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陇西太守一脸茫然,虽喝得有些迷糊但他似乎觉得刚才楼兰姬的话不是回鹘王爷嘴里说的这个意思。
“楼兰姬刚才说的是回鹘土语。”
洛倾风再加解释,这才算是糊弄了过去。
屋中,穆萧燎点起灯;解下佩剑。脱去外袍时掸扬起不少灰尘,看着衣服上遍布的破损和污渍他自己也觉无可奈何
;若是以前在玄冥派里时岂能这样灰头土脸地出落于人前。他师尊就常说,修道之人周身清静才能心神清静;切不
可染泥尘沾血污衣着破损不整。每一个玄冥弟子也都是青衣素带,不染纤尘的模样。又想起自己的娘亲葵篱,每每
见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许的污垢就要命令他脱换下来;以他娘的说法就是小孩子穿脏衣服不是没娘的就是娘懒。总之
是不能穿着脏衣服出去就对了,可他小时候都没离开过栖霞岭;可见娘亲真是太会大惊小怪了。
只是如今出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换洗的衣服;想着穆萧燎转眼看到床上整齐叠放着一沓衣服,翻开看来件件崭新
;用料讲究有暗纹绣饰,不像是一般人的衣服。再细看觉得眼熟,想来想去大概只有洛倾风这样的王爷才能穿这样
衣服。心底惊愕,难道自己是走错的卧房?才想到这里,一小张信笺飘然自衣服里落下;穆萧燎拾起看,上书:
【这是一些我穿不到偏大些的衣服;赠与穆兄,望莫鄙弃。】
穆萧燎低头再看自己身上,看来是该洗一洗了。
驿馆的侍从很快提来的热水被放在门外,滚烫的水浇进澡桶时从水面上升腾起一片淡白的雾气;穆萧燎泡进温热的
水里,顿觉气舒体畅。也不知多久没这样好好地洗一洗了,他捧起一把温水拍抹在脸上;手掌触及才发腮下的胡渣
已经发展到长须的趋势,借着水面;他一看,自己胡子的颇有关中大侠的风范了。难怪一个个都叫他侠士,大侠;
一听他是玄冥派出身都难以置信了。这样一脸横须的人真是难辨是当年的那个穆萧燎了。
当穆萧燎整个人都沉浸入水中,仰面看着水汽氤氲的屋里;天花板上凝结的水滴几乎要坠落时,穆萧燎有种醺然欲
睡的感觉。模模糊糊间一个暗影笼罩在他头顶,穆萧燎警觉圆睁开双眼环视四周;却没有任何人的迹象。再看头顶
的天花板那颗水珠已然消逝。
梳洗完,穆萧燎又想起他的酒来;长夜漫漫若是没有酒,他实在是无心入眠。穿着青白织缎长衣,穆萧燎把未干头
的头发结束在头顶。拿起酒壶,才只喝了一口;酒壶里就再也倒不出半滴酒液让他不免有些颓然。抹着已然光净的
嘴角,穆萧燎打开窗户跃出朝灶房方向飞身踏檐而去。
19.于君无意
灌了满壶的琼浆,穆萧燎这才且喝且走要回自己的卧房。就在一个转角,洛倾风楼兰姬一干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穆
萧燎眼前。
穆萧燎背藏过手上的酒壶,看两人;两人也看到了穆萧燎。
一脸错愕的是洛倾风,他愣愣看着穆萧燎;没有言语。
另一边的楼兰姬则开口斥道:
“你这人……怎么敢穿我回鹘皇室的锦衣!”
“楼兰,是我赠予穆兄的;都是些我不能穿的衣服。”洛倾风说着,目光还是没离开穆萧燎。
楼兰姬看看洛倾风,再看看穆萧燎;噗嗤一声捂起嘴笑道:
“穆大侠,你原来也不是很老嘛……害我以为,这样看上去年轻俊才多了。”
洛倾风责拍了一下楼兰姬的头顶说:
“不要这样笑,说起来穆兄应该还比我年纪小一些。”说着转头问穆萧燎,“若我记得没错,穆兄你是与亦寒同年
可是?”
