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吧。怎么过不是一辈子。

下了飞机，没人来接。本来也是，莫道穷回国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想惊动谁。

依照莫道穷的意思，婚礼简单一点就好了，最好酒席也不要大操大办，请吴秋心家里人上酒店吃一顿就好，他自己这一头是没什么人要请的。当年离开的时候也一个人都没通知，七年来一通电话也没有过，现在忽然冒出来说来参加我的婚礼吧也实在老不起这个面皮。何况，他不想让他晓得。

这一点上吴秋心和他是一个意思，但是对于婚礼简单操办的提议就不愿意了。吴秋心是女人，年届三十依然满怀少女梦想的女人，对于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婚礼当然看得比什么都重。她想穿婚纱，她想拍写真，她想大宴宾客，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天他吴秋心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郎君是个这么厉害的科学家。

其实潜意识里也想叫凌云瞧瞧，看看对方战败后颓丧的脸，但是想到莫道穷无意识的看着天空发呆的表情心里就警铃大作，心说万不能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

莫道穷妥协了。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分外固执，尤其这个女人还是吴秋心。

吴秋心细细列出婚礼所需的单子，不放心全交给婚庆公司，一件一件自己亲自去跑，还顺便带上莫道穷。莫道穷没说什么，挽起袖子拎东拎西，好像真的是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好男人。

如果吴秋心晓得她会在婚纱店里遇到谁，她一定不会拖着莫道穷一起去。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吴秋心穿着一身抹胸式的米白色长婚纱，薄纱的裙裾很宽，是用架子撑起来的。提着裙摆从试衣间走出来，一句“好看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愣在那里。

莫道穷也愣着。

凌云也是。

真是意外又可怕的相遇。

凌云到婚纱店，是来陪王梓试婚纱的。当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怎么看怎么都像孙二娘，让人疑心到底嫁不嫁得出去的丫头现在也快要为人妻了。此刻她刚刚换上第五套婚纱，在凌云面前转着圈非要凌云排出个第一第二第三来。

但是凌云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只看得见，那个七年不见的男人就站在旁边的试衣间门口，用同样呆滞的目光看着自己，甚至忘了要惊讶尴尬。隔得太远，凌云再怎么努力也看不见对方眼里有没有映出自己的影子。

应该没有了吧。从旁边试衣间里走出来的身穿婚纱的女子告诉他，即使她其实什么也没说，只是惊讶的看着自己而已。

凌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走过去打个招呼。于理，当然不好视而不见，但是于情，凌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尤其是看到表姐那惊讶过后微带得意的表情以后。

但是什么也不说，又好像不甘心。

最终还是开了口。七年之后的第一句话，其实是很没有意义的。“好久不见。”

对方僵硬着脸，嘴唇抖了两下，也是一句好久不见。

看见气氛不对，吴秋心三两步走到莫道穷面前，用宽大的衣裙遮住了凌云，笑着问：“怎么样，这一套？”

莫道穷眼睛的焦点根本没动过，胡乱点了两下头。

另一边王梓凑上来笑嘻嘻的：“这不是莫博士么？真的很久不见了。也来试婚纱？恭喜恭喜。”

最后四个字是对吴秋心说的，眼睛里闪动着介于叹息和看好戏之间的光芒。当然忙着观察莫道穷反应的吴秋心并没有察觉，好像才注意到这个人似的睁大了眼，然后笑逐颜开：“同喜同喜。这一件很好看。”

王梓貌似娇羞的向凌云靠过去，掩着嘴：“哪里哪里，比不上你，看上去好像公主。”

吴秋心的虚荣心大大的得到了满足，对眼前这个女人一见如故，拉着她的手：“道穷，怎么不介绍一下，你们不是认识？”

莫道穷如梦初醒，连忙把目光从凌云身上移开，胡乱比划：“这是王梓。这是吴秋心。”

显然这么简单的介绍让吴秋心不满意，从旁补充到：“你好，我是道穷的未婚妻，也是你未婚夫的表姐，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啦。”

凌云想说话，被王梓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一跺，愣了一下，沉默。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婆婆？表姐？啊呀好奇怪，都乱了啦。”王梓看看凌云又看看莫道穷，戏谑道。

吴秋心没注意她的语气，笑得花枝乱颤：“哎呀真是，怎么办才好~”一边也靠上莫道穷的肩：“道穷，你说呢？”

莫道穷没说话，倒是凌云忽然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王梓，向前一步拉住了吴秋心，向外面一推，推离了莫道穷。

四个人都愣住了。

吴秋心眨眨眼，回头望向莫道穷。莫道穷慢慢的慢慢的伸出手，拉住了她，带回自己身边。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堵墙忽然拦在莫道穷与凌云之间。凌云原本向他跨出的步子，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这堵墙，是七年的时光，还是心上其实从来也不曾消退的隔阂？

第三十八章

上

浑浑噩噩的回到家里。凌云心里只剩下莫道穷伸出的手。他拉住的是吴秋心，他的妻子。

不是凌云，他的儿子。

王梓沉默的看着他，摇摇头，兀自把一天购物所得收拾到一起：“本来还想在你这里蹭一顿饭的，不过看起来你现在做出来的东西大概只能药老鼠，还是算了。我自己开车回家。谢谢你今天陪我。”说着拎起大包小包就向外面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下来，却没有回头：“还有，对不起。”

