在阳光如水般透明清澈。

鹤眉化身鬼烟消散,最后拢于几个山头的后青枫林里。他落身在枝头,将倚在树枝间的平笙扶坐起来,就着碗沿给他顺了几口水。他端详着平笙,那安祥的面容就如沉睡中一般,于是忍不住微笑,拣起碗中的几枚桃花沾在平笙脸上,他沾了一瓣又一瓣,想像平笙像以前那样睁开眼打开他的手,用温柔的语气说一句;“你烦不烦啊……”但平笙始终没有睁开眼,鹤眉静坐了一会,将他揽进怀里来,轻道:“王,我带你回青海。”

月下飞镜,云生结海。青海的月亮千年不变,永远泛着如桃如血的光泽。鹤眉坐在千丈高岩处呆呆看着,冷不丁感觉到怀中的平笙动了一动,他低下头,看着平笙慢慢睁开眼睛,那眼瞳倒映着青海的星月,却依然黯淡无光。

鹤眉笑着,没事人似地道:“你醒了?”

平笙没有说话,好像他在梦中就已醒来,现在只不过睁开了眼。

今夜是佛汐之夜,千年一渡,我闻寺的玉殊塔将迎来最彻底的洗礼,那些塔中关着的妖魔,若没有修行成仙,就会在今夜魂飞魄散了。鹤眉静静地道:我听说千余年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时连青海都能闻到诸妖死亡的气息。

平笙没有说话,似乎也听不见鹤眉在讲什么。鹤眉将他抱起放在岩壁的洞穴中,握着平笙的手静看着他,许久俯下身来亲吻,但平笙只侧过了脸,那冰冷绝望的眸底藏着深深的厌恶。

“我知道我让你厌恶,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令你为难了。你就应该像以前那样,孑然一身,对所有人妖都疏离薄情。但是……”他捧着平笙的手,用鼻尖蹭了蹭,“王啊……”他微笑着喟叹,“你真如花朵一样芬芳……”

他说着放开平笙,起身化鬼往玉殊塔而去了。

鹤眉站在塔前,高空的月亮浮在塔顶正上方,白如银盘,圣洁没有一点瑕疵。那光芒如佛光浴照,将塔身都洗出一片粼粼萤光。

鹤眉扯开塔门上的藤条,泛出的佛息将他的手指都灼得焦黑,他推门而入,静站在地宫中央等了几个时辰。

佛汐之刻将来了,鹤眉抬头,看到有月光从看不见的地方折射来,落在凌空而悬的一根象牙杵上,金芒初绽,塔壁上的千万佛尊正泛出璀璨温柔的流光,如浮屠金雨,顺着古朽的塔壁票飘荡下来。

鬼呼魔吼,地宫微颤,鹤眉仰着头,想到盛春时青海的桃花雨,也是这般令人迷醉流连。

塔门哗然被一阵劲风推开,流光汇聚,在门边现出古见刹的身形。他乍然见到鹤眉,眼中并无吃惊,从地宫泛出的蓝光融融照亮着整个玉殊塔,古见刹扫视了一翻,问:“平笙呢?”

鹤眉笑看着他,退后几步靠在塔墙上,“你真的及时赶回来了呢,怎么,没在那河边等到你的平笙吗?”鹤眉悠闲着道,“今夜是佛汐之夜,你的佛心早染了妖气,还敢回来?你不会真的以为平笙会在玉殊塔吧?”

“哎呀怎么办呢?明明闻得到平笙的气息对不对?可就看不见他的人影啊……和尚,你还不大声喊几句?大声喊你爱他呀,然后哭得眼泪涟涟,说不定平笙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心疼你就出现了……”

他在讲着这些调侃的话的时候,佛汐这流光已如雪花般落在他身上,如针刺般灼痛着他的妖体。他突然静下来,道:“差点忘了,和尚,我有个东西要还给你。”他说着从怀里一掏,将一个泛着银光的东西朝古见刹丢了过去。

古见刹一手接住,执到眼前看了一眼,不由眼瞳一紧,他在瞬间想到一些可怕的事,身体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是半个佛钏,理应是嵌在平笙翅根里的。

“我斩了他的双翼,终于把这东西拿下来了。可惜这东西不经摔,竟然碎成了两半,本来我是想全扔到了河里的,但想着这毕竟是你的东西,所以特地来还你一半……”鹤眉笑道,“怎么样?这就是你的平笙啊!就在你的手上!你高兴么?!”

