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复问 上+番外——柳沙
柳沙  发于:2012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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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筠走到他身边,盯着他,道:“那封信不是我家人写的。有人要把我骗回去。”

孟知年眼神很平静,把书摊在膝上,托着削尖的下巴,薄薄的唇甚至有点翘起。

“是我写的。”

“我命人写的。”云淡风轻,语气好似那日分手时一样。

潘筠没说话,觉得自己脾气有点上来了。虽然性子和缓,但终归也有脾气,写琼玉重病,虽然是假的,但这用意未免不好。又何况几日里来回奔波,几乎一刻不停冒着火,一番担心给这样一耍弄,尽然化作恼怒,于是沉默了两秒,扣住孟知年的手腕:“为什么这样写?”

孟知年甩开他的手,悠然地站起来,也不穿木屐,就赤脚踏在地毯上:“不想让你留在这儿。”

“懒得见到你。”

潘筠紧紧盯着他,忽然觉得真是什么都变了,连孟知年也可以变得这般不可理喻,跟记忆中乖巧安静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真有些变了。”潘筠道,心里觉得难过。

孟知年回头:“那么你呢?”

“你从前可曾这样遇事不找我商量,直接出卖我?”

潘筠道:“我是为你好,忤逆皇甫君不会有好结果,到时只怕不是远调就能了事。”

孟知年笑了声,心给那话锯着,片刻道:“那就滚出去吧。”

潘筠唤他“知年”,但说的是:“若有一天你真的要这样做,我不会留情。”

孟知年听了一呆,都不相信这是潘筠说的。往日这样温和,忽然绝情起来竟也如此干脆,原来底线就这些,情谊也就这些吗?有点冷笑了,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发作起来,眼神凌厉地就走上几步:“你不必等,我确然已经做了。”

潘筠站住了,慢慢回过身。

孟知年就和他对视着,眉目凌厉得莫可逼视,又森冷无比:“我是不同以往了,你以为我为何要到星罗来?为何要支开你?”

这张脸真的陌生了,完全没有见过。潘筠目光凝着:“可是真的?”

孟知年“哈”的笑了:“我说真的你以为我骗你,那何必再来找我?”

潘筠沉默,孟知年冷笑,彼此都憋了气闷,憋着伤心,话赶话的激着就一触即发了。

“跟我回去。”潘筠木着脸,突然伸手疾扣他的手腕!孟知年岂会就范,涌身跃起劈掌打他胸口,潘筠手掌成爪跟着向上,两人手腕交击,瞬间几下擒拿对拆流利无比。这是少时习练惯的,还是潘筠教他的,孟知年心里一痛,手臂被他双掌扣住,潘筠近身看着他,还是那句:“跟我回去。”

这时气怒极了,孟知年哪还理他,手臂一沉左掌击出直取他面门,潘筠双掌放开向旁一闪右侧欺近,本以为赤手空拳,谁知孟知年袖中竟露出一把精钢匕首,明晃晃一道光扎过来,潘筠几下猝不及防险些给刺中肩头,叹一声道:“真不留情吗?”手劲加重抢他手腕夺刀,孟知年原本功夫略逊于他,缓得一缓给抢中了,心一狠顺势猛刺过去,想迫得他退开抽身,但潘筠一加劲竟生生把他手臂向上翻转,孟知年顿时痛得脸色发白,一夺不下僵持住,狠声道:“你便杀我,永绝后患,从此安枕无忧!”

潘筠听了,心底叹道我怎会真的杀你,但手上片刻不停把刀夺下,转眼又拆得十余招,两人身上都中了些拳脚,但潘筠念着他最近身体欠佳一直未下重手,这时见孟知年左手起势又将缠斗下去,看准他身后是墙壁,霍然一掌使上五成力平推而出,孟知年轻身跃起到中途,再避不过了,倒退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呯然一声玉簪掉落在地上,松挽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人也滑落,勉力站住脚跟,心口撞得狂跳,头低下去。

潘筠道:“跟我回去,一切自有定论。”

