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开始同情这两个人。自己的爸爸和爷爷。对于他而言现实舆论之类的其实很没意义，小孩子么，据说是最接近天使的一种生物，还不曾被现实污染过的存在。虽然这一点在小行身上多少要打一点折扣，但是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所以小行并不关心这个事实在世人眼中是多么龌龊多么不齿，他只知道这两个人真可怜。偷偷看一眼王梓，她正靠在李志明身边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看着吴秋心，而后者无视她的视线正殷勤的问莫道穷要不要喝水，带着些微示威的味道。

小行皱皱眉，决定要和这个女人搞好关系，至少暂时。

用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小行很快骗来了吴秋心家里的电话，再三保证一定常常去玩之后，跟着王梓和李志明离开了婚纱店。

在李志明的车里，面对神色不太好看的王梓小行多少有点内疚。今天究竟也没能定下哪一套婚纱啊……王梓嘟着嘴巴抱怨，李志明在一边安慰说其实哪一件都很好看。“真的，你穿第一件，我就觉得没哪件比第一件更好看的了；穿第二件，我又觉得没哪件比第二件更好看的了……重要的是人好看嘛。”李志明巧舌如簧把王梓哄得开开心心，小行却冷着脸从后视镜里看着李志明故作迷恋的脸，若有所思。

回到凌云家里，已经快到晚饭时分，凌云正在厨房里准备。王梓有心在夫君面前表现出贤妻良母的样子，脱下高跟鞋系上围裙就去厨房帮忙了。小行作为小主人在客厅里为李志明泡咖啡。

李志明偏好黑咖啡，一点牛奶一点糖都不加的那种，果然是李志明这种人才会喜欢的古怪东西。

小行熟练的从咖啡机里接一杯放在托盘上，再往托盘上添上两粒青橄榄，递给李志明。

喝咖啡配青橄榄也是这个男人特有的方式。

李志明接过杯子，漫不经心的搅着咖啡勺，向那孩子一挑眉：“有什么话，直说了吧。”

小行咬咬嘴唇，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量温和的词语说道：“干爹，你和……我那个‘奶奶’认识？”

李志明颇感意外的咂咂嘴：“何止。”然后坏笑的看看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两个人，“很有趣的一个故事，我是少数知道整个过程的人哦。”

小行看着他，看对方一点也没有要说的样子，转过身去找可可粉和棉花糖，用背影告诉这个男人他小行不是那么容易被牵着走的人。

李志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不出，小小年纪就晓得欲擒故纵了，比你爷爷爸爸都机灵。好，就看在你这么合我胃口的份上就告诉你吧。”李志明放下杯子仰头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七年前……不，是八年前了……”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下

晚饭端上餐桌的时候，李志明刚好说完，正玩味的看着面前脸色阴晴不定的小鬼。小行看看叫自己吃饭的父亲，大大的叹一口气。

“喂，大叔，你在编小说啊……我那个庸庸碌碌在你公司干后勤的爸爸？”小行撑着脑袋喝可可。

“信不信由你。”李志明站起来向餐厅走去，准备品尝老婆的手艺。

小行跟在他身后，爬上凌云身边的椅子，乖巧的帮他摆桌子，一边仔细看自己这个据说很有些故事的父亲。年近三十的男人，眉眼清秀，怎么看都是规规矩矩好公民的典范。小行暗地里摇头，用很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老成心境叹口气。

星期三下午，是学校低年级例行户外活动的日子，也就是说，事实上就是放假。小行独自一人找到据说是凌云曾经工作过的研究院，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里面。

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个“爷爷”叫莫道穷，这个名字上网一查可以拖出一大堆信息。从某一个课题的报道里，小行看到了凌云的名字。那个网站上还有一幅照片，好像是颁奖典礼上拍的，上面的莫道穷和凌云都比小行所晓得的都要年轻好几岁，时间是八年前。

小行盯着“定向基因重组”这几个字看了很久，犹豫了半天还是点开了链接。李志明好像说过，凌云就是这个课题的产物。

小行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也许这两个男人要解开死结，转机就在自己身上。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爸爸妈妈呢？”一个男人在小行面前蹲下来，和蔼的揉揉他的头发。

小行抬头看着他，在脑子里搜索一遍，有了，这个男人也在那张照片里出现过，叫做康健。

小行眨眨眼，让眼睛里微微泛出些水汽：“我来找爸爸的，但是找不到他。”

康健看看四周，荒郊野外的，立刻同情心大起：“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也许叔叔可以帮你找。”

“他叫凌云。”小行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说，明明白白的看见康健的眼中划过诧异的光芒。

康健把小行领进休息室，只说了一句“这是凌云的儿子”，呼啦啦的就围上来一堆人。对于七年前忽然失踪的那个传奇人物这个小组的人都还记得。

已经是组长的康健表情复杂的看着这个自称凌云儿子的小男孩，轻轻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找爸爸？是你爸爸告诉你他在这里的么？”