穆萧燎笑着点点头。
楼兰姬又问:“那皇叔你何以称他穆兄,穆兄的?”
“这是中原人尊称,穆兄救过我一命;理应如此。”
楼兰气不过道:“是中原太复杂了。”才要走,又退回到穆萧燎身边悄声道:
“穆大侠,你这么一来;我皇叔他今晚又要睡不着了。哎,真是造孽。”
“楼兰,你又在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回房休息。”洛倾风厉声道。
偌大的走廊上这回只剩下穆萧燎与洛倾风两人并肩而行。
“没想到你能穿得下。”洛倾风没再看穆萧燎垂眸。
穆萧燎咽下酒,合上壶盖说:
“能穿,虽有些短;还是谢谢你送来这些衣服。”
“谢什么,倒是……”洛倾风有些犹豫,斟酌了片刻还是问道,“你的酒壶,怎么换了?”
穆萧燎抬起手中的酒壶,并未侧目看洛倾风;只是握紧手里的酒壶说:
“原来那个,不知被我忘在哪儿了。”
“原来那个酒壶,你不是更喜欢一些吗?怎么不仔细找找。”洛倾风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也说不上更喜欢,只是习惯了忘不掉罢了;总不能一辈子挂念着,既已如此;不如另觅一个新的。”穆萧燎拽着
拴在壶口上的结绳,仰头又是一口灌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洛倾风倏地抬起头神魂出窍了一半凝视着穆萧燎。穆萧燎转头看洛倾风,不解问道:
“怎么了?”
洛倾风胸口起伏静看着穆萧燎;却没有察看出他眼中何曾带着几丝情意,颓然背转过身去;只有一腔怨愤无处宣泄
。
“倾风,你这是怎么了?”穆萧燎说着手附上洛倾风的肩。
洛倾风在心底暗叹:问我怎么了,你何尝看懂过我的心思?你对我无意,又与我有了肌肤之亲;何必让我越陷越深
。想着,洛倾风扬手打落附在自己肩头穆萧燎的手。
“不要这样。”洛倾风抱过自己的手臂,冷冷作答,“我无妨。”
“既如此,在下告退。”穆萧燎抱拳漠然转身离去。
洛倾风斜倚着走廊一侧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抱着双臂,低声饮泣。
莫不是诚心一些骗他洛倾风也好,也让他有些念想;也不至于心伤如此。就算对他没有对李辰忆的十成好,给他三
成他洛倾风也就满足了;既对李辰忆念念不忘,又为什么还要碰他……洛倾风想着拿出那只酒壶,定然看着;苦笑
:还说什么不知被忘在何处,怕是根本连回去寻的心也没有。想着他抱着那酒壶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向自己的卧
房走去。
穆萧燎坐在房中,放下酒壶;其实,他并不是没看出方才洛倾风眼中的失望。他也知自己与辰忆既断便再没有什么
希望破镜重圆了,他只是;只是忘不了过往,忘不了彼此在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忘不了那是春风拂暖的西湖。
而驿馆里响起的一声尖叫把穆萧燎重拉回了现实之中。
正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驿馆里的仕者,几个婢女吓得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在场之人无一例外都仰面望着天花板,穆
萧燎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两丈余高的正堂主梁上倒挂着一具女尸。
这具女尸头朝下脚朝上,四肢怪异地被扭曲着,中结处拴着成束的白色细绳;头发散乱倒垂下来,而头面被扭转到
了背后双目圆睁表情扭曲,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被这么挂在梁上。
驿馆壮丁们找来梯子,爬上横梁;割断那些纠结在一块儿的绳子,放下那具女尸。正厅的地上被铺上布,人们七手
八脚把女子抬放在布上;那尸首依然保持着吊在梁上的姿势,依情势来看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了。
穆萧燎走到尸首前,蹲下身借着周遭的灯亮看清那女子关节之处残留的细绳熠熠反光;信手拈来,顺滑轻巧;应该
是一些蚕丝。穆萧燎伸手撩起女子铺盖在头上的长发,她颚下惨白的肌肤上有一条乌紫的伤痕;可以想象到行凶者
用一条带状物固定住了女子的下颚后快速且强力地一下拽过,将女子的颈骨在一瞬间扭断;致其毙命。穆萧燎吩咐
婢女们将灯光更移近一些,他仔细对比了看女子颈上的致命伤与四肢的勒痕;竟是两种粗细的丝,女子颚下的伤痕
更深更粗一些不像是柔软的蚕丝造成的。
洛倾风披着长裨来到正厅,训问此事。
驿馆侍从们都说不知内情,只是一个婢女夜半给正厅的灯添油蜡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女尸;而且不知这是何处女子,
全身一丝不挂没有能辨识身份之物;在场也更是无人认得她。
次日启程,在车队之又多了一辆马车。
穆萧燎牵着赤焰经过之时,那马车的侧窗布帘莫名地被放下。
穆萧燎喝住赤焰,问驾马车的车夫:
“这车是什么?”