“滚。”孟知年声音哑了,压低着道。

潘筠不说了,过来就要拉他。孟知年撑住墙壁斩他手腕,潘筠抓住了,想着再反扭要弄伤就往下压去,再一下两只手都压住了,孟知年用力挣不脱,怒气蓦然上冲,拼着双腕脱臼猛旋身扫他下盘,潘筠放开他,不闪不避接住脚踝一推卸力,这次不留情了,逆着他旁侧卸去的力道疾推胸口直到再次撞上墙壁,左手跟上掐住雪白的脖颈,道了句“何必挣扎”。

孟知年看着他,眼中这般无情的,默默看着,笑了一声。

潘筠觉得他神情竟有凄苦,虽然尽力压着,但还是忍不住流露在目光里。不觉心软了,放开他刚要说话,孟知年手腕翻起两指直取他双目!潘筠来不及想了,一刹那也觉得有不对,但来不及了,十成力的一掌就反射般劈上去,已经贴着墙壁,无处可以卸力了,一掌过后孟知年脸上所有的血色一下子就收紧消失,伸到中途的手无力地垂下来,隔了几秒,口中突然涌出一股带着黑色的血液,顺着嘴角溅开,点点墨梅似的落在胸襟上。

潘筠也给惊住了,马上放开就接住他身子,急唤了两声,孟知年没回答,人要往下滑,给撑住艰难喘了两口气,稍微回来一点,忍不住就低低呻吟着,手摸到胸腹间按住,这么些功夫额头上全是冷汗了。潘筠一摸他腕脉,想给他推拿穴道缓口气,孟知年轻轻一挣完全滑坐在地上,抱着胸弯下来,那眼光里的伤心就再也藏不住了,弥漫在因苍白而褪去颜色,就显出清秀的脸上。

潘筠蹲下身来扶着他肩头,半晌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般用力打你。”

孟知年没说话,眉头颤动着,不知是难受的还是怎样,只紧闭着眼睛不说话。潘筠刚才的一股子火气也早就熄了,看他这样子心疼起来,按着他后颈抵住额头,叹气道:“别这样,是我做错了,我给你陪不是。”

孟知年还是不说话,潘筠又道:“你再也不和我好,再也不信我了吗?”

孟知年凄然地笑了笑,低声道:“你先前出卖我,刚才打我,现在说我不和你好。你是哪来的道理?”

潘筠轻拍他的肩头把他抱在怀里:“是我不对,我气糊涂了,这几天火气大了点,你别跟我计较。”

孟知年道:“你什么都把我往坏处想,从一回来就是,你当我真的看不出来吗?你以前不这样的。”语气有点颤抖,难过得说不下去。

潘筠大概有点猜到他刚才说的是气话了,身体这么不好,打架起来手脚轻飘飘的,打在身上都没太大感觉,要说他有心作乱也不太可能啊。心疼不说,还愧疚了,把他的手拉开,稍微解了襟怀查看一下,见胸上一大片已经淤青起来,总算潘筠先前曾被炸伤过,手臂劲道还没完全恢复,否则胸骨大概就要劈断了。于是按住他胸前穴道推拿了几下,又抚着他背脊,心想以前就算对着拆招也从来没舍得打疼过,今天怎么就着了魔似的竟下这般重手,始觉得不可思议。孟知年脸色稍微好了些,神情还是很低落着,潘筠道:“你身体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虚?”

孟知年摇了摇头:“跟你没关系。”

潘筠微一笑:“怎么跟我没关系?你的事都跟我有关。”

孟知年道:“有关你就不会真假不辨,还要杀我。”

潘筠苦笑:“你就当真了,我哪舍得杀你?宁可杀了我自己。”

孟知年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神情。潘筠自己也一怔,觉得这话里头的意思怪怪的。孟知年道:“真的吗?”