古见刹没有说话,手紧握着,浑身如遭酷刑般颤抖,嘴唇都咬出了血。鹤眉细细欣赏着他的表情,第一次看到他痛苦到不知所措的模样。

“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来到此处,啊……看你这狼狈的样子,你的佛祖为何不出手救你?”鹤眉说话的时候,古见刹已幻出手中的长刀慢慢走了过来。

鹤眉哈哈大笑,直起身来展开双手相迎。“来吧,一刀将我的身体剖碎,这盘涂王的身体本就是你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希罕。我已将此处当成我的坟墓,还怕你的佛刀吗……”

他的话还没说话,古见刹已一刀贯穿了他的妖心。黑色的鬼烟呼啸着从鹤眉的身体里飞迸开来,整个塔身都充斥着鹤眉狂妄的笑声。

古见刹挥手在塔中罩下结界,此时佛汐之光融化了地表,地宫中千万妖魔也陆续挣扎出来。无数妖道高深的邪缕冲撞在塔壁上,引来塔身更为剧烈的颤抖,而更多的妖灵,在探出地表时便被汐光融散成了灰烬。

鹤眉的红色鬼火在万鬼之中鲜艳惹目,随着笑声快速往地宫深处而去。古见刹提刀纵身往下,与他一同落身到了渊底。

深重如云的妖魔在两人的头顶盘旋呼啸,迫不及待要往塔外而去,鬼哭狼嚎中,如同整个地狱都浮在上空一样。

鹤眉的鬼体跌落在五指不见的渊底,古见刹走过去,用佛力将他的身体重新拢回,他的五指掐进他的心脏,无数佛刀似的气息快速灌进鹤眉的身体里去撕绞他的骨肉。鹤眉忍不住发出惨叫,那声音凄不可闻,任恶鬼神魔听了也要心颤。

古见刹冷着眸色静看了一会,此时突从看不见的高处传来如潮水击壁般的巨响。佛汐之光如流金瀑布般从塔间落下,涤荡之处,邪魔都被融成千万耀目的萤火,一阵闪耀后永远地消散开去。

那汐光有几缕落在古见刹肩头,咝然几声,如刀般在那白衣上划出细细的伤口。古见刹愣了一愣:他已不是纯然的佛身,佛汐之下,断不能在此处久留。

他看了看手间奄奄一息的鹤眉,松开手转身走了几步,他正欲飞身而上,突从望不见的高处传来一声轻唤。

古见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这声音揪得发疼,那声调轻弱得不成样子,但硬是穿透了层层汐光邪云清晰地传到了渊底。

“鹤眉……鹤眉……”那是平笙的声音。

古见刹连忙飞身而去,不想平升不到三丈,又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脚,他低头一看,果然又是这没死彻底的流魅。那鬼烟紧缠着古见刹的脚踝,可以想见是用尽了所有剩余的力量。

古见刹不为所动,一刀劈开转身快速跃到塔中。

塔中充斥着无数邪缕,如亡命的乌鸦般急速飞旋着寻找出口。古见刹一声轻喝,佛气震荡,掀飞了眼前的黑云,汐光明月中,眼前站着面色苍白的平笙。

古见刹握紧了双手,抑制不住地上前两步将他拽过来紧抱在怀里。

他又闻到平笙发间的香气,如寒山上的冬泉那般冷冽醉人。他不由叹息出声,轻唤平笙的名字。

佛汐从高处再次倾洒下来,古见刹抬头看到那漫天流金,忙不迭将平笙往后推了一步,那汐光浇在他肩头融进身体,圣洁的白衣很快便染上了刺目的血色。

古见刹捂了捂心口,走过来握住平笙的手,道:“我带你离开。”

平笙的面色苍冷,身体透明得如琉璃般,无数金羽从他身上快速飞散开去,但他却甩开了古见刹的手,紧张地问:“鹤眉呢?”