“回大人,这是一车舞姬;是太守昨夜赠与洛王爷的。”车夫恭敬地回话。
穆萧燎一剑挑开车帘,车里坐着四五个抹着胭脂的女子有些惊怕地望着穆萧燎。穆萧燎忙放下帘子。
“怎么,穆兄对这些舞姬有兴趣?”洛倾风在不远处骑在马上冷笑。
穆萧燎牵过赤焰,抱拳道:“在下对舞姬并无兴趣,只不过昨夜刚出现不明女尸;今天就有这么多女子随行,不得
不谨慎查看。”
“那可真是枉费了这一车的美人随行。”洛倾风说。
穆萧燎则跨上赤焰:“王爷自可以慢慢消受美人香,在下告退。”说完,就驾着赤焰小跑开去。
洛倾风忿恨,却又不得表露人前;只能自吞这苦果。
20.白尘牡丹
她生下来时,只能看见微弱的光亮;她娘亲低头在她稚嫩的双唇上轻吻后把襁褓里的她放在地王庙前。毕竟是个女
娃,还是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子;她娘亲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烟花女子,原本自己就是误坠风尘;她不愿意自己的孩
子也重蹈覆辙。
半夜时,下起了雪;漫天静静飘落的雪花落在她娘亲手给她绣得牡丹百子丝面棉袄上。她沉沉睡着,不时粉嫩的唇
会微微张开;完全没有觉察出世间的凄凉。她还沉浸在一个梦里,在娘温暖的怀里;有一股淡淡却好闻的气味。娘
用缀着珍珠戗着银丝的朱钗逗弄她,虽未学会说话;但她咯咯直笑眷恋着这温存的怀抱。
在这个风雪之夜,一个蒙面男子恰逢路过这地王庙;他只是才执行完主子安遣的任务。他看到落满雪的台阶上,那
个竹篮里奄奄一息的她;依然面带着甜美的笑。之后多少年,他都后悔那时将她带回阑都。也许让她就那么清清静
静地从世间逝去也比她变成阑都的杀手要好一些。
二十六年后,她皓白的双瞳依然只能看到一些光亮;但她已经不再用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她有了一个新的名
字:白牡丹。整个醉香楼里,只有她像是隔离于人外一般;她坐在那里,少有言语。眼角有一颗泪痣,总是穿着与
其它姑娘不太相似的素色罗纱;她的客人也不多,略施脂粉的容貌只能算平平。特别是那一双病白的双瞳,让那些
第一次来醉香楼里寻欢作乐的男人们都不免有些惊骇。像她的花名一样,她的发髻上常别缀着一朵欲放的白牡丹。
她虽不常说话,却通晓音律;只是弹些曲子,渐渐地连楼里其它的姑娘也很是喜欢她弹的曲子。
那是一个晌午,她还记得天很冷;丫头们都生起了炭火盆。她坐在二楼临街的美人靠上,手里拿着一把绢扇。蓉菱
,翠菀也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就算是这样冷的天气,她们也不得不招揽生意。她听到一阵缓慢地马蹄声,而后是
蓉菱掩饰不住激动的声音:
“好俊的公子。”
几个闻风而来的丫鬟姑娘都跑到扶靠边,她皱眉想躲已经晚矣;摇晃间,她能感觉到发间的步摇钗侧滑落下。她有
些恼怒地站起身,却没有听到银钗落地的清响;倒是边上的姑娘都低声惊呼起。
“姑娘,你的钗。”一个声音,低沉但不失清澈。
她循着钗落下的方向探手,指尖却触到温热的面颊。
“姑娘,钗在这里。”他对她突如其来的触碰并没有恼怒,只是把那钗放在她伸下的手心里。她手指徐徐收拢,握
住那支已经带着他体温的钗。
“后会有期。”那男子说完,她就听到了马蹄声又响起;而且渐行渐远。
她周遭的女孩子们都兴奋道:“牡丹,他可是正好接住了你的钗了。”
“是啊,是啊;真是没见过这么俊朗的公子,若是本地人就好了;以后说不定会常来醉香楼玩呢!”