凌云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不，不是你的错。”

王梓不放心的回头看看他：“要不，我跟我家那口子说一声，今天我就住你这里吧？”

凌云摇头：“不用。我没事。”

王梓放下手里的包：“谁担心你了。我是担心小行，快放学了吧，你这样子能开车么？”

凌云啊了一声：“那么，麻烦你一下。”

王梓一边掏车钥匙一边笑：“我们什么关系了，还用说麻烦，干儿子他爸。”

凌云笑了笑，看着王梓依然不怎么放心的眼神，笑笑：“快四点了，再不去就要让他等了。我真的没事。”

王梓点点头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留下凌云一个人在屋子中间站着，看着门轻轻关上，颓然坐进沙发里蜷起双腿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双臂间。

七年了。不长，但也不短了。

足够在莫道穷原本不知愁的鬓角添上雪白的发丝，在他身边添上一个妻子。

妻子。这个词让凌云心里一痛。

最终有资格站在莫道穷身边一辈子的人，不是他凌云。

凌云无意识的抬头，四下望望，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看什么，事实上也看不到什么。夏末秋初，日头还很长，快五点的时间太阳还没有一点要降下去的意思，明晃晃的挂着。

却照不进凌云心底。

目光落在茶几上，那里摆着一瓶花，只有疏疏落落的几支。蓝色的小花，不香也称不上好看，但是有一个美好的名字让凌云固执的插了很多年。勿忘我。

当然凌云现在是没心思赏花的，他的目光远远近近的聚焦了好几次，集中在了花瓶旁边的相框里。相框是纯木的，只上了一点清漆，花纹很好看。做工其实挺粗糙，但凡真正学过手艺的大概都不会弄成这副方不方圆不圆的样子。

这是凌云亲手做的，七年前。为了这么一个乏善可陈的小东西凌云在DIY店里耗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晚上，受尽了其他学员的嘲笑之后才有了这么个成品。凌云的手天生是用来拿手术刀的，拿起美工刀好像就力不从心。

但就算这样，当时的凌云真的是满心欢喜的。涂好最后一次漆之后心里的满足感比完成任何一次手术都来得多。

这是凌云为莫道穷四十二岁生日准备的礼物，可惜终究也没来得及送出去。

现在这个相框就成了凌云房子里多年不变的装饰，里面放着一张凌云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凌云对着镜头笑得很淡，那孩子却很兴奋的样子，张着还没长齐牙齿的嘴笑得好像大阿福。

凌云还在对着相片发呆，一会儿王梓就带着一个孩子回来了。深褐色的大眼睛，乌黑的发，就是相片上的那男孩，就是长大了不少，原本团团的圆脸也稍稍出现了一点棱角。当然只有一点点而已，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

“爸爸，我回来了。”男孩换过鞋子放下和小小身子不怎么成比例的大书包，快走两步向凌云扑过去。

凌云措不及防被那孩子一下子扑倒在沙发上，挣扎了两下把黏在自己身上的小鬼拉起来，自己也坐正了。“回来了？”

“嗯。”孩子很开心的点头，大眼睛里闪烁着想说话但是又不愿意主动提起，非要别人问才开口的期盼光芒。毕竟还是小孩子。

凌云今天却没心情来满足他的表达欲。平时凌云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好父亲，总会小心照顾到孩子敏感而难猜的心理。但是今天真的打不起精神来。

“小行。”王梓从客厅另一头远远的向那孩子摇摇头。小行从凌云身上爬下来规规矩矩的在一边站着，向干妈点点头，然后很仔细的看着今天明显不对劲的爸爸。

孩子干净年幼的心其实比任何人都容易感觉到别人内心的改变，哪怕只是些微的。小行看着面前神游天外的男人，小心的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凌云的衣袖，很快又缩了回去。

凌云仿佛这会儿才惊醒，看着小行，揉揉脸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僵硬：“小行，怎么了？”

小行站直了身子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动作居然跟王梓展示婚纱一模一样。

看到孩子身上穿着的新校服，凌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小行开学的日子，也是那孩子上小学的第一天。小学校服原本都是难看的运动装样式，这几年教育局不知道抽什么风忽然规定全市统一，深蓝色的小西装，蓝黑格子的西装短裤，其实不太适合这个年纪的孩子，看上去多少有点故作老成的装腔作势。而且照例做的大了点，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很滑稽。

“……挺好看。”凌云笑笑，对着面前这张明明得意还竭力掩饰的笑脸实在说不出“很奇怪”这三个字。

对他显而易见的敷衍小行果然不满。但是小行就是小行，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缠着大人非要一个满意的回答，只是耸耸肩坐到一边。这个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动作倒是和他身上过大的校服有一种微妙的和谐。

凌云定定心神，重新把小行打量一番，换上认真的语气：“看来今天第一天上学还不错，学了点什么？”

