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摸出手机接听，挣扎着从季教授腿上下来跑到窗边，个子太矮了看不到就搬一张椅子过来踩着，向外面频频招手：“爸爸爸爸我在这里！”

莫道穷一下子就僵硬了。

缓缓转过脸面向窗外，看到那个人气喘吁吁的在院子里站着挥手，有点红的脸上是松一口气的表情。

季教授打开窗：“小云？你怎么来了？”

凌云笑笑：“小行给我发短信了。这孩子啊太淘气。”

季教授招呼他赶快进屋，忽然想起来莫道穷也在，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莫道穷想起来也许该躲一下，但是凌云已经打开了门，来不及了。

凌云站在门边，手还在把手上。原本想走进去给那个不晓得在想什么的小鬼一个毛栗子的，看到屋子里另外一个男人之后就停了下来。

小行偷偷的向他吐吐舌头，让凌云很想打他屁股。

季教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清清喉咙：“既然小云来了那就好办了，不用麻烦康健送他回去了。小云啊，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吧你怎么就过来了，让老板知道不好啊。”

凌云勉强把目光从莫道穷脸上移开，顺着季教授的台阶走：“是啊是啊，我马上得走，得走……”但是身体却一点动作都没有，还是直绷绷的戳着，门把手上面的手背上青筋都露出来了。

小行默默倒数三二一，一只手在凌云肩上拍了一下。凌云一跳，僵硬着身体让开一点让那人过来。

李志明笑着挤进门，对里里外外表情各异的人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走到小行面前一下子就把他抱起来：“小子，你把我跟你爸爸都吓到了。”小行对他笑笑，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按你的意思，我把你爸爸带过来了。怎么样，那回事就算了吧？”

小行兀自舔着棒棒糖：“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李志明笑着说一句小机灵鬼，满意的往外面走：“哎呀这么晚了，小行饿了吧？吃饭吃饭。”转身对屋子里招手：“季教授跟莫博士都赏个脸，一起吃吧？”

莫道穷正想摇头，季教授忽然咬咬牙：“好。既然李董请客。道穷一起来吧。”

莫道穷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饭桌上，六个人倒有四个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只有小行吃得酣畅淋漓，李志明也是一副享受美食的样子。

莫道穷如坐针毡，甚至不敢抬头。

凌云也没有比他好一点。

二人的视线忽然对上，通过黑色桌子上的透明玻璃。都看见对方的脸在盘盘盏盏之间可笑的支离破碎。

李志明收到小行的眼色，咳嗽一声：“吴秋心小姐，好久不见了。上次在婚纱店里见过之后贱内很挂念你呢。能不能单独谈一谈？”又向四周轮一眼：“各位，鄙人先失陪一下，不好意思。”

没人有反应。

吴秋心犹犹豫豫的跟着李志明走了，回头看了莫道穷好几眼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小行擦擦嘴，拉住季教授的衣袖：“季爷爷季爷爷，我想去对面买蛋糕，陪小行去啦。”

季教授不放心的看看一直沉默的两人，终于想起来自己似乎本来就是想让他们把话说开才应的邀，点点头牵起小行的手向外面走去。

只留下两个人坐在圆桌的两头，把视线小心翼翼的定在桌上的餐点上面。

第四十二章

上

沉默蔓延。

半晌，还是莫道穷沉不住气，终于在盘子被他盯出一个洞之前犹豫的开了口：“凌云，你……现在和他……怎么样？”

凌云眼睛还盯着四喜丸子，觉得现在桌子上出现这道菜就简直是讽刺：“和哪个他？”

莫道穷忽然有点生气，也许是凌云不痛不痒的语气的缘故：“还有哪个他，李志明啊。”说完忽然想起来好像没那么简单，又添了一句：“呃，还有王梓？”

凌云忽然很想笑。当时在婚纱店里王梓假装要嫁给自己的样子，当时莫道穷的脸色就很难看，后来回去后王梓还道了歉的，虽然凌云是觉得让莫道穷误会没什么不好。

毕竟莫道穷要和吴秋心结婚这件事情怎么也不是误会。不如让他以为大家都一样来得好。好像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但是好像又不是这样。

现在莫道穷忽然想起来还有李志明这号人物来，原本那一点点平衡感就被打破了。

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其实有点酸。好像是诘问伴侣有外遇一样，很不适合他现在的身份。

父亲的身份。

凌云意识到了，但是并不因为这一点而认为事情会有转机，所以他现在只想笑而已，嘲笑。至于是嘲笑谁，搞不清自己位置的莫道穷还是人就死性不改的自己，他也懒得去弄清楚了。

也许两者都有吧。

看着莫道穷越来越难看的脸，凌云约莫也能想到现在他的心理。原本以为是自己的东西，忽然发现忽然不再属于自己了所以心里有点不舒服，即使那个东西是自己已经不要的。

人性本来如此。

凌云心不在焉的转着手里的玻璃杯，装作对杯子里深红色液体很着迷的样子一瞬不瞬的盯着。红酒在杯子里划着涟漪，让凌云莫名想到不久前看到的一部吸血鬼电影，里面那个被称为伯爵的东西常常端着个高脚杯装模作样，杯子里也是这样红色的液体。

