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氓不甘示弱地回敬:「老大人也要,东西也要,你叫咱兄弟怎会心服?」
冷烟早在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吵起来时,乘众人不觉,悄没声的开溜,他舞技精湛,身手轻灵之极,跑了一段路
也没人发现。可惜他速度虽然不慢,但人矮步短,未到大路,已再度被从後赶来的流氓截著。
一人恶狠狠的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兔崽子!」正待举掌掴在冷烟脸上,那老大拦阻道:「这兔儿的脸旦长得
娘儿似的,打坏了可没趣儿,咱们拿他乐上几晚,再卖到暗门子(低级妓寨)去,不是更好麽?」
冷烟耳听著众流氓的下流秽语,身体被数只大手粗鲁地揑弄侮辱,他脑海却似浮现出修罗得意的冷笑:「人世里还
有你立足之处吗?呼唤我…呼唤我吧!」
冷烟心慌意乱,「修罗」两字正在唇边打滚,犹疑间,把风的流氓叫道:「巡城的来了,扯呼!」众人忙丢下冷烟
,一窝蜂的逃去。冷烟那敢停留,没命价的朝相反方向逃跑。
众流氓走不多远,一蓬血红的烈火骤然天而降,众人只听到火焰中一个桀傲冷峻的声音冷笑道:「你们这些狗贼好
大的胆子!居然敢动我的人!」接著霹雳一声,一众流氓已惨遭血火吞噬,烧了个尸骨无全!
第六章:阮郎归(下)
慌不择路的冷烟也不知跑了多久,才懂得停下来,他喘息了一会,见四处静悄无人,才稍觉心安,整好散乱的头发
衣襟,才觉得饥渴难忍,更麻烦的,是他也不知往那里走才对,只好顺著小路,提心吊胆的走了半天,走得鞋子也
破了,也没遇上人家,徬徨之际,迎面走来一名背著柴枝的老翁。
冷烟忙上前问道:「请问老人家…」他一句话未说完,老翁双眼睁得大大地,定睛望著冷烟叫道:「鬼啊!有鬼啊
…不…公子…少爷…你的魂魄怎麽现在才回来!」
「我遇上疯子吗?」冷烟愕然间,老者忽地伸手揑了他一把,又望望地上,喃喃道:「有影的…不是少爷的鬼魂,
这位公子,长得很像小老儿一位过世的故人,小老儿一时错认,多有得罪了…」
「老人家不必多礼,老丈可知道附近有那儿可以投宿?」冷烟眼前最迫切的,是解决食宿的问题。
「天色也晚了,来不及入城的啦,公子不嫌弃的,便到小老儿家里屈就一下,明早才进城吧!」老者和善地道。
「老人家不嫌小子打扰,小子在此谢过。」冷烟说著深深一揖。
老者眼望冷烟,面现伤感的神色,叹道:「真是相似,连声音语调也一模一样…唉…当年我伺候的那位冷烟少爷,
模样神情,简直跟公子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甚麽冷烟…冷烟少爷?」冷烟的脸在刹那间血色尽褪。
老者没察觉他神态有异,兀自絮絮叨叨的回忆著道:「不瞒公子说,小老儿自小便被卖入勾栏为奴,幸好总算还有
点运气,伺候著那时一位当红的伶倌儿,少爷他不但从不打骂为难小老儿,有空还教我们两个小厮认字念书…当成
亲兄弟般…那位冷烟少爷心肠好那不消说,人也跟公子一般俊秀,只可惜好人不得好报…唉…公子,你怎麽…」老
者只见眼前的少年公子不知何时,已淌下两行清泪,缓缓伸手捋起左边的衣袖,只见一点殷红如血的小痣,相思豆
似的嵌在臂上近肩头处…
「少…少…爷…少爷…你…你真是冷烟少爷?」老者惊讶得声音也在发颤。
「你是小石儿,还是小潮儿?」冷烟垂泪问道。
「冷烟少爷!你是烟少爷!当年那妖怪掳走了你,小石儿一直担心到今天哪!」老者紧握著冷烟的手,也自老泪纵
