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视线落在那纸上的时候,秦灿却是一愣,看了两眼放下来,又拿过桌上其他的纸张看了起来。
纸上是一些秦灿看不懂、像是画符一样的文字,乍一眼以为这个是邹丛筠跑江湖用的符纸卦签之类的东西,但再仔细一看,发现这上面的文字很是眼熟。
秦灿不由奇怪,这些纸上的文字怎么和在章殊那里找到的那些写得差不多?……
「哎,秦灿,你找我有事?]
听到门口的声音,秦灿抬起头来,拿着那张纸的手忙背到身后,因为自己的擅自闯入而略有些尴尬:「我看到你门开着,以为你人在,我翻了一些古书,找到一些数据,想你和我一起看一下……]借口有些拙劣,但一时慌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
邹丛筠似乎没看到秦灿手上的小动作,听到秦灿这么说,欣然点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完便转身先往书房走去。
秦灿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刚要将手里那张纸在原处放下,但转念一想,却塞进衣襟里藏了起来,这才匆匆走出房外去追邹丛筠……
第五章
其实秦灿藉口说自己从古书中找到一些东西,倒也不全是为了掩饰自己擅闯他人房间的行径而扯谎。
他确实从古书里找到了一些记载,只是又多又杂,就和大海捞针一样,见到什么都先记了下来,却不知道要如何梳理。幸而有邹丛筠帮忙,经过一个下午的整理,大致可以了解到——
当年「有扈氏]一族被灭,幸存下来的人都被贬为奴隶发到各个部族,奴隶是不允许有自己的姓氏的,于是这之后便再没有了关于「有扈氏]的记载。
而被发往各个部落的人,即使这一脉有所延续,之后姓的也都是其他的姓氏,运气好一点或许可以跟着主人姓,但秦灿没有找到改姓为颜的「有扈氏]后人。
「怎么了?哪里有奇怪的地方?]见秦灿瞪着手里那张纸,邹丛筠有些奇怪的问道。
秦灿蓦地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纸:「曾经有人告诉我,说颜璟可能是「有扈氏]后人,因为「有扈氏]一族信奉的神灵就是上古凶神相柳,而颜璟的身上有一条九头蛇的刺青……但奇怪的是,如果颜璟不是「有扈氏]后人,为什么他身上会有那个东西?]
虽然他曾猜测,颜璟身上所起的变化,是因为那个刺青,那个并不是普通的刺青,而是附在他身上的妖,只是还没有向狐狸和和尚得到求证,颜璟就……
但秦灿还是没有放弃对于「有扈氏]的调查,毕竟能和云龙山这里发生的怪事有所联系的,就是上古凶神相柳,而和相柳所维系在一起的便是「有扈氏]了。
邹丛筠道:「其中究竟我不太清楚,只能说「有扈氏]被灭族,被判为奴隶,并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也许有些氏族明知道自己是「有扈氏]后人,但只是想一辈子藏起来,将那段过去给抹消掉,所以便没有留下只言词组的记载。]
「为什么?]秦灿道出心里的奇怪:「现在早就已经废除了奴隶的制度,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和睦相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没想到邹丛筠的脸色却是肃穆沉凝了下来,略微凑近了秦灿,连语气也沉重了起来。
「如果是你,兄弟被杀,妻儿被人奴役,就算你活了下来,子子孙孙却永远都抬不起头来,背负着「威侮五行,怠弃三正]的罪名,周围都是灭你族人的后代,你能保证在表明自己的身分之后,不会将过去所有的仇恨都宣泄出来?你能保证自己还能平心静气和周围有着灭族之仇的人——和、睦、相、处?]
