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灿刚踏出来了一步,听到他喝止便停了下来,抬头看向上面的人,眉心纠结,略有些急躁:「颜璟!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真的不是故意丢下你不管的!]
秦灿说着,用力摇了摇头:「我去县衙找和尚和大狐狸,但被阿斌和阿丁他们两个暗算,被他们用迷药迷倒了之后强行带走……他们原是太子的人,我真的不是故意丢下你不管的,你相信我!]
虽然这是梦境,但见到那个人,秦灿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悸动。
是梦境也罢,是虚幻也好,就让他再多看他一眼,让自己再和他多相处一会儿,明知道自己的解释都是白费口舌,等到梦境醒来,什么都不会改变,但秦灿就是这样焦切地希望对方能够知道,哪怕真正的颜璟其实永远都听不到这些话……
秦灿想上前,却因为对方的喝止又不敢再往前踏足,脸上满是犹豫,还有急切,但是站在上方的人表情却沉静淡然,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赤红的眼睛看着底下的秦灿:「你什么都不用说。]
「颜璟,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秦灿说着说着,便又陷入了自责里。
「你什么都不用多说,离开这里!]
站在上方的人,语气强硬,不带丝毫客气,像是极其厌恶眼前之人一般,进行了强硬的驱逐。
秦灿抬头看着上方,表情有几分悲戚:「颜璟,求你相信我,我……我可以向天发誓,我所说的如有一句虚假,便遭……呜……]
秦灿那个「天打雷劈]还没说出口,周围旋起一阵厉风,飞沙走石令人睁不开眼,眼见颜璟周围那黑水幻化的蛇头缠绕在一起又将他包裹了起来。
秦灿心里一急,正要冲上去,但那风实在太大,秦灿用手在面前挡了一下,感觉自己也好像要被卷走了一样。
再看那树冠上,颜璟几乎又被包裹进了黑色的「茧],于是秦灿心里一横,大喊了一声「颜璟],将手一甩正要拼尽全力和那厉风抗衡,却在挡在脸前的手臂拿下来的那一刻,突然醒了过来。
一下没能反应过来,秦灿怔愣了很久才渐渐回过神来,紧接着而起的,是宿醉所带来的头疼,以及趴在桌上睡了一晚带来的肩酸胳膊痛。
窗外的日头已经很高了,蓦地睁眼,秦灿还适应不了眼前的光线,却在低头眨眼的时候,视线停落在了地上。
他紧紧盯着地上一会儿,然后猛地跳起来开门。
日光落在未化的雪地上,反射的白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秦灿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然后看向走廊,接着又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回自己房里。
房间的门拴着,桌上是昨晚没怎么动过的饭菜,空掉的酒壶和酒杯倒在桌上,显然是没有人进来过。
但令他惊讶的是,房里地上有一串泥湿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到自己所坐的桌旁,但走廊上却没有,而且地上只有进来的脚印,却没有离开的,真真是十足诡异。
秦灿也没多想。
因为云中雁就住在县衙里,他轻功这么好,上个屋顶下个房梁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情,也许是昨晚有谁见到自己从厨房拿酒了,担心之余让雪中雁翻窗爬屋顶进来的也说不定。
小元见他起来便端来洗脸水,顺便把秦灿又教训一顿,因为一桌子饭菜都没怎么动过。虽然菜色简单,但是冀州这里不比别的地方,本来就贫瘠,冬天大雪封山,更不该浪费粮食,害秦灿向着小元作了好几个揖赔不是,才打消了小元把他丢院子里冻上几天没吃没喝的念头。
秦灿心里明白,其实县衙里的这几个都是关心自己的,只是很多时候,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是要自己跨过去的,谁也帮不了。
其实玉娘死的时候,他从阿二身上就明白了这一点——对于一些人来说,生死就像一道坎,跨过去了便就过了,而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生死却好似九重天,一阶一阶,要走上几乎一辈子。
只是不知道,颜璟的死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是一道坎,还是望不见尽头的九重天……
「叫县太爷出来!]
「赶紧叫那个和妖怪混在一起的狗官出来给个说法!]
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传了过来,秦灿放下布巾,换了官服走了出去,就见县衙门口围了一些人,都是镇长的家眷还有其他一些镇上的百姓,而镇长则躺在地上的一张草席上,手上脸上有皮肤溃烂的迹象,显然也是碰了黑水而染了那种怪病。
他的人早已不是那天见到的那般健朗,呼吸间喉咙像是夹着什么,发出「哧哧]的像是拉动风箱的声音。
一见秦灿出来,镇长的家眷就更加激动了。
「狗官,你把那妖孽的余党藏在哪里了?]
秦灿微一皱眉:「什么妖孽?]
「不要装蒜!我们打死了那个妖孽,但现在依然祸乱横行,现在我爹都这样了,显然那个妖孽不是一个,他一定还有余党!因为我们打死了他,所以他的余党来报复我们了!]
秦灿垂着的手捏了捏,牙齿「喀喀]地紧咬了一下,而后道:「你们无凭无据私下授刑、暴乱行凶,本官还没治你们的罪,休要再生乱事!]