莫道穷看着凌云神游天外的表情，焦躁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想到凌云和那两个人的关系就让他不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凌云少见的沉默。凌云从来对他言听计从，不回答他的话还是头一遭。

更重要的原因是，莫道穷发现自己非常在意这个问题，比自己以为的更在意。

莫道穷抓抓头发，忽然想到另外一个一直想问却一直也没敢问出口的问题，咬牙切齿一会儿一脸破釜沉舟的架势：“那个，小行的妈妈是谁？王梓？”

凌云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把眼神从杯子上转向莫道穷的脸，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是。”

“那是谁？”莫道穷听到这个不是心里一下子气炸了，难道除了王梓凌云还有别的女人？

当然他并没有发现，其实他现在的气愤很没有道理，至少他一直是这么对自己也是对凌云这么说的。这不是属于一个父亲该有的心情。

凌云还在笑，笑得很灿烂很灿烂，忽然就想逗逗这个弄不清自己身份的男人：“小行没有妈妈。他只有爸爸而已。”

莫道穷盯着他，嘴巴张了张，想起季教授说过的那句“长得真像道穷”，忽然后脖子发凉，脸上本来就残存不多的血色慢慢褪得干净。

凌云紧紧盯着莫道穷躲闪的眼，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小行，只有父亲。两个父亲。一个是我，另一个是……”

“别再说下去了！”莫道穷砰的一下子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把盘盘盏盏震得一阵乱响，椅子也撞翻在地。

凌云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仰头看着他，还是那么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向外吐：“另一个，是你，莫道穷。”

“不可能！”莫道穷用力把桌子一推。桌子只是晃动了一下没有倒，但是桌面上的杯盘稀里哗啦的倒了一桌，红酒淌下来，滴到凌云白色的衬衣上，红红的一片。

莫道穷忽然呼吸困难起来，咬着牙转身，嘴里一遍一遍自我催眠一般的念叨着“骗人的骗人的”，其实内心已经相信了。

凌云的话，其实说到底只是证实了他心底隐约浮现却不敢去想的猜想而已。

凌云淡淡看着面前这个逃避成习惯的男人，心底忽然生出浓浓的挫败。凌云其实也在逃避，他自己也知道，这七年来没有一刻真正能从这个男人的影子里走出来，而小行就是他懦弱最直接的证明。

看到小行，凌云才敢相信自己的感情并非虚妄，才敢在心底继续偷偷思念着那个男人。凌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段感情，即使表面上好像已经不在意其实心底一刻也没有放下过。但是这样无望的事实让他没有力气再去争什么，所以只能凭借小行，偷偷缅怀纪念，证明自己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他并不比莫道穷更勇敢一点。

“……我制造了小行，只是想从他身上找你的影子，试试看……能不能……爱上他。”凌云说。他自己也不晓得是用什么心情说出这句可怕的话的。他在说谎，在他心里莫道穷是无可替代的。老实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但是莫道穷瞬间爆发的愤怒让他觉得这个可笑的谎言很值得。

“你说什么？小行是什么？让你这么糟蹋？”莫道穷只觉得一股怒气一下子冲上头顶，猛地转过身狠狠的盯着凌云。他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用这样平淡的语气？

莫道穷一个箭步冲过去攥住凌云的胳膊，很用力很用力。他很生气，气凌云这样荒唐，气自己这样在意。

凌云被他攥得很疼，但是笑容一点也没有改变：“我是爱上自己父亲的变态啊……我的儿子，搞不好也会一样……性格是有家族聚集倾向的，你知道，父亲……”

凌云这一句“父亲”好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莫道穷的怒火。莫道穷放松手劲，静静的看凌云。凌云脸色很苍白，笑得很灿烂但是眼睛里面没有一点光，漂亮的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琢出来的面具一样。

“……你在说谎。你不是这么想的。”莫道穷放开他，仔细的看着凌云完美的笑容。

“……我没有说谎啊。变态的儿子大概也是变态吧。”凌云往后退一步，握住被莫道穷掐痛的胳膊。

“……那么说，我这个变态的父亲，也是变态了……”莫道穷低声说，连凌云也没听清他的话。但是他也没打算重复什么，忽然转身好像逃跑一样离开，砰的一声用那扇厚重的橡木门把自己和凌云隔开在两个世界里。

他现在心里很乱。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下

回到家里莫道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都没有出来，任吴秋心在外面一遍一遍叫他出来也当作没听见。莫道穷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鬓的头发已经微微透出灰白，额头眼角也爬上了细纹，眼睛里那原本和年纪不相符的天真已经消失，留下的是经过岁月洗练后的淡淡沧桑。莫道穷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明明在四十不惑的年纪，莫道穷还是什么也不太明白的。现在也不过是知天命罢了，他却有一种已经从心所欲的错觉。