小行摇头：“不是。今天学校放假，我就想来找爸爸，给他一个惊喜。我在爸爸书房里找到这个地址，打车就过来了。”

蒋兰心在旁边义愤填膺：“凌云怎么这样？这么小的孩子还随便他乱跑。小弟弟，你妈妈呢？”

这才是你们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吧？小行再摇头：“我没有妈妈。”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谁打电话给了季教授，十几分钟功夫老爷子就赶来了，气喘吁吁的扶着腰，看见小行第一句话居然是“长的真像道穷”。满屋子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小行，额头，眉眼，鼻子，嘴，一样样看下去，越来越多人露出恍然的表情。

包括小行自己。一直觉得莫道穷看着很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像谁，原来是自己啊。季老爷子是所有人之中唯一见过莫道穷小时候样子的人，所以只有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大家都沉默了。都是干研究的，彼此会往哪方面想心里也都有数。

“傻孩子……”季教授轻轻叹息。

坐了一会儿，季教授问了不少凌云如今的生活。他知道凌云现在在李志明的公司里混了个后勤部长，基本上是混吃等死，每每想起来都要叹息半天。太可惜，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

当年莫道穷离开后凌云一言不发的递了辞呈，也不管谁来劝都是一句“我累了”，收拾收拾就离开了实验室。后来听说有谁在天桥下看到他，但是没敢认，因为据说看见那个人在拾破烂。再后来，听说他出现在李志明的公司里。

是说好像有抱着个小孩子，但是没人想过那是他的儿子。

季教授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个孩子，长的虽然像莫道穷，但是老成的表情却和凌云如出一辙。

“你叫什么名字？”

“行舟，凌行舟。”

康健忽然啊了一声，想起了凌云当年曾说过的，他最喜欢的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莫道穷。凌云。凌行舟。

第四十一章

上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季教授转头一看，莫道穷就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胳膊上还挂着吴秋心。

对了，今天本来是莫道穷说要来看他的日子，大概是看自己不在办公室里就直接上实验室找人来了。

小行看着忽然出现的男人，忽然觉得还真有吉人天相这一说，本来还在为难要怎么才能让这两个男人见面，看来今天就有希望了。也不枉费他大中午的抱着个干巴巴的饭团就爬上计程车，冒着被劫财的危险举着两张毛爷爷，在司机疑惑的眼神下报出这个生僻的地址，历时一个多小时才到。

小行手伸进衣兜里摸索着用爸爸特地买给他的儿童手机给凌云发了条短信，然后酝酿一下感情，向莫道穷扑过去甜甜的叫了一声爷爷。

一屋子的人都呆滞了。

莫道穷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孩子，心底一遍一遍回响着那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莫道穷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愣愣的看着挂在自己身上正在和吴秋心的胳膊作斗争的小孩，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半天才记得要先问个好什么的，放下大包小包甩开吴秋心，任小行在自己脖子上面吊着，双手环住这孩子免得他掉下去，看了他很久才干巴巴的问了一句：“你爸爸呢？”

小行歪着脑袋嘻嘻笑：“我就是来找爸爸的。”表情愉悦天真无邪，让人觉得要是怀疑这么个孩子简直就是亵渎。

莫道穷僵硬着脖子企图把他摘下来：“你爸爸不在这里哦。你出来爸爸知道么？”

小行理所当然的摇头：“小行想给爸爸一个惊喜！”

莫道穷踌躇着左看右看在，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一部分人一脸疑惑，一部分人带着几分埋怨，剩下来的两个人表情复杂看不出是喜是怒。

莫道穷知道当年凌云辞职离开时的原因研究院里流传过数个版本，到后来无一不把矛头指向自己，认为好像凌云是被他莫道穷逼走的一样。

其实平心而论也差不多了。莫道穷觉得自己并没有喊冤枉的理由，只是心底还是有些许委屈。

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的，也被逼去了美国。不能因为现在自己比凌云混的好就一味的认为只有凌云受了害啊。但是各中真正的原因，就是打死他他也说不出口。

莫道穷闭上嘴吃下这个闷亏，只是看着小行的眼神里多少有点迁怒的意味，所以语气也变得不那么温和，把小鬼的手掰开放到地上，皱眉：“什么惊喜？只会有惊吓吧，小孩子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小行眨眨眼，眼睛里头雾气氤氲：“我……我只是想到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所以买了礼物来看看他，想叫爸爸开心一下……最近爸爸一直都心情很坏，都瘦掉了好多……”一边说着一边从小包包里掏出一小罐巧克力，上面还扎着粉红色丝带，别着一张小贺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祝爸爸生日快乐，吃掉巧克力赶快胖起来” 的字样，“干妈咪说巧克力是会让人快乐的食物……”

莫道穷沉默了，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下蹲下身子摸摸小行柔软的发丝：“对不起啊小行，爷……爷爷把话说得太重了，小行是个好孩子。”

