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风的眼瞪大,继而收缩。面上表情变幻,手捂着脑袋,最后终于笑了出来。
“好么,比我小那么多,说话口气倒像是我干娘?”突然脸凑过来,“你莫不是,真的想做我干娘吧?”
我一把推开他。“别胡说了,我一个男人,叫我干爹!”
嘲风顿住身形,嘴角抽搐了一下。又一把拎起我后衣领,大步流星地赶路。
“你做什么!”我伸直两个腿想踢他,奈何总触之不及。
“别乱动,”他突然沉声道,“你不想见骊渊了?”
这名字对我仿佛有魔力一般,我立刻就老实了。
我不想见骊渊吗?想,怎么不想,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哪一个都想。
只是不想被骊渊看见我。
“他在高台加冕,怎么看得到你?”我忍不住看一眼嘲风。
这人挺鬼精的。啧啧啧。
他见我点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昆仑天君的傻儿子,果然有够傻。”
偏头看看我,“我见过你几个哥哥,可没一个像你。”
我心里一颤。
脑子浮过几张面孔,有两个看了就讨厌,有一个根本就不想看见,不由皱起了眉头。
“怎么?想你兄弟了?”嘲风问道。
“哪里,不是所有兄弟,都跟你们这般感情好!”我故意强调了像你们这样,以作讥讽。
谁想嘲风微笑点头。“可不是。”
脸皮真的挺厚的。骊渊这些儿子,真没一个好人,我好替他惋惜。
哦,不对,突然又想起头先那个白衣少年,不晓得怎么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诶,刚才那个打架很厉害的,也是你们兄弟么?”
“你说老二睚眦啊?”嘲风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突然将我往地上一扔,摔得我生疼。
“我打架也很厉害。”他对我的怒目龇牙一点不以为意,笑着袖手站了,一会指指前方,“诺,仪式开始了。”
我回过头,立时就忘了周遭一切。
高台上众多华服群臣簇拥下,骊渊头戴乌金五龙盘珠冠,身披乌金大叶龟背龙鳞甲,本就比人高出一头,此时更显出众。我远远看他行礼,接受底下臣民诵咏朝拜,单手微抬,嘴角轻翘,动作优雅,威仪天然。
这一刻我终于自心底承认,他不再是甘渊涧与我相伴五千年的那个青衣少年。一个是远古龙神,一朝霸君,另一个不过闲散小仙,对头弃民。我们之间的距离,远比现在所处更遥远。
惟一可以庆幸的,是好在我从没有告诉他,我曾经对他存了什么心。
好在他不知道。
即使是我自己,看着台上光芒万丈的那个人,再念及于此,都愧出一身冷汗。
那冷汗无处可遣,最后找了别的途径排出。
恍惚里,有人用手轻拭过我的面颊。
“你哭了。”我回过头,对上那一双扑朔迷离的金棕色眸子。
“这鬼地方风大,迷眼。”我愣了一会,回道。
“可不是。”很意外,嘲风并没有趁机嘲笑,他偏头看着我,眼里竟有几分温暖。“你下次小心些,莫叫风再吹到了。”
第四十章:姬陌
骊渊还被困的时节,招摇山由三皇子嘲风和七皇子穷奇共理,同时鲲鹏、英招和开明三位神君辅政。现在他回来了,自然就拿回了权位。
毕竟几万年过去,招摇山神龙族很多情况都变了,而且自他出逃后,与昆仑仙界的暧昧敌对完全明朗,好在之前就有多年地下经营,倒也不算仓促,但到底有很多事做,而且还要联合其他各种细小却关键的力量。
比如这两日来的东海黄泉一族,算是神龙旁支,在水域的影响是数一数二的。
也属他们必得拉拢的贵客了。
“所以这两日,你是见不到骊渊的。”嘲风笑得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嘴里还叼着一片肉脯。
肉脯是鲜红色,他的嘴唇却偏粉,倒像两瓣并蒂梅花。
以上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八卦。自那日起,此人每日晨起必然会到松风轩报到。
“父君分配下来的任务,我无从拒绝,你无从选择。受了吧。”他笑吟吟地靠在我床头说。
而我从一开始的不胜其烦,到后来的安之若素,其实也没费什么周折。
这个人除了臭屁一点,聒噪一点,嘴毒一点,有时候行为举止幼稚一点,唉,基本还真没什么优点。但却可以让跟他在一起的人很放松。
“见不着就见不着,我有说要见他吗?”我努力装成轻描淡写。
这种隐晦又无望的心事,很没必要为人所知。
“是么,我还以为你看上了我父君呢。”嘲风打量着我的脸色,几乎把整张脸都贴过来。
“我说,你是不是到发春的年纪了?”
有时候那些不经意的亲昵,总让我想到另一个人,虽则我其实没日没夜都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但人总是这样,垂死都想挣扎一下。
“我发春?”他瞪大眼,鼻子出了一口凉气,“笑话,我也不惜得叫你去打听,我招摇嘲风殿下,还用发春?”一会,又眼眸发亮,嘻嘻然道,“不过,这会招摇山上,真有个人要发春了,你猜猜是谁?”