想起凌云，七年的时间并没有在他外表上留下多少痕迹。也是，那小子从来都比他的年纪来得沉稳，或者说，老气横秋。这个词原本不是贬义，但是现在莫道穷觉得实在太不好听，好像在讽刺凌云一样，也好像在间接讽刺要为凌云的老成负很大一部分责任的自己。

那笑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一点也没有变啊。变的是那双漆黑的瞳仁，好像真的变成了乌黑的颜色，一点光都没有。

吴秋心在外面叫莫道穷出去吃饭，他这才发现居然已经是傍晚了。打开窗帘让夕阳斜斜的照进来，明明已经入秋了的，莫道穷却意外的觉得有几分温暖。

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凌云的生日。

莫道穷一下子站起来，觉得自己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在房间里团团转了好几圈，莫道穷在茶几旁停下来，拿起上面的一个相框。

很复古的样子，黑色的，布满了洛可可风格的S形线条，柔化了铁质原本过于冷硬的感觉。相框里是莫道穷和吴秋心的合影，莫道穷笑得勉强，吴秋心笑得灿烂。莫道穷抖着手打开相框，从那张合影后面抽出一张挺厚的纸，放在手心摩挲。

很普通的复印纸，但是上面贴着两张照片，都只有一半。一半是莫道穷，一半是凌云。凌云的那一张是证件照，他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点滑稽。

莫道穷和凌云甚至连一张合影都没有，凌云这一张照片还是莫道穷从他遗留下的工作证上撕下来的。

当初吴秋心把这个相框送给莫道穷的时候，说，把你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放进去吧。莫道穷却一直让它空着。他最喜欢的照片还没来得及拍呢。直到吴秋心擅自放进那张合影，莫道穷才带着些许不甘的心理拼出这么一张合照藏在底下。

只是偷偷的思念一下，没什么不可以吧。当时莫道穷是这么想的。

莫道穷把照片又看一遍，小心放进口袋，打开门。

意外的看到，小行就站在客厅里，研究着窗台上的一盆花。花盆是吴秋心挑的，但是里面种的花却是莫道穷坚持选的，蓝紫色并不怎么好看的小花。

勿忘我。

“……小行？你怎么在这里？”莫道穷讷讷问道。

小行转过脸，很委屈的样子：“爸爸和爷爷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干爹还有季爷爷都说有事也走了，小行一个人没有地方去就只好跟吴姐姐来这里。结果爷爷也不理我。”

莫道穷看看吴秋心，对方一脸无奈的样子。他抓抓头，走过去和小行一起看那盆花：“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今天就先住在爷爷家里吧。小行……喜欢这盆花？”

小行偏偏脑袋：“还好。爸爸很喜欢，家里一直都有插，所以觉得很亲切啦。爷爷，这种花叫什么名字？爸爸一直都不说。”

莫道穷神情复杂的看着那些不怎么起眼的小花，听了很久才回答：“……勿忘我。这种花叫勿忘我。”

小行偷偷的笑了。

莫道穷没有看到小行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依旧死死的盯着那几朵小花，忽然想起来刚刚觉得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么了。莫道穷因为自己此刻的想法而不禁微微战栗起来，很难说到底是恐惧还是兴奋。

莫道穷把手伸进衣袋里捏紧那张照片，忽然说：“小行，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吧？”

小行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嗯！”

莫道穷一手拉起小行就往外面走，路过餐厅门口恰好遇见吴秋心端着汤盆走出来，莫道穷丢下一句“今天不在家里吃饭”就带着小行出了门。

第四十三章

上

道穷走的很快，好像迫不及待的样子。小行被他一路拖着走，跟的辛苦。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发觉鼻腔里满满的都是糕点的甜香，这才发现这是到了一间蛋糕店。

“一个生日蛋糕。”莫道穷说。

这间店在附近很有名，但是也很小，老板兼点心师就站在柜台后招呼客人，听到莫道穷这么说，笑眯眯的拿出一个本子给他：“请先生选择蛋糕的款式。”

莫道穷接过本子胡乱翻了两下，问道：“有没有上面没有奶油也没有慕思，很甜的带有蜜豆的那种？对了，要方形的。”

老板显然有些犯难：“那就不是生日蛋糕了……而且现在也没有现成的。不过要是先生坚持要的话，现做也可以。”

莫道穷把本子一推：“现做要多少时间？”

老板想了一下：“至少也要两个小时吧？这种要从和面做起，比较慢。”

莫道穷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但是还来得及。

“好，请给我先做一个。麻烦做得甜一点。”

老板挽起袖子：“没问题，请稍等。”

这间名字叫做“苜蓿”的西点店设计得很有意思，工作台就在一道玻璃墙后，客人可以坐在玻璃墙另一边的茶座上，从和面开始看到自己想要的糕点一点一点做出来。莫道穷和小行就坐在那里，看着老板熟练利落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