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随意
随意  发于:2013年05月23日

关灯
护眼

谢泽很少有机会能见到如此风光,但心有牵念,便也无心驻足欣赏。

一路上顾箴不得不多次停下来等待谢泽赶上他,但他神色平静,完全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模样。

“你平时就住在山里?”午后休息时,谢泽随口问道。

“是。”

“不无聊吗?”

顾箴抬起头来,将谢泽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习惯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慢吞吞地问:“谢兄是第一次来这儿吗?”

“是啊。先父遗命,要我来这儿归还一件东西。”

“谢兄跟随那群贼人一路前来,可曾听见他们说过什么?”

“这……”谢泽脸上闪过一丝难色,稍稍滞了滞,回答道,“怕是没有。他们说的话,我听不太懂。”

“那么可曾遇见过其他人?”

“没有。”

顾箴站起来,低下头去拍了拍衣袂,说:“那可就奇怪了。我们是昨日傍晚相遇的,这么说你卯时就该进山。这样看来,你是会遇见顾策的,他竟然没有阻止你们……”

“顾策是……?”

“我师兄。哦,我们的名字是师父取的,都跟师父姓。”

“那么……大概是恰好错过了吧?”谢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口气也变得犹疑起来。

他知道顾箴心里尚有疑心,可自己所说的,也确非句句属实。他是受父命前来归还一件东西的,但他却不是想要去山的那边,而是想登上山顶。虽是第一次来到此地,但关于此地的传闻,谢泽却也听了不少。他知道山顶上住着不同寻常之人,也知道只有守山人能带他到山顶去。至于昨日顾箴遭遇之人,其实原本是冲着他来的。

顾箴并不在意,只是说:“倒不是没有可能,师兄也不是那么仔细的人。说不定你们没弄出什么太大的动静,他也没在意。师父早就说了,师兄的心思不在山里,迟早是要到外面去的。”

“那你以后岂不是只有一个人了?”

“这倒未必。总得有人管着这座山,若是山上起了火,或是弄脏了水源,山下人的日子也就难过了。所以,守山人的日子虽然枯燥,但至少饿不死,因为吃穿用度,村里的人都会帮你解决,有些人家里穷,还巴不得把养不活的孩子送来当守山人呢。要是师兄真的走了,我便让村长再找个穷孩子来,我就做他的师父……就跟我师父当年教我似的。”

夜里,他们就在野外的空地休息。

顾箴显然是常来这里,因为地上还留有生过火的零星痕迹。

帮顾箴换药的时候,谢泽注意到,他的伤口已经长好了大半。虽然表面已然狰狞,但皮肉已大致地长好了。也难怪他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他的手指在顾箴背后深深浅浅的伤痕上停了停,才拾起绷带,一层一层地缠了上去。

顾箴说秋季干燥,也不会有野兽来,谢泽就把火给熄灭了。他躺下来,把背囊枕在颈下,刚要阖眼,却发现顾箴并没有要睡的意思。

“平时倒也没什么关系,但这几日,我总觉得不能安心。”顾箴说这,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便又耐心地解释,“你先睡吧,过两个时辰我喊你起来,轮到你守夜。”

谢泽目光一闪,点了点头。

赶了一天的路,他已觉得非常疲倦,虽然以地为榻,但他依然睡得极沉。

他醒来之时,天色已然微熹。顾箴盘腿而坐,垂着脑袋,似是睡着了。

大概是终日被面具遮盖的缘故,他的脸色与肤色相比,略显的白皙。狭长的双目此刻虽然紧闭着,谢泽却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漆黑如墨的瞳孔,有着幼鹿一般明亮的神采。然而谢泽总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就如同隔着雾气看花一般,明明知道对面是美景,可隔了重重烟雾,只看得见美好了轮廓,却抓不到核心。

非但如此,谢泽还依稀感觉到,自己和顾箴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隔阂,让他们始终保持着无法跨越的界限。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顾箴是如此朴实又鲜活的人,可却又像一掊土,微不足道,又难以分辨,撒入山中,便再也寻不见踪影。

他动了一动,顾箴便睁开了眼睛。谢泽一看便知道他是一夜未眠,虽然调理了经脉,看起来气色不错,但多少有一点儿疲态。顾箴年纪虽不大,思路却比他想象的更为缜密,宁可一宿不眠,也不肯放下戒心。明日若继续如此下去,自己就不会再有行动的机会了。

“抱歉,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他说。

顾箴摇了摇头:“我原本便没打算叫醒你。你平时很少这么赶路,是该好好休息的。现在还早,你想练剑么?”