“我猜什么猜?整个招摇山我认得谁?”除了你和他。
“就是你认得的。”他满眼的促狭。
“我认得的不就是你。”心里却一跳,假装随意地问,“莫非还能是骊渊么?”
他那种万年冰山样子,发春?
可很不期然的,脑子里又出现在甘渊涧时,两个互相帮助的情景。
骊渊闭着眼,下巴冲着我,快到极乐的时候,头会向后仰去,而身上所有美丽流畅的线条一时都绷紧了,嘴紧紧抿着,鼻尖上沁出细汗,每次都看得我神魂俱醉,哪怕之前已经释放过,也能被他再次勾起反应,有一次这个时节他突然哑哑地叫了我一声“小羲”,当时我立刻脑子里被人兜头一盆热油浇下,啥也没想就亲住了他的嘴。而他只是眼角一弯,并没有说我什么。那眼神,是说不出的妩媚。
醒过神才发现嘲风呆呆地看着我。
有些不好意思,反倒粗声问道:“喂,到底是谁发春啊?”
嘲风定定神,咳嗽一下,又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低声说:“现在看来,发春的是你,脸都红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没大听清楚。
“算了……一个人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脑子也得能跟上。”他喃喃说着,懒洋洋地倚靠在墙上,“东海黄泉这次来的目的可不一般,除了结盟,人家还把东海皇的宝贝公主送来了。”
“公主做使者么?还挺隆重的。”我有些好奇,但又不甚关心。
为什么这死人还不说是谁发春了!
嘲风又看看我,这次眼里真的露出了怜悯之色,一个手还伸出来摸摸我脑袋。
“小羲,你长这么大,脑子都没怎么用过吧?人家送公主来,除了和亲还能作什么?”
我一下就懵了,一时倒忘了跟他计较称呼以及动作问题,颤声道:“和亲,谁跟谁和亲?”
“你说呢?我父君刚重新继位,英明神武,又无婚配,要啥有啥,公主还能和给谁?”
我整个人都冻住了。
虽然知道我应该渐渐习惯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但是都说了是要渐渐习惯的。
而转眼他居然就要婚配,而我又必须留在这里看着。
这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嘲风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头烦躁,抓起杯子倒水喝,那杯盏拿在我手,一阵叮当作响,干笑着说:“这好像不大合适吧?骊渊才刚回来,多少事要做?”
嘲风挑眉,并不回答。
我继续说着,也不晓得为什么突然那般兴奋,又不是我嫁女儿。
“万一那公主脾气不好,长得又丑,再给你们添个不像人样的弟弟之类……”
嘲风脸色古怪,肚里已快抽搐了,缓缓道,“黄泉公主样貌脾气都是出名的好,你不用担心。”
我一听这话火腾又上来了,回身就给了他一掌。
“我担心什么,我是替你担心。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还兴高采烈地给你爹找小老婆!你把你娘亲放在什么位置?”
嘲风只是更努力地瞪大眼,脸都憋绿了。突然伸出两个手捧住我面颊。
“一个人痴情本来也没有错,但是痴情还没脑子乱吃飞醋么,实在是让人有些吃不消。我兄弟九个哪来母亲,所有血脉能力,都传自父君。是爹爹修成神龙本体时分裂所得,每一个都代表了他当时某种特质,这事整个招摇谁人不知?”
老大囚牛,喻指敦实之厚;老二睚眦,喻指绝杀之利;
老四蒲牢,喻指沉默之暗;老五狻猊,喻指纤细之美;
老六霸下,喻指冲动之猛;老七穷奇,喻指公平之静;
老八负屃,喻指风流之冷;老九螭吻,喻指镇邪之阴;
“那老三呢?”我随口问着。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老婆,虽然这便宜不是我占的,总莫名有些高兴。
“老三么,自然是力与美的化身,威仪天成,姿容绝世,法术高强……”
我忍不住笑着踹他一脚。“还有皮厚如牛!瞧你个小不要脸的!”
嘲风手快,一下就捧住了我踹过去的脚。
“现在又不难过父君要娶老婆了?”
这好比玩得正高兴时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我默然一会,愤愤抽回了自己的脚。
“禽兽!”
“什么?”嘲风眼睛眯起。
“我说你爹!是个禽兽!他那么老了,配公主跟抱孙女有什么区别?亏他下得了手!”
妈的!在嘲风目瞪口呆啼笑皆非的注视下,我甩门而出。
都不知道自己激动个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激动。
就算他不娶老婆,也不是我的。
爷爷的,想当年在昆仑仙界,我伏羲七殿下,那叫一个摧花无敌,哪个仙女禁得起我微微一笑,哪个仙子受得下我半眼风流。到如今沦落到为一个不相干的老男人吃醋!