最后那四个字,着重了语气,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像是被鼓槌抡着敲在了秦灿的心头。
他没有忘记,当初傅晚灯告诉自己颜璟可能是「有扈氏]后人的时候,自己也犹豫踌躇着是否要告诉颜璟他的身世,而在告诉他了之后,颜璟确实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并且也陷入纠结里头。
不过最后他还是放下了仇恨,只是还没有查清楚他的身世,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颜璟能这么想,是因为他从小就是孤身一人,早己习惯了无父无母的日子,养大他的虞老大和万老二都和他没有血缘关系,而他也生性肆意,估计放一箱金子和一箱珠宝在他面前让他选,比让他认清楚自己和汉人的仇恨更来得让他纠结。
可其他人,都不是颜璟这个性子……
但是只要找到了「有扈氏]后人,也许就能从他们那里证实,现在的云龙山到底是不是当年「禹帝]填埋相柳尸首的五帝台,而这些黑色的液体是不是和相柳有关。
秦灿收回神思,就见邹丛筠又低下头去继续帮忙查找资料,方才他和自己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还历历在目,这会儿他又换回原来的神情,表情认真地提笔书写着什么。
秦灿的目光落在邹丛筠正在写的那张纸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隔日黑云九龙寨差人来请秦灿,说是万老二可能不行了,让大家去山上陪陪他。
秦灿听闻,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个结果是在预料中的,那个时候颜璟的屋子被那种黑色的液体像藤蔓一样攀附包围其中,万老二救颜璟出来的时候,手上不慎沾到了那种东西……
阿大他们本来并不想让秦灿上山,那等于是将他心里的伤口再生生的撕裂开,但留他一个在县衙他们又不放心,现在外面的百姓都当县衙是个妖窝,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暴乱了。
秦灿看他们一个一个神色慌张,每次跑到自己面前却都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岔了开来,那样子要多可疑就有多可疑,任是再迟钝的人都猜得出他们的用意。
但秦灿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上山见万老二最后一面,不仅仅因为自己和万老二他们的交情,更因为有些事情他总要去面对的……
就算云龙山那是一个伤心之地,在那里埋葬了两个他生平最为重要的人,只要回到那里,就不得不想起过去的种种,但争执也好,欢笑也罢,那都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他不该舍弃,也不能舍弃……
万老二的情况确实不太好。
以前可以把一对「雷公锤]舞得虎虎生风的双手,现今烂得几乎能看见下面的骨头,人也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着,但万老二性子里的那份爽朗还是没有变。
见到他们来,明知道他们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万老二却表现得像是有些时日没见到朋友那样招呼着,只是说话的中气早己不如之前,还连连咳出带着黑色的鲜血。
没说上两句,虞老大就来赶人,让他们不要打扰万老二休息,其实秦灿明白,虞老大是担心传染到其他人。
这疫病已有些时日了,大家也被折腾得从最初的不安与惊恐,到现在已是见怪不怪。
起初镇上还到处弥漫着一片悲戚,他派了不少衙役出去,规劝那些家人将尸体火化,阻止疫症蔓延的时候,很多人吵闹不休,不肯理解,等到真的同意接受了,在火堆旁那种生离死别、悲痛哀恸的情形,令闻者也不由潸然泪下。
可到了后来,都不用衙役出面,失去家人的一个个神情麻木地堆柴、点火,仿佛只是烧去一些没用的衣物一样。
没有医治的方法,也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有能力的人早就举家迁走,而没有办法离开的,就只能留在那里听天由命。也许在他们心里,早晚不过都要死,死了说不定还能和家人团聚。
这种濒临绝望的气氛,让另一部分人几乎陷入崩溃的情绪中,继而失控,便起了暴乱。
秦灿是少数在朱府就见识到这种黑色液体的可怕的人,也是知道二十多年前那场疫情的人,但他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依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除了教人防范,尽力阻止,别无他法。
他觉得章殊一定和这件事有关,但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而秦灿也有预感,现在这发生的一切其实不过是个开端,只是刚探出水面的一个触角,更多的都还埋藏在底下,但到底是什么,未尝可知。……转载必究
晚上的时候留宿在云龙山上,秦灿教小酒酿他们练了一会儿字。
亲眼看着颜璟死在暴乱的百姓手下,对小酒酿的影响也不小,据唐冬兰说,本来爱玩爱笑又皮又闹的,现在整个都沉默了很多,时常一个人躲在角落,晚上又总是哭喊着惊醒。
秦灿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拿着笔划来划去的小家伙,原本白白胖胖的,现在小脸的下巴都尖了,以前一见自己就像块年糕一样,恨不得整个人巴在自己身上,但这会儿从头到尾都没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于是秦灿走了过去,伸头想看看小酒酿都在写什么,却发现他的纸上一个字都没写,只是横七竖八地画了一道又一道的墨痕,每一笔都锋利笔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些重叠在一起,有些彼此交叉,满目都是这样刀刻一样的痕迹,颇为触目惊心。
秦灿虽然感觉心里毛毛的,但还是放柔了语气:「你这是在画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小酒酿停下笔来,抬头看向秦灿,那视线自下而上落在他的脸上,秦灿原本就心里发毛,被他这么一看,却是整个背脊都凉透了。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小酒酿那么可爱,胖嘟嘟、圆墩墩的,天真无邪,眼神纯澈,但眼前这个孩子,眼底赤裸裸地流露出憎恨和厌恶。
「『灿灿』为什么不杀了那些人给三当家报仇?]
秦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双本该清澈澄浮的眼眸,就这样瞪着他,然后有点激动地叫道:「三当家和『灿灿』关系这么好,为什么『灿灿』不帮三当家报仇?!]
他叫嚷着,将面前的桌子一掀,砚台飞到秦灿身上,墨汁溅了他一身,桌上那些纸也飞了起来,凌乱落下。
小酒酿吼完,眼眸里泛起了水气,水汪汪的,倒是去了一些先前的仇恨与厌恶,嘴里还喃喃着:「为什么……『灿灿』明明和三当家这么好……,为什么……?]
秦灿心里五味杂陈。确实,他应该把那些刁民都抓起来,然后——发配边疆,但当时闹事的人差不多都死了,没死的也就只差一口气,像老镇长那样苟延残喘着。到了这个时候,抓不抓、定不定罪都不重要了,就算把他们处决了,颜璟也回不来了。
秦灿蹲了下来,想用袖子帮小酒酿擦一擦脸上的眼泪,但被小酒酿躲了开来:「三当家很难过……『灿灿』都不帮着三当家……]
「你见到颜璟了?]
