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 下——荷包
荷包  发于:2013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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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见刹抱住他翻了个身,那眼神有些冰冷,却又盈着笑意。“记起来了吗……”他道,“你身上还带着我的佛钏……生死都在我翻掌之间。如果你连这也忘了,我就提醒一下你……”

白发淡眉,慈悲如水,却又如深井般不起波澜。古见刹的眸色一如既往地冷淡,即使在说着这样狠决暧昧的话,也令人看不出深浅。便是因为这样看不懂,所以当年才会误以为这眼里是盈着爱意。

“你即觉得我是你股掌之间的东西,能轻而易举地取我性命,为什么要让我活到现在?我见藏念生的第一眼,你就可以让我死。”

古见刹将头轻搁在平笙胸口,轻道:“我要你心甘情愿跟我走……”

说话间,古见刹嘴间流出来的血已染红了平笙的胸襟。平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想到当年玉殊塔前,这人也是如此虚弱地模样,他把自己的佛心给了他,在风火中连站都站不稳,嘴里说的,依然是那样不自量力的话:

此妖若敢再害人,我定出山杀他。

“和尚……”平笙苦笑,道,“你怎么会为了一只妖,令自己落到这样难堪的地步。”

“我也不知道啊……这大概就是我的劫数……”古见刹道,“只因为当年遇到一只青海妖王……流光华美,温柔善良……他说他爱我……我心动了……我把我的佛心给了他,被困在玉殊塔不得超生……我以为一切都值……可他却回来把我的佛心还了给我……说他放不下他的妖道……我出来寻他……他却已忘了我,要去爱上别人……”

古见刹道:“你说……到底是他这个做妖的太凉薄,还是我这个做和尚的太多情了?”

60、折翼

平笙闻言愣了一会,许久侧过头,竟轻声笑起来。

“我不觉得自己凉薄,也不敢指望你心中有情。”平笙道,“当年的羿王已经死在玉殊塔,我已不是当年的平笙,身体里怀着的是伏魁妖心,我现在流离失所,杀人噬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让我心甘情愿跟你走,你遂了愿,圆了执念去超生,然后留我一个人在玉殊塔等死是吗?”

“你想都不要想。”平笙推开古见刹站起来,“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再相信,你说你爱我?”平笙低头伸出手,从那流华彩袖中簌簌伸出一条黑藤,那藤蔓绕着古见刹的的腰一直缠到他的脖颈。

不知道是不是受伤过重的原因,古见刹没有出手相抗。平笙眯了眯眼,那藤蔓便在古见刹的脖子上紧了紧:“我当年爱你,是连性命都愿意舍去的。你现在说爱我?那愿不愿意把命给我?”他说这话时微微抬着下巴,温柔的眼眸里盈满复仇的戏谑,不屑和愉悦。

平笙并不只是说说而已,那黑藤缠着他的身躯已让古见刹喘不过气来,鲜红的血液已如溢出来的水般染红了脖子上一圈圈的藤条。

古见刹半阖着眼睛看平笙,平笙笑着一紧手,古见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突然出手握住那藤条,挥手荡出一阵佛气,哗然一声将平笙击退了开去。

那藤条被这阵突如其来的佛气划成碎片,扑扑掉落在地面上。

平笙笑着,伸手将那受伤的残藤拢回自己的身体里,道:“我还以为你能忍得更久一点。”古见刹静站着看他,道:“你不愿相信我,我忍着也是无用。”

平笙抬起手,用舌头舔了舔指尖的鲜血,道:“怎么会?你刚才要是死了都不还手,我肯定就相信了你。”他笑,“相信你爱我。”

古见刹此刻看着他盈满笑意的眼睛,想起许多年前平笙在湖边花树下拨手鼓的那一幕,那时的他羽冠流美,眉目温柔,无深恨,无厉仇,眉目干净得如寒山上的冬泉。那一幕如刀般深铭在他心底深处——但现在拜他所赐,那泛红绮丽的眉目里再也找不见那样的单纯了,那笑意是杀意,如同从污浊的血海里开出的花蕊,散发着诱人狠毒的光泽。