小行这才高兴起来，指手划脚的向他形容今天老师教他汉语拼音前六个字母，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还有新学了一首儿歌。又说起其他小同学叫妈妈哭爸爸的样子，自己笑得咯咯响。

下

忽然小行的笑声停了下来，再次盯着面前这个又走神的男人，用孩子特有的，清澈到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神。“爸爸？”

凌云掩饰一般的低头在茶几下层搜来搜去，半天摸出一个琉璃罐子，向小行晃了晃：“不好意思啊今天爸爸有点累了。小行去泡两杯热可可来，咱们一人两粒棉花糖。”

小行皱着眉头站起来往厨房走：“好。棉花糖就算了，都跟爸爸说过多少次了，这种垃圾食品不要吃。”

凌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嘴巴里说着好好好。

这孩子的性格也不知道像谁，小小年纪就这么一板一眼的，要不是今天学校多少给了他一些新鲜感所以还表现出几分小孩性子，否则若像往常，无论从那里回来都只有一句“我回来了”就进自己房间看书什么的，不到晚饭时候看不到人。

凌云忽然有些内疚，难得孩子有表达欲，偏偏自己还这样子。多少怀着几分赔罪的念头，凌云站起来向厨房走去，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孩子在里面忙这忙那。

加可可粉，冲水，调进炼乳，动作熟练灵活一点也不像是个孩子。

“干妈，今天爸爸怎么了？”小行一边忙着向杯子里加砂糖一边问王梓。王梓正在准备晚餐，手上利落的把一根丝瓜切成滚刀块，抽空把眼睛从砧板上移到小行脸上：“你爸爸呀，今天遇到克星喽。”

小行皱皱眉，显然没有听懂，但是也没想多问，端起杯子打算离王梓的菜刀远一点：“那爸爸没事吧。”

王梓向他挥挥刀子，满意的看到小鬼一下子闪老远：“没事，当然没事。现在是彻底没你老爸什么事了。”

小行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王梓半天，还是决定不再发问。对于这个惯于舞枪弄棒的干妈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一回头看见凌云站在厨房门口，面上是罕见的苦涩表情，猜测大概是刚刚王梓那句“没他什么事”害的，忍不住怨怼的回头瞪了王梓一眼。

“爸爸，可可泡好了，回客厅去喝吧。今天破例，允许爸爸可以放一颗棉花糖。就一颗。”小行扬起好看的小脸把大杯子递给凌云，用空出来的手牵着凌云衣角把他往客厅里拉。

凌云感动于孩子不动声色的关怀，但还是轻轻拨开那只小手：“你先过去把电视打开，爸爸一会儿过来。”

小行看看凌云，半晌，点点头向外面走去。

“果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你们这两对父子啊都一样，儿子管老子。”小行离开后王梓笑着说，毫不留情的揭凌云伤疤。

凌云嘴角抽了抽：“就你这张嘴，就该做老姑娘，居然有人愿意要你，李志明眼光实在独到。”

王梓混不在意的瞥他一眼：“那是。想当年我家那口子是向谁献花告白来着？比起当初，现在他眼光是大众化许多了。”

凌云苦笑着往门框上一靠，仔细的观察面前这个说起未来夫君脸上还忍不住会浮现红霞的女人。王梓其实长相甜美，只是常年从武练就一身冷硬气质，让男人望而生畏。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现在也被爱情化作一滩春水，穿着粉红色带荷叶边的小兔子围裙做菜的样子居然很有些蕙质兰心的样子，只是她的手艺仅限于刀工不错这一点暂时还没来得及改变。

“我来帮忙。”凌云挽起袖子接过锅铲，“丝瓜炒黑木耳，再打一个鸡蛋进去，对吧？”

王梓点点头，乐的袖手旁观。

“诶，”凌云利落的把鸡蛋打散下锅，“不要跟小行说……他的事。孩子还小。”

王梓嗤笑：“还小？你这么大的时候季老爷子可什么都跟你说了。别小看那孩子，搞不好比你还机灵。”

“比我机灵是应该的，毕竟他是我和……算了。你也看到我现在这副德行了，就是当年季老爷子教育失误。我不想让小行走上我的老路。”凌云手上动作一顿，叹着气加盐。

“放心，小行怎么也不会爱上你的，那孩子精着呢。只有你个大傻子，会把自己弄这么狼狈。行，不说就不说，反正早晚也会知道。别忘了你们是父子，执着的性子如出一辙。”

“……执着？我是这样的么？我还以为我最随和了。”

“那也要看对谁。”王梓貌似不屑的瞥他一眼，“喂，再加盐这菜就没法吃了，我血压高。”

凌云只有手忙脚乱加水加糖加苦笑的份。

却没看到应该在客厅里乖乖看电视的小行就在门旁边站着，手里端着凌云那杯快要冷掉的可可。可可泛着棕色涟漪的面上飘着两颗棉花糖，一晃一晃。

小行一言不发的回到客厅，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死死盯着。

“难得好心准许爸爸放两颗棉花糖了的……”小行无意识的低声呢喃着，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想刚刚在厨房里听到的话。虽然没头没尾的，但是小孩子特有的敏感告诉他，他好像无意中听到了什么不应该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