小酒酿点点头。
「梦里?]
小酒酿又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颜璟为什么难过?]
小酒酿用手摸了摸脸,狠狠瞪着秦灿:「因为『灿灿』你不帮三当家报仇,三当家一个人坐在云龙山上,好可怜、好孤单,整个山头上的云,黑压压的,树木都枯死了,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但是『灿灿』你都不帮着他!]
秦灿用手在小酒酿的脑袋上摸了摸:「其实那些人都已经受到了惩罚,有一些也为他们的举动付出了生命,但很多时候,死不是解决的方法。他们恐惧那种怪病,害怕死亡,用了错误的方法杀了颜璟,但我们不能和他们犯同样的错误,颜璟武功这么好,那些人其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因当时他并不想伤害那些人……]
「所以三当家就必须死吗?]
秦灿自己心里泛起一阵酸,涌上鼻端,于是连忙撇开头去,不让小酒酿看到自己的失态。
唐冬兰连忙过来,将小酒酿拉到一旁:「天色不早了,你们大家都去睡吧。]
遣散了孩子们,唐冬兰将秦灿从地上扶了起来:「小酒酿还小,你和他说这些,他不一定能懂。]
秦灿摇了摇头,推开唐冬兰的手,自己一个人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不知道要去哪里,双脚自动把他带到了颜璟的墓前。
待到回神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之地,秦灿不由惊愣了一下。
颜璟下葬的时候他也在场,但当时他整个脑袋里面都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怎么来,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而现在,他却是神思清醒着的。
夜色里两座黑黝黝的坟包,静静地堆在那里。
平时行事张扬、性子随意的人,一下子要他这么安静,不知道会不会不习惯……也不知道会不会感觉寂寞……
秦灿盯着远处的坟包,嘴里喃喃出声:「颜璟,你要是感觉寂寞了,就来找我……我陪你喝酒,我陪你玩骰子,我陪你……]
秦灿叙下眼眸,抿了下嘴唇,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嘴里的苦涩一直蔓延到心里。
就在秦灿转身要往回走的时候,蓦地看见坟包那里有人影一晃,眉头一皱,连忙走了上去,大声喝问:「什么人?!]
对方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就听到「哎哟]一声,似乎是摔在了地上。
秦灿掏出火摺子一照,发现对方是邹丛筠,不由诧异:「你这么晚了,到这里来做什么?]
然后眼睛瞥到坟前的一堆纸灰,便猜到了原因,于是语气里带着不好意思:「抱歉,我误以为是其他什么可疑的人了……]
邹丛筠还是那副凡事都不放在心上、脾气随和的样子,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
「没事,我的火摺子掉雪地上不能用了,乌漆抹黑的难怪会吓到你。]然后转向他身后的两座坟包,问道:「有个疑问不知道该不该问……]
秦灿点了下头:「你问吧。]
邹丛筠指着葬了颜璟身体的那座坟包的墓碑道:「那天我看到颜璟兄弟是被葬在这里的,为什么却是旁边这座坟的墓碑上刻着颜璟兄弟的名字,而这座碑……]
秦灿蹙眉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把颜璟受了重伤、借岑熙身体活过来的事情解释给他听,担心他以为是自己胡诌出的乡野怪志来糊弄他,但转念一想,其实只要向山寨里其他兄弟打听一下,听到的也都是一样的回答。况且他自己就是个江湖术士,这种事就算没遇到过,也该听说过的。
秦灿便道:「你看到的没有错,那个墓里葬的才是颜璟,而这个坟里葬着的……是我的挚友岑熙,当今大理寺卿岑大人的儿子。]
「但是……]
邹丛筠大约是想说那天明明下葬在这个坟里的是颜璟,怎么一会儿就成了他的好友岑熙,而且那天下葬的时候,旁边这个坟就已经在了,只不过没有名字。
秦灿在他把肚子里的疑问都倒出前,就先打断了他,说道:「事情要从大半年前说起,那个时候我、岑熙和颜璟因为一些事情进到云龙山深处,却出了状况,等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死,一个伤。虞老大请来了那个章殊先生,他懂得一些上古流传下来的玄门秘术,他说颜璟的伤太重,救不活了,但如果移魂到岑熙身体里的话,或许还有一救……]
「所以你就同意了,让他用你好友的身体……?]
秦灿低下头:「我知道这么做对不起岑熙,他向来洁身自好,要是知道自己死后身体被个山贼占用,他一定会怨恨我的,但当时的情况……怎么说都是一条性命,我没办法救自己的好友,但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明明可以救活的人,死在我的面前……]
秦灿说完,邹丛筠沉默着没有出声,皱起眉头像是在咀嚼消化秦灿说的这些话,半晌才声音很轻的喃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说的虽轻,但没有逃过秦灿的耳朵。
「你说什么?]
秦灿问得无心,只是因为听到邹丛筠说话,却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才这样问了一句,却没想到邹丛筠露出几分慌张:「我、我的意思是,原来、原来是因为这样……现在两人算是都恢复成了原本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