他心中空落落地发冷,看着平笙不知缘由地泛出了眼泪。

“你这受伤般的表情真是不错,”平笙只觉得可笑,“可惜我已看透了你,你演得再像也没用了。我不会跟你走,更别说心甘情愿。”

古见刹心下一冷,佛咒轻启,那落在平笙翅根处的佛钏便如芒刺般发出淡金色的光晕。平笙如遭酷刑,剧痛让他全身麻木,不过三数便瘫软在地上。他咬着唇发不出声音,只用血红色的眼眸看着古见刹。

“和尚……”平笙扯出笑意,那表情可堪疯狂,声音吐出来,字字切齿“对我……你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古见刹垂目看他,只问:“跟不跟我走?”平笙匍匐在地低声轻笑,只道:“除非你杀了我……”

古见刹愣着,许久道:“你会回心转意的,我先带你回玉殊塔。”他说着手指轻撩,佛气萦在平笙眉心。无数金羽飞散,平笙狠狠瞪着他,意识却迅速模糊下去。

此时高处岩壁一阵震动,古见刹抬头看去,只见倾天的火焰沿着千丈悬崖如万马朝他奔腾而来,那风魄如潮,带着神魔不惧的气势。他抬手快速落下莲花金界,那焰火在他头顶被撞开,迸出无数火团子,周遭几里的树林瞬间便入了火海。

古见刹荡开周身的火焰,抬眼却见鹤眉已将平笙搀了起来。古见刹怒道:“放下他!”鹤眉却充耳不闻,他手一抛将平笙抱在怀里,身化火焰便往高空而去。

古见刹手结佛印,淡金色的佛气如风刃般快速追上将鹤眉困拢住,平笙浑身麻木,睁眼看着,道:“你快走吧,我已经是逃不掉了的。”

鹤眉的身形在风刃中浮动不稳,那眼神却坚定如初:“我带你离开,天高海阔,他找不到我们。”平笙笑了笑:“没用的,我身上带着他的佛钏,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我。”

鹤眉看着他的笑容,那笑容绝望却又从容的,一副已经认命了的模样。他爱着平笙,但心底却未尝没有恨意:恨他的不挣扎,恨他这样逆来顺受。“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你是妖王!为什么甘愿被他玩弄于股掌!”鹤眉恨道,“你答应过我不与我分开!他一来,你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鹤眉的话音还没落,突有刀光直逼而来。“鹤眉小心!”平笙大喊了一声,下意识抱住了鹤眉,他急运妖力护体,但那刀尖仍快速没入了背心。

“王!”鹤眉脑中一阵眩晕,居高临下狠狠看了古见刹一眼。

底下的古见刹抬头呆呆望着,他那一刀奔着鹤眉的门面而去,完全没想到会伤到平笙。周遭的佛气如被冻住般骤然平静下来,鹤眉身化火焰,带着平笙快速往高空而去,不过三数便消失了踪影。

平笙缓缓睁开眼睛,白芒中,古见刹正站在他面前。他身后的辰光圣白如炽,头顶的参天高树绿叶欲滴,在阳光中折射着斑驳不明的光影。

银发白眉的古见刹面容如玉,眉眼如初见般从容温和。“平笙……”那人低头看着坐在树底下的人,道,“跟我回玉殊塔,佛汐之刻随我一起转生。我欠你的,让我还你。”

平笙全身无力,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唇嘴微动,想说“不要”,但话到嘴边又笑了。转生?转生之后谁还记得谁?

“我是杀生佛,转生不用喝孟婆汤的……”古见刹似能听到他心中所想,低头笑道:“你一生做恶不多,我用我的修行来抵你的罪业。我弃佛道你弃妖道,他日重生,我来找你,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古见刹道:“我爱你,舍不下你。你已成我的罪业,也是我的执念,不灭,不圆,我永生将困于玉殊塔。”

平笙想笑,但闭着眼睛,沉默中却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这是不是你另一个谎言?要骗我去送死?