小行破涕为笑，用殷切的眼神看着莫道穷：“爷爷你说爸爸吃掉巧克力会不会开心起来？他都不好好吃饭。”

莫道穷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小行不是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的话他几乎要以为他是在旁敲侧击的控诉自己了。控诉什么呢，自己对凌云不够关心？自己没有回应凌云的感情私自决定要结婚？

莫道穷只想苦笑。小行的眼神那么干净，当然不会有这个意思，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向这个孩子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着这孩子期盼的目光，莫道穷只能违心的把头点下去：“当然，吃了小行买的巧克力，你爸爸一定会开心的。”

小行笑眯了眼：“那太好了！对了，这个巧克力是小行亲手做的哦，干妈咪说小行很像爸爸，对于厨房里的事情很擅长呢。”

莫道穷怔忡起来。脑子里溢满了饭菜的香味，小行这一句话勾起了他对往日生活的记忆。以前总是凌云在打理他的三餐，莫道穷不是懂得吃的人，也被他精细的手艺惯出一根娇贵的舌头来，以至于到美国之后很久都没办法得一饱餐。就是去中国餐馆也不行，不是凌云的味道。但是稍微能让他想起凌云手艺的菜肴他又吃不下去。

莫道穷抬头，看到季教授皱着眉欲言又止的表情，僵硬的笑了笑，站起来：“那现在要怎么办？叫凌云来接？”

蒋心兰头一个不同意：“人家上着班呢，你以为在公司里做事跟咱们这么来去自由啊。小行这么乖，就先在这里玩一会儿，跟凌云说下班后来接就好了。”

康健笑话她：“你是看上人家粉嫩嫩的小孩了吧，比你家宝贝儿子漂亮多了。这么远的路，一个来回得三个小时诶。反正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了，我送他到市里去，再叫凌云出来接吧。”

莫道穷知道康健是担心凌云过来研究所他们会尴尬才这么说，心里多少有些感激，向康健笑了笑，低下头又不知道想什么了。

“那么赶快把剩下的完成吧，都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康健赶小鸡似的把一屋子人都赶回实验室，回头看了莫道穷一眼。

好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季教授把小行抱进怀里，眉开眼笑的逗他，在小行研究他的工作证的时候看了莫道穷一眼：“你打算怎么办？”

莫道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一直冷眼旁观的吴秋心忽然凑上来双手递上一张大红的东西。

请柬。

下

季教授犹豫着接过来，打开扫了一眼，脸色变了好几变，看看莫道穷再看看吴秋心，吴秋心靠过去倚在莫道穷肩上笑得一脸甜蜜：“请教授一定要来参加。道穷父母都去了，长辈就只有您了。”

季教授盯着眼神游移的莫道穷看了半天，表情渐渐僵硬起来，把小行抱紧一点，说话语气很有些奇怪，好像是松一口气，但是又好像有谴责的意味：“你要结婚了？居然？”

原本大概是想要说得高兴一点，甚至想再加一句恭喜什么的，但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变了味，后面添上去的那两个字似乎说明其实对于这段婚姻，老爷子并不看好。

老爷子一辈子都是孩童心性，看着好像迷迷糊糊的，其实眼睛比谁都亮，看得比谁都透。

一厢情愿的婚姻，能得到幸福的几率有多少？虽然很高兴看到这个自己已经当作儿子看待的孩子终于放开了，但是这场婚姻在他看来只是莫道穷用懦弱来糟蹋自己的方式而已。

莫道穷不敢抬头，从这位老者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连吴秋心都不敢开口，只好暗中掐莫道穷的胳膊催他赶快说两句话。

却被莫道穷甩开。

莫道穷只能把目光转移到小行身上，虽然听到那孩子叫自己爷爷还是不太习惯但是也不打算阻止。反正比这个更难以接受的事情他都已经放得开了。莫道穷从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里翻出本来打算用来哄蒋心兰一干女研究员的零食，一样一样摆到小行面前让他挑。小行紧紧攥着巧克力罐，露出小豁牙：“我要棉花糖。爸爸最喜欢把棉花糖放在热可可里面吃了。”

莫道穷手一抖。凌云有这个习惯他从来也不知道，是在他离开以后才养成的么？

七年，果然是很长的时间了。

不过话说回来，凌云有什么习惯，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连凌云的口味都不怎么太了解，只是勉强想得起来似乎挺吃甜，好像是为了弥补童年时期没有被充分满足过的愿望。但是莫道穷不怎么吃甜，所以那时候家里的餐桌上很少见得到甜食。

凌云什么都以莫道穷为重。这一点莫道穷倒是记得很清楚。

陪着小行玩了一会儿，莫道穷终究也没说出一句明白话来。对于这段婚姻其实他看得很淡，不期待也不抗拒，所以面对恩师略带谴责的目光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一遍遍叫小行吃零食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小行被平时很唾弃的零食填得暗地里直皱眉，频频偷看季教授的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爸爸好慢。

总算，小行的手机响了起来，《雪娃娃》的旋律，很有些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