于是谢泽拔剑,在空地上将昨日的剑法又演习了一遍。正到酣畅淋漓之时,忽见一个身影跃入剑圈之中,举起向他迎来。金铁相交,一阵脆响。顾箴轻轻挑开谢泽的剑尖,冲他咧嘴一笑。

谢泽见他身法沉稳,不由也兴致盎然。然而两招过后,他忽然忆起对方毕竟刚刚受过伤,连忙放缓了动作,向后翻身一跃,摆出收势。

“失礼了。”顾箴拱了拱手,“师兄平时都不肯陪我练剑,实在是手痒的很。”

谢泽见他面色如常,也就放下心来,客套说:“让你见笑了。”

顾箴所用的剑法很是普通,但也可以说是大巧不工,基本上是足以应付一般的情况了。再说他根基颇佳,看来平时也是花心思练习过的。因此他的招式虽然质朴,却能直取要害,作为守山人,已是绰绰有余了。

中午时分,他们准备再次停下休息。隔着芜杂的灌木丛,谢泽老远便看到,前面的空地上早已坐着一个人了。

这个人他之前就已经见过了,其实,他之所以能与顾箴相遇,全靠这个人的指点。

顾箴也注意到了那个人,他加快了步子,拨开半人高的杂草,小跑着冲到那人面前,蹲下来笑眯眯地喊了声:“师兄。”

正在低头凝思的顾策似乎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一巴掌轻轻拍在顾箴的脑门上,笑道:“今日怎么来得晚了?我给你带了……”他抬起头,看到后面缓缓走近的谢泽,表情忽然僵住了。

顾箴以为他是生气了,连忙说:“那个人前日救了我,反正我明日也要下山去,所以就把他带上了。”

“哦……”顾策收回目光,说,“下次别随便带外人进山了。”

“说来也怪,这几日山上的人似乎特别多。”顾箴把前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师兄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顾策沉吟道:“这个季节,想要上山挖菜的人,就比平日要多了。山下也比以往要热闹些,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在山下见过几个外地人,不知是不是就是你遇到的那几个。”

两人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顾箴忽然忆起了刚才被打断的话题,道:“师兄,你给我带什么来啦?”

“这个嘛。我在山下,买了几个麻薯,是新做的,你是要澄沙馅的,还是……”顾策在背囊里翻找起来。

“可你哪来的闲钱?”

“别多问了,吃吧。”顾策把掰开的麻薯塞到顾箴手里。

谢泽看着两人在那边聊得不亦乐乎,也就独自在一旁坐了下来,拿出干粮吃了起来。

他有点儿弄不明白顾策的心思。既然他肯为了钱就把上山的路线图交给自己,那么自然也有可能交给他人。所以,那几个贼人,应该也是从顾策这里买到的路线。可顾策在顾箴面前却又如此装模作样,难道他就如此笃定,顾箴不会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吗?

照现状看来,顾箴很是喜欢他的师兄。不过这也难怪,守山人平时难以有亲近之人,因而师兄弟之间当然也就无话不谈了。也不知顾箴知道真相后,会是如何的反应。

不过,这种事情与自己也无甚关系。等他完成了父亲的心愿,恐怕就再也不会来这座山了。

那天回家时,家中一片狼藉。谢泽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尸首,疾奔进屋里,发现父亲也是奄奄一息。见谢泽进来了,父亲指了指床底,只来得说一句“千万”就去世了。谢泽知道床底有暗格,连忙打开,发现里面有一锦囊和一封书信。

信是父亲早年写的,里面交代谢泽,让他把锦囊送到某处一座山上去。父亲似乎对今日横死早就有所觉悟,说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做错了事,又如何对不起某人,信中字里行间,似有无限悔恨,还说若是被人所杀,也都是他咎由自取,不要报仇,只需躲得远远的云云。谢泽看得不明不白,但现在也无处发问,只好默默憋在心里。

他在世上已再无亲人,不免心灰意冷。即使此刻放心不下顾箴,转念一想,又觉得人生聚散难料,自己与他反正无缘再见,还不如少留些牵念,免得再伤怀。

那边顾箴师兄弟二人吃完了东西,又在原地说了会儿闲话,顾策交待一番之后,两人便分道扬镳。

谢泽虽然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顾策平时待你如何?”

顾箴看了他一眼,说:“当然是很好的。对了,师兄说这个给你。”

“多谢。”谢泽接过麻薯,说,“只是他既然同你这样亲近,那他若是真离开了,你不觉得难过吗?”

“难过……恐怕是会的吧。但既然他想走,我又如何能拦住他呢?守山本来就是清苦的职业,他离开之后,一定会过得更好的。”

谢泽听顾箴一心为他师兄着想,不免觉得怅然。顾箴显然是重情义的,但似乎也深知人情薄凉,所以也不强求亲近之人能长留身侧。想必,自己这样一个过客,也不会在他心底留下任何痕迹吧。

第三章

日落之后,谢泽坚持要自己先守夜。顾箴拗不过他,便不再坚持。

谢泽默默地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约摸三更时分,他听到顾箴气息安稳,知道他已经熟睡。他原来是想点了顾箴的睡穴,又怕有他人前来,只好作罢。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向北边的林子走去。

中午顾策给他的那个麻薯里,夹了一张纸条,约他今夜在林中见面。

纸条被包在了麻薯的中间,从外表看来毫无破绽。可见早在麻薯面胚制作时,纸条就已经被藏在里面了。而写这张纸条的人,对守山人行进的路线,也十分了解。他知道守山人每天都会在固定的位置停留,所以才能直截了当地写出约定见面的地点。而且,他在两日之前,就打听到了谢泽的行踪,并料定了他会同顾箴一块儿赶路。他还算准了顾策今人会和他们见面,所以就敢通过这种手段,把邀约送到自己的手中。