“你不信我……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古见刹蹲下身来,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只喃道:“平笙……平笙……”

平笙,平笙。

平笙睁开眼睛醒过来,只看到一片昏暗。这是个深穴,水滴从周围岩壁上滴下来,发出点点清脆的声音。

“我们在石圩山的山洞里,古见刹也许能感应到你大概的地方,但真找到我们,仍要一段时间。”鹤眉从一旁走过来,轻手将平笙扶靠在一边的石台上。

古见刹的戒刀被扔在不远处的岩地上,还淋漓着鲜血,那刀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出雪似的光辉。

平笙感觉到背后的伤口已愈合了,想来戒刀入体时,大半的佛气都已被古见刹急收住了。否则这一刀穿体,平笙当时便会魂飞魄散。

“王……你觉得怎么样?”鹤眉委身在他膝边,轻握着他的手道,“等你身体痊愈,我带你离开这里,走得更远些,那个人……”

“我说了我逃不掉的。”平笙打断他,低头抚了抚鹤眉的脸,“你走吧,与我在一起,被他遇上了,我保护不了你。”

鹤眉的脸僵了一僵。平笙扶着石台站起来,揉着眉心往洞穴外走。不防鹤眉从背后猛地将他抱住,用几乎哀求的语气道:“不要走!”

平笙觉得他有些过激,于是拍了拍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他想说“别小孩子似的,我只是想出去找水喝,并不是现在就要离开你。”但他又想到现今的境况,两人分开是迟早的事。

他也许多年前就应该死在玉殊塔,不用连累了鹤眉这只流魅。

“你走吧。” 平笙静站了一会,道,“跟我一起死在古见刹的刀下完全没有意义。他不过想收我,哪天我被他关入玉殊塔,你在塔外也许还能见到我。也许等到千年万年,有一天塔塌了,或者古见刹死了,我还可以出来……”

平笙说着这些连自己都不信的理由,表情从容平静,好像逃了许久的囚犯,身心疲惫。此时那人再次找到他,反而让他觉得解脱心安。妖的宿命,不是成仙就是死去,他为妖千年,最后被某个和尚收了渡了,不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吗?

鹤眉抱着他突然笑了,问:“王,其实你还喜欢着那个和尚对吗?”平笙闻言身体一顿,却没有说话。“王的话我向来听,你说让我走,我走了就是。只是我追随了这么久,这最后总该让我知道真相吧?”鹤眉道,“你心里,是不是仍喜欢着他。”

平笙闭了闭眼.“是……”他道,“这么多年了我不曾忘记过他,我忘不了他。我恨他……但丝毫不曾影响我喜欢他……”

鹤眉以为自己听到这样的话会控制不住自己,不想听完了,心中竟意外地平静。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鹤眉叹了一口气,将下巴搁在平笙的肩膀,耳边的发丝丝温柔,散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如同青海初春时,从桃湖上渡来的水香,“可你是青海的妖王啊,是我的妖王,随意躺在湖面的水台,都能引来满山仰慕的目光……和你在一起,无论什么样的事都能化险为夷,你不是一路保护着我,将我由一只白凶变成流魅了吗?为什么现在说抛弃就抛弃了,难道我连陪你死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平笙道:“不要这样说话……”

“你说过不和我分开,现在因为他,就准备轻易违背你的承诺么?”鹤眉道,“王啊王……啊,不是我的王也没有关系,但我绝对不允许你被那和尚玩弄于掌心。”鹤眉的手抚上平笙的背心,那佛钏嵌在翅根处,还发着微弱的金铓芒,“是因为这只佛钏才摆脱不了他吗?多么简单,把它拿掉不就好了。”

鹤眉道:“既然已嵌入了翅根,就翅膀折掉就可以拿下来了……”