潘筠本来要想一想的,但和他面对着,不觉就点了一下头。

孟知年呆了片刻,潘筠要扶他起来,扶到一半孟知年忽然双手环过来抱住他,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潘筠有些吃惊,觉得自己被啃了,还被舔了,想要说什么,孟知年不让他说,贴住他嘴唇温热的舌头就探进去,还带着点淡淡的血腥气。

潘筠呆住了,本来想推的,却没推下手,两人又慢慢滑到地上去了。孟知年不想放开他,但刚被狠打了一掌力气回不上来,吻了一会儿有点喘不过气了,眼前开始生出黑晕,潘筠觉得他的身体渐渐剧烈地颤抖,终于按他肩膀轻轻推开,许久,两人都有点喘息,静默着,仿佛刚才的火气都消失了,瞬间就不在了。孟知年苍白着脸轻声道:“你喜欢我吗?”

潘筠好像回不过神,少顷露出想打哈哈混过去的神色,孟知年凑上去又吻了他一下,嘴唇都有点抖,湿润的,那神色就给一触之下打偏了,散掉了。

外面很安静,隐约有点蝉鸣。孟知年微微喘气,胸前直到腹上一整片都在难受着,但这会儿有些顾不上了,也不敢看他的神情,只是低着头,身体有些紧绷,突然之间就发冷了。

好久都没能说出来的,暗暗想往了多久都没说出来的,真的要说了,其实也不难,只是需要点勇气承受失去而已。

潘筠道:“你知道我是男子。”

孟知年认真地回答:“我知道。”

潘筠沉默了很久,手还扶着他,但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是被雷焦了还是在纠结。孟知年都做好准备迎接他冰冷的目光了,他知道潘筠这个人,平时乐呵呵的,可一旦触犯底线就不会留下情面。这和谁错了谁对都没关系。也知道他不惯风月,和自己不同。

等了很久,有点绝望了,觉得整个人都渐渐往下沉落。他一生有过很多的求,但就这一桩最看重,也不为别的,只是贪恋着那内心悸动和温暖的感觉。本不打算说的,想就这样永远地沉默下去。但倘若真的失去了,真的求不得,其实日子也一样可以过吧?只是过得苍白一些,无聊一些,全部只剩下权利争斗和冷酷无情了而已。有一日何处狭路相逢,说不定是谁死在谁手下,就此一了百了。这样安慰起自己,失望却如潮水一般快把他淹没了。

撑不住了,几乎就想放弃,想默默起来找个地方坐下来,缓一缓胸口疼痛的时候,潘筠动了一下,仿佛是要抽身离开,孟知年没有拉他,闭了闭眼,却感到潘筠把手放在自己后颈,额头几乎又抵在一起,耳边听到一句:“你知道还要这样?”

孟知年心跳着:“你答应吗?”

潘筠停了一会儿,孟知年道:“不用马上回答我。”

话说完,潘筠低了一下头,声音很低但依旧清晰温柔:“一时半刻我要是走了,你可别后悔。”

孟知年有点发呆,一下不明白似的,随即忽然把头埋到他脖子里,隔了一会儿,闷声说:“我后悔死了。”声音微微地起伏,像笛声那般轻盈。

潘筠犹豫了一下,伸手抚着他的脊背,这般切近的,心中略有不忍,许久轻声道:“你身上可要紧?”孟知年仍不抬头:“你好好赔我,我就不跟你计较。”潘筠笑了声,把他扶起来,半抱着弄回床上休息。这样一回,是再也不想对他动手了,这会儿只觉得看他走路都替他累,起身要出去时,手被扯住,孟知年坐在床榻上,散开的长发伴在肩上,微露出锁骨线条流丽,已经不是乖巧了,分明就是风流妩媚了,潘筠注视着他,只听他低声地笑:“你先赔我吧。”

潘筠也没甩开他,只是微有尴尬:“慢来不迟啊,还是请大夫诊治一下你要紧。”

孟知年坐在那,眉目就流盼出风情来:“就在外面,天下第一神医。不过不要他。”

潘筠板着脸,板了一会儿有点笑,回过来停了一停就被孟知年轻巧拉过去,对着这人他总是没有办法的,也不想要有什么办法。而在这种时候,那些未曾亲密至此的温柔也有了全新的感觉,孟知年略有些喘气,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潘筠已经不是青涩的少年人,这力量的滋味也格外醇厚,格外令人心动,孟知年脸上泛出红晕,搂着他,手往下滑:“上来。”