想到这里,谢泽一阵心惊。对手对自己了如指掌,自己却对他们一无所知,而现在自己孤身赴约,又把顾箴独自留在那儿……

他觉得自己愧对顾箴太多。虽然起初是他救了顾箴的命,但那也不过是一场早已导演好的闹剧。那些人原本是追着他来的,但他早就知道顾箴会从此地经过,因此躲了起来,并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将顾箴当作了自己。他们引弓射箭,他却没有上前阻止。

这一切都经过他的精心计算,他等的便是那样一个机会,他要顾箴欠自己一个人情。

但他现在后悔了。他也知道,就算当时自己不出现,顾箴也有办法自救,所以,这人情讨要得实在太过勉强。况且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出实情。若此番再连累了顾箴,恐怕他会无法安心。

他在黑暗里疾行,头顶的天空无星光装点,只有一道弯弯的下限月,透过浓重的云朵和雾气,投下一道为不可见的清光。夜风吹得树叶窸窣作响,一瞬间让空气也染上了萧瑟之意。

“谢公子。”密林间,有人轻声喊。

谢泽猛地收住步子,右手扶上剑柄,道:“请出来说话。”

一阵细簌声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着黑衣的高大声影。黑夜里谢泽看不清来人的相貌,而且对方还蒙着脸。

“请问兄台呼我来此,是有何指教?”

“这‘兄台’可不敢当。不过既然谢公子如此直爽,我也就开门见山。我们想要谢公子所携的锦囊,能否请公子相授?”那人的声音稳健,显然颇具自信。

谢泽皱眉:“此物原是先父所有,我此行前来,也是为了完成先父的遗愿。所以……抱歉。”

剑身轻鸣,耳畔忽然响起激烈的风声。谢泽深知这风不同寻常,便轻轻地吸了口气,把力道凝结在持剑的手中。他看不清四周的的状况,只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明灭间照亮了对方的面容。

他没有时间多想,只凭感觉躲开了一道扑面而来的剑气,然后反手递出了手中的剑。

这仓皇的一击毫无疑问地被对方轻松挡下,谢泽能够感觉得到,即使在黑暗中,对方也能清晰地辨识方向。几番进退过后,谢泽终于渐渐摸清了对方的套路,心中却再起犹疑。这套剑路似乎在哪儿见过,但忙乱之中他无法深究,只得硬着头皮与对手过招。

然而对方的速度极快,招与招之间逼得极紧,加之密不透风的剑法,竟让谢泽一时找不到破绽。他深知继续缠斗绝非上策,却又不知该往何处躲藏,只得且战且退。对方毫不留情地追了上来,招招切中要害,到最后,已毫不掩饰杀意。

眼看就要到达这片林子的边界,谢泽想若是没有树木的遮蔽,光线说不定会明亮些,就决心向外面走。然而身子刚往后一仰,他便听到耳畔一声奇异的声响。未及站稳,背心忽然一凉,他感到一阵剧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斜贯了他的背部,其力量之大,仿佛要将他整个身体一分为二。然而一震之后,表面的疼痛却迅速消退。谢泽感觉的到,虽然他的心肺皆已受伤,但背部的伤口却细。

原来树林的边缘处早已密密地布上了一圈锋利的丝刃,如今受到对手的内力牵动,织成一张严密的大网。他已无路可退!谢泽忽然明白过来,对手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布置,只等来个瓮中捉鳖。今日想要脱身,怕是难矣。

他有点儿后悔自己来的时候没有带上火折子,但那时若是弄出火光来,恐怕会把顾箴惊醒……想到这里,谢泽的思路忽然一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还会念及顾箴。

此时利剑直指他的门面而来,他知道再躲避也是枉然,但还是抬手想要阻挡。随即他就感到一道幽微的蓝光夹着突兀的剑气从侧面袭来,原本已快到胸口的剑被这气劲一震,就偏了开去。谢泽得空,立刻侧身往地上一滚,才勉强从剑阵中逃脱。

有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拎起,拔腿就跑。谢泽只听到无数丝刃一齐震动着,发出如蜂鸣般诡异的声音,让人心中如百蚁噬心般躁动不安。

“谢公子,在这山里我可跑不过守山人,今日便不追了。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那个不知名的对手用略带笑意的声音说。他的声音依然稳健,似是完全没有受到刚才打斗的影响。

谢泽感到顾箴与他相握的那只手稍稍紧了紧,但步履却没有丝毫迟疑。

他们跑了一阵,谢泽只看到眼前树影幢幢,哪里还分得清方向。到两人终于停下之时,他抬头看到月影,才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夜里休息的地方。

顾箴松了手,扶着膝盖咳嗽了一阵,才慢慢走过来,按着谢泽的双肩让他坐下。谢泽按住他的手,刚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来。他啐去卡在喉间的血,说:“这里……”

似是知道他所疑之事,顾箴打断了他:“我刚才绕了路,他决不会想到我们是朝这里来的。”他把手抽回来,在谢泽身后坐下,一边检查伤口,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字堂的丝刃……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