平笙心下一惊,他未反应过来,鹤眉的五指已成利爪狠狠掐进了他的翅根里。他从未想到他会这样做,当下连忙将鹤眉推了开去,斥道:“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清醒得很!”鹤眉将平笙拉回到怀里来,伸手又去抓平笙的背心。平笙心下慌乱,妖力全开震开鹤眉,二话不说便往洞外而去。

鹤眉被他的妖力震倒在地,伸手摸到地上带血的戒刀,他几乎没有犹豫便抓在手上,身化鬼火快速追了出去。

61、

平笙凌立在千尺高处,他本可一去不回,但终究忍不住驻身回头,他无论如何不相信鹤眉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

只在他这样犹豫的片刻功夫,鹤眉已追到了他的跟前,倾天艳红色的鬼火如一条散发地狱之气的巨蛇,火首高昂,居高临下看着平笙。

琉璃般在彩翼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眩目的风华。平笙眼睁睁看着这漫天火焰聚拢,朝自己快速冲将过来,他能轻易看出鹤眉的死穴,手掌集结了庞大的妖力,心想着这人真敢对自己出手,就一掌把他的火首给击溃。

他心里明明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但鹤眉真的冲将过来,他的手掌却顿住了:这只流魅陪了他过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温柔体贴千依百顺,偶尔的忤逆,也不过是小孩子般的任性罢了。

他慢慢放下手,几乎是毫无防备地看着他直冲过来,还指望他能如从前般,在千顷一发间突然想开妥协,说一句“我错了。”但他想错了,鹤眉冲过来,几乎不带犹豫,便一手贯穿了他的肚腑。

这一手没伤到要害,却几乎让平笙丢了半条命。那鬼气借着伤口融进平笙的身体,一阵剧痛之后,他全身都开始失去知觉。

他的身体麻木下去,但耳目仍清醒着,鹤眉的面庞在火烟中明明灭灭,平笙近在咫尺地看着,能从那黑稠如深渊的眼瞳看见深沉至极的哀伤。这表情让平笙想起当年玉殊塔里的古见刹,一手斩向他身体时,眼里也盈着这样的痛苦神色。

平笙想笑,这些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哪……最后都对他做出了这样或那样狠决的事。他伤心至极,扯起嘴角想笑,却忍不住流下眼泪。

但他终究只伤心了片刻,接踵而来的便是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恨意!他起手一掌击在鹤眉的门面,鹤眉堪堪躲过,但边缘的妖力仍将鹤眉的五官绞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鹤眉的身体僵了一僵,未有动作,已被平笙一手嵌进肩胛,用蛮力将他从身上甩了出去!

从两人之间迸出无数道鲜红的血水,鹤眉强制止住身形,不顾一切又冲上前来,平笙身体在急速下坠,他张开六翼稳住身形,妖力全开幻出漫天如刀的金羽往鹤眉而去,那金羽快速从鹤眉的身体贯穿而过,瞬间将其击成了雨点似的碎片。但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鹤眉的脚步,等平笙反应过来,已被一片血雾似的鬼烟拢住了身体。

平笙以为他会借着自己肚腑上的伤口再次侵入自己的身体,然后捏碎他的妖心令他魂飞魄散。但那血雾只拢着平笙,托着他浮在了半空,鬼烟中重新化出鹤眉的身体,他看着平笙,双手将平笙轻抱在怀里,这动作温柔,让平笙想起从前下雨天里,走在身边替他撑伞的的手,和深夜醒来时,这人与他四目相对,露出来的微笑。

平笙心中五味陈杂,他活了千余年,终于在今天把爱恨情仇的滋味都尝了个遍,这令人窒息的感情令他生不如死,他后悔一切相遇,相识和相爱。如果给他重新来一次的机会,他宁可在第一次遇见罗灱时就死在他的手上。好过那之后遇见的一切,美好的,残酷的,欢愉的,痛苦的,他都不想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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