古见刹愣了一愣,许久道:“我以为你是为我而来。”

此时地宫中的渊底一阵啸响,有条火焰往上直冲,但力不从心,快到达塔中时又破散跌了下去。平笙认得那火红刺目的颜色,几乎不带犹豫便欲纵身下去!古见刹心中大惊,一手捞住了平笙的身体,斥道:“大汐将至!你下去就上不来了!”

平笙抬眸看了他一眼,突得笑道:“这不正是你期望的结局吗?”他说完身体一涣,迸成一片琉璃快速往渊底而去。古见刹手上一轻,正犹豫着,此时头顶又传来巨响,一瀑前所未有的汐光哗然压了下来。

萤光四迸,所过处几乎一片清明。“平笙!”他大喊了一句纵身而下,于半空解开白色的裟衣,将四散的金羽拢进怀里来。刚合上手,那汐光便追到了他的背心,一阵万刀贯穿般的剧痛,古见刹拢着平笙跌落在渊底。

过了许久,古见刹的身体才恢复了知觉,他从平笙身上翻转下来,倚靠在渊底的成堆的尸骸上,温柔着声音问:“你还好吗?”

平笙的身下压着一团红色的鬼气,袅袅不能成形,但看得出来精气仍在。他踉跄着站起来,高处的邪云已变得极淡,刚才的那一汐的佛气,几乎消散了整个塔中所有的妖魔精灵。但仍有汐光在不停地落下来,如大雨之后的余息,冲刷着最后一点邪氛。

平笙将那鬼气拢成一团,他觉得自己的精魂已散了大半,妖心也快枯竭了,但他还有气力回到塔中,在他死之前,他还想救这只流魅。

“和尚……我想通了……我愿意做一只妖……死在此处,但求你放过鹤眉……”他走到古见刹旁边,伸手想扶起他。但他的手指才触到古见刹的胳膊,古见刹的整条手臂便如沙土般散落开来。

他的白衣早被染成了鲜艳的血色,那沙化的身体落在四处,如细细的红玉石闪耀灼目。

平笙如遭重击般愣了一下,喃道:“和尚……”

古见刹与他四目相对,眼眸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突然伸出手,揽过平笙的脖颈,凑上前去与平笙唇齿交接。

平笙觉得这吻漫长如一世之久,分开时,整个口腔都是古见刹的鲜血的甜香。

“你走吧……”古见刹放开手,说着多年前一样的话,“不要再回来。”他起手,用身体里仅剩的佛力托起平笙,一掌将他往高处送走了。

平笙低着看他,最后消失在塔顶水蓝色的光芒中。

他能感受到平笙的气息在地宫的表面停顿了一会,尔后便离开了。

佛汐的余光还在往他身上零落而来,如淅沥不停的冬雨,刺痛着他将要消散的身体。

倚雪只揖风,迷花不侍佛……平笙……若有来世。

他在一片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在将要沉睡去时,突有温柔的稚羽从高处如雪花般飘落,他半阖着眼睛抬头望着,如身坠圣洁的梦境,那白羽不停地落,直在地上铺出厚雪似的一层,将古见刹的血衣都温柔地拢住。

从那雪厚里慢慢现出平笙的身体,华彩尽去,一身霜白,他微笑着倚到古见刹身旁来,道:“我累了……不想再走了……所以回来找你。”

平笙道:“我心甘情愿。”

古见刹分辨不出这是不是梦镜,于是用最后的气力唤了一声“平笙……”

平笙的发丝动了动,垂落在他胸前,轻轻应了一声。

汐光仍在下,如春雨温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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