横起来,恍如隔世重逢的主仆二人,相对泪流不已,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老天爷开眼,公子不但回来了,还是跟当年一样年轻俊秀…小石儿可连胡子也白了…整整六十年啦…」石韵望著
冷烟摇头叹息。
「六…六十年?」冷烟没料到已过了这许多个年头,感觉上他好像在修罗宫里过了不过两、三年左右,但眼前的老
人却是活生生的证据。
「怪不得人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公子是成仙了吗?那妖怪没伤害公子罢?」石韵问道。
冷烟不愿多提修罗宫中的事,只淡淡的回答:「那家伙把我掳到山里,玩弄了些时日,弄够了便放我回来。」
石韵想起当年情状,兀自心有馀悸,修罗想要对冷烟施暴,是当时石韵亲眼目睹,故此对冷烟的话并没怀疑,只是
多了几分心痛,道:「…那妖怪如此残暴…这些日子,少爷您可受苦了…少爷没有落脚处的话,就在小石儿处住著
,让小石儿好好伺候少爷…」
「小石儿以後别再以少爷相称,冷烟劫馀之身,不想再惹麻烦…」冷烟道。
「对!对!是小石儿老糊涂了,少爷的事倘若传了开去,少爷以後休想过平静日子…」石韵连连点头。
二人商议之後,冷烟以石韵恩人之後的身份寄住石家,化名令儿。石韵虽没再在人前叫冷烟作「少爷」,但他深感
当年冷烟「舍身」相救的恩情,对他仍是百般侍候照料。
可是石韵的照顾反令冷烟感到不安,石韵家境殊不富裕,子女儿孙成群,食指繁多,冷烟实在不想要白发苍苍的他
再为自己费心,再者他亦看出石韵的长子并不欢迎他这个「吃閒饭」的人,奈何他此刻无处容身,身边值钱的东西
偏又被流氓劫走,只剩下一身衣饰和香囊里的一些异品香料,变卖了十両八両银子,便全交给石韵的儿子作为食宿
费用。
但这点钱终有用完的时候,冷烟既然死不了,便要为日後的生计打算,就算他不介意过著粗茶淡饭的日子,也不想
成为别人的负累。
石韵深知他的少爷外柔内刚,绝不愿寄人篱下的白吃白住,但一时之间,要找适合这花朵般娇嫩的少爷而他又不会
被人占便宜的工作,倒也不大容易。只好安慰他说正在帮他找工作而已。
晃眼快过了两个月,冷烟渐渐习惯了农家清贫朴素的生活,下田耕作的活他干不来,只好每天跟著石韵的孙儿孙女
们学著喂鸡放牛,又跟村中的妇女学习编籐篮,打草席。从未干过粗活的他虽然笨手笨脚,不过,众妇女爱他长得
俊俏秀气,不但没嫌他碍手碍脚,反而加十倍耐心温柔的教他,还浆水糕点的招待伺候,年轻的姑娘们明里暗里的
偷窥这俊逸尔雅的小郎君,那更加不消多说,个个一有机会便送他鲜果香花,手帕荷包等物事,以至每当冷烟出外
归来,往往都是花果鸡旦的「满载而归」。
最令冷烟哭笑不得的,是石韵悄悄的找了个机会,「语重心长」地劝他在村中物色个好女孩,在此成家立室,结束
飘泊生涯。
冷烟头痛地道:「我是个快八十岁的老头儿,你又不是不知,还娶什麽媳妇!」
石韵呵呵笑道:「我也想做少爷你这样的『老头儿』!只恨没这个本事…哈…我那大孙女爱儿这丫头人小鬼大,居
然在悄悄问他娘,少爷你成亲了没有!」
「天!…」冷烟也不知说什麽才好,村中不少姑娘对他有意,他又怎会不知?可是…「小石儿…六十年前你的少爷
确曾希望归隐田园,娶妻生子,忘记过去的风尘岁月…但到了如今…我只想静静的渡此馀生,再不想误己误人…」
冷烟唏嘘地道。
「少爷你好不容易才脱难回来,又何必这样心灰?再说,小石儿很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少爷成家,安定下来。」石
韵劝道。
冷烟虽知那是石韵的一番好意,无奈自己的心早如枯木死灰,对情爱之事更视若畏途,只好喟然低叹,良久不语。
石韵见状,再担心也只好退下。