潘筠有点失笑,按住他手:“不行,你都这样了。”这回真不答应了,孟知年也知道他说得有理,很不甘心地放开被他按着躺下。潘筠这才得以站起来,出去了。

至于那位神医,神情闲闲的似乎全不知情,只是道:“真有意思,在别人家里作客也能往死里打架,这一掌几天的功夫全白费,还要再搭上点进去。有意思得很啊。”

孟知年很没所谓似的:“别那么小气,又不是打你的。”

任无毒哼哼着,解开他的衣襟,潘筠在旁一看,就看得呆了。只见胸上的两三处淤青之外,肋骨下部是一大片的黑晕凝着,仿佛包裹着骨头一样透出皮肤,比淤青颜色要深一些,瞧去很是骇人。

任无毒冷笑着,就道:“别拿话赶我,不吃这套。晚上再浸药浴,外伤自己扛着吧,有兴趣多找人来打几场。”

孟知年略笑:“你不是不吃这套?”

任无毒没理他,哼哼着出去了。

潘筠却有点笑不出来,等任无毒带上门了,就看着他:“你究竟怎么了?病得这样怎么完全不告诉我?”

孟知年道:“你见过有人这样生病的吗?”神色严肃一些了,“你老冤枉我要害皇甫君,你以为他瞧着我很喜欢?”

“这就是他宠爱我的代价。”

十七 仲夏

琉璃骨出自西域,为金项碧眼异兽的颈骨,状透明,态柔软,因这异兽常年食用含毒植物,故而能吸附万毒,若取出植在其它人兽体内,也可以从脏腑之中吸收毒素。至吸附多年之后,琉璃骨漆黑如墨,研碎下毒,象百头顷刻死矣。

孟知年十四岁上开始跟在皇甫九渊身边,受着他多年的宠爱,时而亲自教导诗书礼乐,这当然需要代价,一为少君之话,二便为了此事。

有人对皇甫九渊下毒,就在附近的侍官亲信之中,一个月几次,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银针不能试出。皇甫九渊慢慢地发现了,但他并没发作,也不纠察下去,只是摸清了下毒的规律,并命宫外心腹往西域重金寻了琉璃骨回来,有一夜把孟知年留在紫微阁,并不直接动手,而是明白告诉了他此话:以身植骨,代替我服毒,隐忍到事情结束的那天,便扶你为少君。

后来皇甫君的身体渐渐好了些,虽然时不时还会称病,但已经不至于一连多日无法升殿。再后来,孟知年渐渐成长,到了该建功立业的年纪,皇甫君也很少派他出天都,还是时常留在身边,把各种珍贵的用物和吃食赏赐给他。

孟知年从不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虽然那时年少,却咬得死死的,遇到过多次给威迫利诱,但真的没有让一个人知道。只是偶尔心里憋闷了,找些借口跟潘筠发发脾气,但终归也不曾说。潘筠只是他的朋友,又有些像兄长,不属于那利害关系牵绊着的一堆人里。然而许多年过去了,这事情总也不曾结束,下毒的人和被毒的人彼此忌惮,始终没有过别的动作。皇甫九渊不说,偶尔装成病重的样子,过一阵又不知从哪请来名医医好。那个人便也不轻易改变行动,只是尝试着各种症状不一的毒物,有时在羹汤里,有时在糕点里,期望终有一天能把皇甫君毒死。

这一年就快要是第十年了,孟知年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时而隐痛时而精神不济,好似不用再过多久,他就会代替皇甫君被慢慢毒死。这毒无法医,凝结在筋骨之间也无法排解,并且直到这时候,皇甫君也还是不急,一点都不急。

傍晚的时候,孟知年慢慢披了衣下地来,坐到妆台前照镜子。敷过药睡了一觉感觉好些,只是身上更加没力气了,整片肩背一阵阵的疼,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但心里却没有一刻这样轻松过,方才说出的事也听不出怎样的愤恨,语气平常的:“现在都告诉过你了,只让你知道,皇甫君并不什么时候都光明正大,有些事也本没有个对错可言。”

潘筠过来到他身后,半晌道:“他若真的视你为继任者,怎会忍心这样损害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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