「什么无凭无据?那个妖孽不怕那种黑水就是最好的证据,快点把你窝藏的余党叫出来!]
见秦灿站着不动,旁边又有人道:「说不定县衙里头就是个妖窝,不然那妖孽怎么会和他混在一起,怎么会为了护他而杀人?我们进去搜,把妖孽的余党都搜出来!]
「对!进去搜!]
秦灿手臂一层:「谁敢上前?!]
这一喝,倒是把那些人给暂时喝住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拿不定主意。
这时躺在草席上的老镇长用力咳了两下之后,艰难抬手,指向县衙的方向,眼睛瞪成铜铃,像是看到什么让他极为惊恐的东西:「颜……颜……]
镇长的儿子操起一把铁耙窜了起来:「大家不要怕,我们都杀了一个妖孽,还怕他其他的余党?]
一呼之下立时百应,秦灿一见他们都操上家伙要冲上来,心里不由也发怵,但硬是强撑住脸上表情:「今天本县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进到县衙里胡作非为的,除非——除非从本县的尸体上过!]
背后县衙的大门打开,里面一众人走了出来,小元也拿着飞镖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人,似在克制心里的怒气:「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打死了我们三当家,这笔帐还没有和你们算,今日你们要是敢强闯县衙,别怪姑奶奶我不念邻里旧情对你们不客气!]
「大家上啊!反正横竖一死,不如拖上几个妖孽赔命!]
——煽动之下,群情激愤,但是面前这些都是平民百姓,如果能动手,颜璟那天是绝对不会死在这些人手里,他只是不想伤害普通人,刚才小元虽然放下了狠话,但情况摆到了自己的面前,还是会有犹豫。
镇长的家眷和其他一些人,被这么一煽动,操着农具就冲了上来。阿大他们脸色一变,虽然知道这些百姓因为恐惧而丧失理智,但却不知竟然连官府的地方也敢闯,眼看他们气势汹汹,唯恐真的伤了秦灿,忙要上去将秦灿拉开。
就在那些人要冲撞到秦灿的时候,秦灿身前的地面突然裂开几道缝隙,接着一股股黑色腥臭的黏液喷了出来,将秦灿和底下暴动的百姓给分成两边。
有人躲闪不及被溅了一些在身上:「嗷嗷]叫着冲到一旁脱下衣服,捧起地上的雪代替水往身上抹。
众人都惊呆了,就连秦灿也不例外,这几股喷出的黑水就像是要保护他一般,让那些百姓都不敢上前,本来还激动着的那些人,一见此情状,个个脸上的惊恐多过愤慨,有几个甚至吓得都摔掉了手里的东西。
那些喷溅而起的黑水停了下来,两边人都没有动作,底下的百姓惊愣之后回过神来。
老镇长的儿子指着秦灿道:「你还说县衙里没有藏着那妖孽的余党,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种东西会阻止我们进到县衙里?]
秦灿自己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本知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县衙——今天是绝对不会让你进的!]
镇长的儿子似乎不相信这事真有这么邪门,端着手里的家伙,一点点向着秦灿走了过去想要试探下,是否真的是县衙里的妖孽余党在帮助秦灿。
当他的脚再次落在刚才那个地方的时候,周围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而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镇长的儿子静在那里不动,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发生刚才那样的状况,便松了一口气:「故弄玄虚!]便招手让后面的人不用怕,尽管跟上来。
但就在后面的人刚要挪动脚步上来的时候,秦灿突然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有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连他都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便往后退了两步,脚才刚站定,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顷刻被一片黑色挡住了视线,耳边则是那些百姓一边高声惊呼、一边胡乱逃窜的声音。
地上裂开一个大洞,一股黑色的液体猛地冲了出来,就像是从地底窜出了一条巨大的蛇,直朝向那些百姓奔去,但是这条「蛇]只是高昂起脖子发了一下威,就整个落在地上,形成很大的一滩水洼,紧接着那些黑色的液体又全都从刚才喷涌而出的地方流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小元走了过来,凑出脑袋去看刚才从地里喷出黑水的地方:「怎么好端端会这样?幸好没伤了什么人。]
阿大忙将她拉了回来:「小元姑娘,这里还是不太安全,你和大人先回里头去吧,我们几个把这些坑给填一填。]
小元点点头:「一定是那些人太过分了,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秦灿愣在那里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对话,直到阿斌过来连唤了两次大人才回过神来。
「大人,您先进去里面吧……]
他们心里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强行带走秦灿,说不定秦灿还能阻止一下那些百姓,说不定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虽然他们并不是真的黑云九龙寨的人,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和县衙这些人也都有了感情,更是一点点看着这位烂泥扶不上墙的小王爷,是怎么在他们心里筑起一道高墙的。
对于三当家的死,他们深感自责,知道秦灿也许不想看到他和阿丁,但现在情况诡异而危险,阿斌还是拿出了一个属下的本分。
秦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往里头走了,一路神情凝重。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看见,刚才那股巨大的黑水喷涌而出的时候,他似乎看见黑水里面藏着一只眸子通红的蛇头,那只蛇头还回头看了自己这边一眼。
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鸡妖作乱的时候:「镇上的百姓也是这样吵到自己的县衙门口,谩骂斥责自己的无能,还用鸡蛋烂菜叶丢自己 ……。那个时候,颜璟一言不发地突然挡在自己身前,结果百姓丢向自己的东西有一部分丢在了他的身上。当时他用他前黑云九龙寨三当家的名义,向百姓保证一定会抓到鸡妖,否则便自行离开。 ……]
「而方才的情况,是那样的相似……]让秦灿几乎有种错觉,刚才挡在自己身前的就是颜璟。
——和往常一样,不管平时两人再怎么打闹;不管之前两人有什么不开心,一旦遇到了危险,那个人便是那样强势不容分说地将自己拦在他的身后,为自己挡下所有的危险。……
廊上正好碰到了既醒,大约是见秦灿一脸凝重,边走边沉吟,便问道:「大人遇到了什么难题?]