翌日,石韵见冷烟郁郁不欢,便劝他进城走一转散散心。穿著一身破旧衣衫的他在市集中閒逛著,自从那次几乎遭
强徒所辱後,他再不肯穿上完好的衣衫,尤其今日进城,更是故意弄得蓬头垢面,以免再因色相招惹烦恼。
目前的生活虽说暂时安稳,但冷烟仍希望可以自食其力,可是除了弹唱歌舞,书画琴棋外,他再不懂别的技能,只
怕连仆役厮养也不能胜任,从前在修罗宫中,珍宝财物视如粪土,但在人世里没有钱财,却是寸步难行。正在烦恼
之间,猛地里闻得笙歌声响,原来他不知不觉间走到河边的酒馆附近。
丝竹歌乐的声音刺痛了冷烟的心,他想也不想的掉头便走,他知道,只要随意走进任何一间教坊里,便马上可以过
回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可以改善石韵一家的日子,可是如果他真的这样做,倒不如直接呼唤修罗,重返修罗宫好了
。
其实修罗宫没有他待不下去的地方,除了最初被掳的时候,他没吃过多少苦头,比小时候在教坊所受的种种皮肉之
苦,无法向人说出的屈辱难堪,完全算不了甚麽。尤其以修罗的残暴性情来说,对他已算相当忍让宠爱,过不下去
的是他自己。失去了「她」之後,冷烟已经失去再爱任何人的力气,尤其是男人。这个精通各种取悦媚惑男人的技
俩,无数酷爱男风者梦寐以求的绝色少年,偏偏不喜欢男人。
从第一次接客开始,冷烟每次跟恩客欢好之後,他都厌恶得想吐,可是他又有什麽法子呢?想脱离教坊,脱离这种
可耻的迎送生涯,除了付一笔庞大的赎身费,他再没有其他办法。
为了筹钱赎身和日後生活所需,他不但要琴艺歌舞出色超群,还要在床上尽力讨好每一个爬到他身上去的男人,为
了克服心内的厌恶,他不惜服食五石散和其他春药,迫使自己表现得更加放荡,更加投入,但与此同时,他变得加
倍的讨厌自己,更讨厌跟他发生关系的人。
他不是特别讨厌修罗,冷烟虽然看不惯他野蛮残暴的情性,但他却欣赏他那无比强悍的气度,甚至使冷烟有著依恋
的感觉,明明是最危险的人,偏偏使他莫明地感到安心。
冷烟没法忘记那次修罗带著他一起征伐魔族时,修罗在战阵里纵横杀敌,骁勇无匹的勇猛形象,更忘不了他在战斗
中命他抚琴助威时的盖世豪情,那一次啊…
假如修罗只是人世的将领,冷烟也许会愿意侍奉他,直到他厌倦才自行引退。可惜修罗是长生的魔神,冷烟没法忍
受永远被他玩弄,没法面对自己身为「玩物」这个事实,所以他宁愿一死,也不愿留在修罗宫。
修罗放过了他,冷烟反而感到茫然,石韵的提议本是最务实的做法,但冷烟却隐隐感到他跟修罗之间尚未了断。
「当!当!」一阵钟声敲醒了冷烟纷乱的心,他循钟声处望去,只见竹林掩映间似有一座佛舍,他自然而然地举步
朝佛舍走去。在梵呗清音的洗涤下,冷烟心头的愁闷亦似减去不少,顺步踏著苍苔石径,步进寺门之中。
第七章:如梦令(上)
姑苏城郊的华严寺内,方丈静一大师在大殿上讲经说法之後,善信香客俱各自欢喜,纷纷在佛前顶礼参拜,随喜进
斋後才渐渐散去。日色渐暮,偌大的殿堂空落落地显得有些冷清,但仍有一人跪在殿角之中。静一认得,这个人在
说法之时已在殿中,那即是说,这人在殿内已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静一走近前去,只见跪著的是个农家少年,见他走近,那少年才站起来对静一深深一揖,再向佛前一拜,然後一言
不发的垂首转身离去。
静一觉得有点奇怪,这少年虽是衣衫蔽旧,脸上更满是煤灰污垢,但五官天然端秀,一双眼眸更似黑宝石般精灵有
神,举止儒雅温文,跟一般山野村童迥然不同,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静一已看到少年眼内的沧桑和疲惫,他为何