嘿嘿冷笑,心底阵阵发凉。
定是这五千年,没有第二个人在,竟生生改了性子。
不过既然能改过去,自然也能改回来。
自从我应承了不会离开,这招摇山倒是可以随意溜达了。
心烦意乱地,只是随便打转,到了一处崖壁,无路可走,却见头顶云雾中有青山隐隐,想来上头还有景致,一时好奇,念个飞升诀就上去了。
这一踩到实地,整个人又傻住了。
眼前瀑泉白珠,碧池泓波,一样有凰竹乱眼,幽谷清音。
五千年岁月纷至沓来,猝不及防。
心头大震,这里是?
我看了半日,揉眼睛,再看,再揉。
然后走去池边,先还是一步一步地,及后简直是跑了过去。掬起一把水,泼在面上。
水清凉如此,而一颗心早已滚烫。
我是在做梦,必定是。
梦里总会出现这般情景,我们没有出来,一直在甘渊涧,而骊渊,也还是我的骊渊。
一想到这个人,只觉情热如沸,我将整个脑袋浸入水中。
或者尚有一条小青蛇,会从池间某处逶迤而来。
“你在做什么?”
有人在我脑袋上说话。
我仿佛电击一般,旧梦纠缠的只言片影,刺激地人猛然抬头,甩出一长弧度的水线和期待。
然而身后那人,并不是原先那人。
是一个少女。
眉扬睫重,意态天真。微带着好奇,又有几分好笑。
“这天也不算热,怎的泡起脑袋来?”
笑时两点酒窝忽隐忽现,颇为俏皮。
我两手抹去脸上水珠,顺势将湿发撸向脑后,冲她绽开一笑。
那少女一呆,双眸闪烁,居然脸红了。
“我就是喝口水,没想到,可能是太渴了。”我随意说着,此时稍微冷静了,四处再看,就看出了差别。这谷里除了凰竹,尚有许多奇花异草,参天古木,而陶然居也不见踪迹。
这到底不是甘渊涧。
回头再看那少女。
物不是,人也非。
她被我瞧得有些不自在,偏过脑袋轻咳一声。“这里风景蛮好。”
我不由笑出来。这姑娘倒还大方有趣,如果是以前,我必然要调戏一番。
嗯,等等,为什么我现在不能调戏?我不是本就打算着重整雄风吗?(作者:这词……
这般想着,我就走进几步,笑着说:“是啊,这里风景很好,尤其姑娘站的地方。”
她飞速瞥我一眼,有些诧异,脸却更红了。
我还是笑,“你叫什么名字?”
她突然以袖掩口,“噗嗤”笑了出来。
我倒愣住了。“你的名字很好笑么?”
“你排第几?”她收了笑,脸上酒窝还是一跳一跳的,“是几殿下?”
我有些懵,这姑娘是被我迷傻了吗?
要知道我刚才那一笑,可是久经考验。能在它底下幸存的,还真不多。
“看你年纪模样,”她一脸若有所思的,“三殿下嘲风?”
突然靠近一步,“别怪我没提醒你,莫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越发糊涂了,这姑娘难道是个傻子。
然后肩上被人拍了一下,那少女笑吟吟地说,“不过也别气馁,要不是我已经许了人家,刚才肯定就被你迷了魂了。还有,我的名字,叫姬陌。”
我张张嘴,还没说什么,此时听得山下礼钟轰鸣,那少女“哎呦”一声跳起,“我得走了,嘲风殿下,幸会了!”浅黄衫子跳跃着,几下就跑没影了。
我呆呆看着,半日未能回神。
“打你这个小花痴小流氓小混蛋!”这边还没搞清楚状况,一转身又见一个奇矮无比,脑袋上梳着童花双髻的滑稽老头朝我丢着石头。
一身绿得发亮的袍子,一张粉扑扑光滑得简直无处下手的圆脸,此时满是怒意。
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小花痴小负心人小臭虫!”
爷爷的,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这姑娘这老头都谁派来玩我的吧?
虽说这石头砸上身也不怎么痛,但这些话着实难听,而且——我一把过去,拎住他后脖颈。
“我认识你么,老头!瞎叫唤什么?”
他被我抓住顿了一下,立刻手脚乱扑棱。
“放开我放开我!我怎么不认识你!”他气得脑袋乱晃,“你第一次去甘渊涧我就认得你了!”
我心中一凛。“什么?”
“我就说不要对你这个东西太好,早出去早了,是骊渊不听我,非要陪你那么多年,果然么,一出来你就忘了本,看你那会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对他一往情深呢,却原来转眼就会追着别个姑娘跑!真是混蛋透顶了!可恨骊渊还巴巴地夜夜跑来这里惦记你……”
我只听得头也大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说骊渊他——惦记我?”问出来才发现,嗓子都颤了。“他不是要成亲了?”
“放屁放屁!谁要成亲!谁要惦记你!除了他那个傻子!”小老头的唾沫都飞到我脸上。
我放下他人,将他整个抱得严实,很严肃地问道,“你好好告诉我,到底骊渊是不是惦记我?”
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去了,我盯着他粉嘟嘟的嘴,即怕他说出一个“不”字,更怕他说出一个“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