秦灿抬起头来,对于既醒的好意,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多谢大师,刚才在外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只是有些惊魂未定。]
既醒点了下头:「这便好……这便好……]想了一想,又道:「对于颜施主的死,贫僧知道大人心里一定是很难过,贫僧本欲开解安慰大人,但转念一想,死生之事,是大人心里的结,而要解这个结,非要大人自己才好。故而贫僧也不多言,会替颜施主多念几遍往生咒,消除颜施主身前所造业障,望他早入轮回,来世再为英雄。]
——这一说,说得秦灿心里又是一阵酸,不过他很感谢既醒没有说那些宽慰人的话语,那些话对于他来说一点都没用,反而徒增伤感,就如既醒说的,那个结在自己心里,要解也只有自己。……
秦灿谢过既醒,就要往书房走,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请问大师,常闻人之心中执念,其量不可估也;有些人执念太深,死后流连人世不肯遁入轮回。我在办案的时候也曾办到过类似的案子,但不知怎样的执念才会如此深重到生死都难以放下?]——
秦灿想到的是办庄家那个案子的时候
——小元无意中将幽梦带了回来,以及大半夜给阿大送香囊的女子……。他相信,一定是庄情死不瞑目,才会用尽各种方法,将她真正的死因告诉自己。
既醒嘴角含笑,道:「人世的七情六欲都可成为执念,而最难以化解的两种——便是情与仇、恨到无以复加的执念;以及刻在三生石上的情爱,倘若这些执着无法放下,那么迟早会有大祸……]
秦灿脸色一变,露出几分担心之色,而后神色稍微缓了一缓,才拜谢过既醒,转身回了书房。
既醒目送秦灿离开,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却分外好听的声音:「和尚,看不出来,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人情味的……]
既醒收回视线,不由愣了一下,人情味……
自己从未被人这么说过……
因为在县衙前发生的事情,整个县衙被当日亲眼所见的百姓描述成了妖孽的老巢,县衙里那些人早就被妖怪吃了,现在这几个都是妖怪变的、迷惑众人的。秦灿听了倒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笑了之,同时嘱咐县衙里的人进出都小心一点,不过千宵倒是有些激动。
「什么妖怪的老巢,什么吃人的妖怪,我才从来不吃人呢!人肉有什么好吃?又酸又臭,还一股子臊味。]
秦灿瞥了他一眼:「别说得你好像吃过了一般,况且人肉又酸又臭,还一股子臊味,麻烦你和我保持一丈的距离,免得我身上的臊味熏到了狐狸大仙你。]
秦灿越这么说,千宵越要贴上去:「你就不同了,多吸吸你身上的龙气,我可以少修行几年。]
秦灿用手一指既醒那边:「其实佛光普照,更助你修行。]
平常若是千宵说那些话,既醒早就上来呵斥他了,今日却只是停下诵经,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无论是龙气还是佛光都不是根本,重要的还是自己的修为。]
千宵松开秦灿的手,转而去黏既醒:「大师你慈悲为怀,什么时候和我双修助我得道成仙?]
「不如多听我诵经念佛,也大有益处……]
「没劲!]
秦灿早就做好甩开狐狸赶紧逃的准备,却破天荒的看到两人不仅没有打起来,反而你一句我一句,感觉怎么这么……「暧昧]?
——尤其是狐狸趴在既醒的身边,听到既醒说多听他诵经念佛之后,便真的乖乖闭上眼静静聆听,秦灿莫名觉得背脊发寒,不知道下一刻两人是不是就直接斗个你死我活、灰飞烟灭了。……
「此地不宜久留。……]
秦灿想到最近在古书里搜罗到了一些「有扈氏]的线索,正想回去再仔细研究一番,路过邹丛筠暂住的那间客房的时候,发现门微微敞开着,伸过脖子探了两眼,正想叫他一起帮着查找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没人。
——奇怪着,这人跑到哪里去了。秦灿有点鬼使神差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桌子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些写满了字的纸张,便以为是这个神棍又在推演什么八卦符箓,便随手拿了一张起来看,想看看到底是推演出什么东西让他突然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