“常来玩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他衣着清朗;头上还束着青涫巾,一定是出家的道人。”
“呸呸呸,什么出家的道人;也没见他穿道袍。”
女子们七嘴八舌争执起来,只有她静静听着她们的斗嘴;淡然笑道:
“那人一定是修道之人,以后不会再来了。”
“诶?”大伙听到她的话,无一例外地失望叹道;蓉菱问她:
“牡丹,你怎么知道他是修道的?修道不是道士?”
“他吐息均衡,似有章法;自然是有些修为。修道不比道者,他们不是出家人;不过……我想他应该只是偶然经过
不会再来的。”她说着,看不见一物的碧白双目望向远处。
众女子悻悻散去,只留下她手里还握着那支步摇钗。
三日后,鸨母唤去白牡丹;对她说有位客人包下雅间正在等她弹奏一曲。
她抱着琵琶,信步跨入雅阁内;四周轻纱落帏幔,菽香迷离。她站定在屋中央,伸手正触到座椅扶手;她放下琵琶
。慢慢走到桌前,一手轻扶着桌沿;翻起一手问:
“公子,怎么不饮酒?”
“在下没有这样的嗜好。”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动听。
她虽一进屋就知道是他,但还是有些不敢确信。
“那公子要牡丹做些什么呢?”
“牡丹姑娘如若愿意,为在下弹奏一曲便可。”他恭敬地说着,仿佛面对着的她不是一个青楼女子;而是大家闺秀
一般。
她重又回到座椅旁,抱起琵琶;转轴拨弦,旋张玉指;压弦按音。
幽转的曲声似高山流水一般从她指端倾泻而出,时而如泉水叮咚;时而似溪泉奔勃。遇溪中顽石时她弦音喷溅勃发
,到流转回湾处她的琴声又凝若平镜。一曲弹罢,弦声戛然而止;屋内静谧许久。
他拍手赞道:
“在下虽不晓音律,但也能听出姑娘琴技了得。”
“公子谬赞。”她横放下琵琶,侧身施礼。
她起身走到他身边,为他斟了一杯酒水:“公子光顾着听曲,也应该略酌些酒菜。”
“姑娘你的双眼是……”他问。
她心下一惊,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双见不得人的双眼;恨然还不如蒙上黑纱再来见客。却没想他接着说:
“那日就见到了姑娘的双瞳,真是如脂玉一般。”
“公子玩笑了。”她转别过脸去,心里已经是说不出的欢愉。但凡是来青楼的公子很少有博取这些容貌平庸的女子
欢心之时,他们从来都是直接说她是瞎子;要她在眼上蒙了布再出来见人的也不少……而她对此一向都是默然置之
。
当他走后,她坐在那扶靠上;虽然她看不见他,但这样就能一直听着他的马蹄声消失在街角。
冬至那日,城里下起了鹅毛大雪;只一夜,雪就积得尺余厚。清早她们几个姑娘相约要去拜观音娘娘,坐着马车一
路颠簸到城外的灵隐寺。香火鼎盛,不少香客已经在山门前供奉起香烛。她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上阶梯,入了观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