长跪佛前?为何又不发一语?他本人不说,静一也不便唐突。
一连三天,少年都出现在殿前,从第二天起,少年再不是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衣著虽然仍旧寒酸破旧,但却是乾
乾净净地,明显是表示对寺院和菩萨的尊敬。少年每天都静静的跪上半天,然後静静地离去,除了布施几枚铜钱,
或向知客僧讨一碗水喝外,他从不多说一句话。
直到第四天上,静一在内堂向众弟子讲了一段《普贤行法经》後,走过大殿,果然见那少年仍是跪在殿中。他走到
少年身旁,正想询问他有何为难之事,那少年竟自伏地向静一叩首道:「望大师慈悲,为弟子剃度受戒。」
静一道:「施主年纪尚轻,何以骤出此言?」
那少年眼里现出深沉的苦涩味道,心想:「我还算年轻吗?」这少年自然便是冷烟,他在寺中听了三天经,跪了三
天,才毅然作出这个决定。
「弟子罪孽深重,望大师成全。」冷烟的语气平和但显得坚决。
「苦海无边,唯人自渡,菩提乡不是埋愁地,望施主三思。」静一道。
「良琴无弦(缘),亦等同朽木,如今琴弦俱在,愿得大师梵音照拂。」冷烟再拜道。
静一眼望冷烟,微现惊异之色,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良琴朽木尽皆无常…」
「法轮常转,梵音俗调自蕴真如…」冷烟应声道。
静一点头道:「佛前尚欠一添香洒扫之僮,未知施主可愿屈就?」
「飘萍浪迹,只愿从今不再逐流。」冷烟合什道,静一不肯为他剃度,他虽然有些失望,不过住持总算收容了自己
。
「令儿尚有俗事未了,明日定当前来受教。」冷烟向静一叩头後站起,再向身周的僧众施礼,这才转身而去。
「善哉!善哉!这孩子应对如流,甚有慧根,他已在佛前跪了三天,看来心意甚诚,师兄何不成全於他?」说话的
是静一的师弟静恒,早在二人对答之际,已经引来好几名静字辈高僧的注意。
静一摇了摇头,另一僧人静照道:「此子聪敏文雅,应该是高门子弟出身,只怕他娇惯轻浮,吃不了苦,容貌太美
,亦易惹烦恼,难以净心…」
「静玄师兄亦是出身名门,智慧修为无不在我之上,证道只有迟早之分,又岂有门第高下之别?皮囊之说,更不足
论。我收他为僮,正是为察其心志而已。」静一哂道。
「师兄教训得很是,是静照著相了。」静照道。
静一停了一下才道:「可惜,令儿这孩子虽是绝顶聪明,可惜骨带媚相,早年难免堕入风尘,目光有如桃花凝泪,
恐怕他日情刼难逃…不…应该说他已在刼中…」
「纵使他曾入歧途,难得他迷途知返,师兄何不为他指引?」静恒道。
「善哉!善哉!此子孽重心高,因缘已起,恐怕不是外力所能变改,不是我不肯渡他,更要看他能否跳出孽海…阿
弥陀佛。」静一合什低叹,并没向静恒等说出,他看到冷烟身带邪气,但他面上却全无晦暗气色,又在寺院往来自
如,不似被鬼灵缠身,但身上邪气偏又异常强烈,故此他让冷烟留在寺院,就是为了看看能否为他设法解救。
第七章:如梦令(中)
翌日破晓,冷烟收拾了两身衣服便离开石家,石韵眼见他的少爷遁迹空门,心里万分不舍难过,但冷烟执意如此,
石韵也是无法阻止。石家的孩子们跟冷烟相处多时,也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只有石韵的长子暗暗欢喜,从今不但可
以甩掉冷烟这个累赘,女儿也不会再嚷著要嫁这来历不明的穷光蛋了。
石韵见劝冷烟不了,只好亲自送他来到华严寺前,看著冷烟隐入山门内的孤清背影,石韵心痛得忍不住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