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就忙到深夜,底下人因潮湿闷热都耐不住劝他明日再办,孟知年就把他们遣去睡觉。珠璃带来了熏香,供在香炉里放上,又找到厨下忙碌着炖些宵夜。到了快子夜时,孟知年还觉得不累,大概是一路睡得太多,这会儿一投入就精神起来。他做事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大概这样还能觉得是在过日子。等到歇下来,都过了中夜,听着极远处的隐约水声,停下手中的事,走到窗边仰起头。
这晚的月色也好像天气一般湿漉漉的,白得不很鲜明,淡淡晕着一圈夜云,四处都飘来倦怠的感觉。孟知年从屋角的柜子上找到一面铜镜子,拿来照照,见眉还是眉,眼还是眼,却老觉得这不是自己,有点不一样。这样照着,就照到身后潘筠来了。
潘筠走进来,没好意思拿他站在窗边照镜子说笑,捡了两句不相干的说了。孟知年过来,给他倒茶,茶有些凉了,说要去重新泡,说得很客气。
潘筠道不必,夏天喝凉的茶也不错,孟知年就坐下,也不照镜子了,看着自己的手,翻过来又翻过去,就是不起话头,好像在等他坐腻了自己走。
“知年,我知道这么做你要生气,可我考虑过了,这是对你和皇甫君都好的法子。”
孟知年淡略道:“过去的事何必提。明日星罗宫的使者要来,潘大人早些休息吧。”说着站起来。
潘筠道:“一直听说他们难对付,你心里有底吧?”
话说完一杯冷茶泼在脸上。
“多谢关心。”孟知年道,说完走了,走得还挺精神。
星罗使者的确是难对付的,往年因为人力钱谷的问题时常争论个三天三夜也啃不下一块皮来,等争论完水患都快平息了。孟知年当然也不是好相与的主,几场谈判下来,两边基本没有达成什么协议,因为今年下游洪水,淹的多是北岸的村庄,星罗那边就想挥挥手抽身了事。
孟知年的谈判功夫是很好的,早些年三才馆天天议事生生锤炼出来,谈的时候气度风雅,也不急也不红脸,只是闲淡地抓住些要害说两句,就把人掐得说不出话,可谓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如此这般两三天下来,星罗使者换到第三个,摆开阵势走进官署明堂里,一身玄衣相当扎眼。
孟知年正喝了口茶准备开始扯皮,蓦然见那人微笑望着他,一口水险些喷了。
居然是任无毒。
任无毒在阳光下走进来,竟然也让人觉得他有点明媚了,但随即到了堂里,就依旧是寒泠泠的感觉。现在看多了,也发觉这是因为他肤白的缘故,眉目又深,就和骷髅有那么一点像。
任无毒在明堂里大喇喇地坐下,不满道:“我是来和你谈都水的,谈我的头干什么。”
孟知年略笑,命上茶:“稍后自然认真谈,使者大人幸会。请你先告诉我,你不是江湖游医么?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任无毒道:“我不早都说过?兴趣啊,兴趣而已。正经说嘛,我的确是星罗宫的人,不过很多年没干过正经事了,算是闲散人士。”
“那现在?”
任无毒手捻着下巴,笑眯眯地道:“本来想过江回老家,到了这里发觉部下都在谈论你这张厉害的嘴,就想过来尝一尝滋味。都说很不错,销魂得让人思念又难忘啊。”
孟知年微笑地捏着杯子,旁边的侍从官吏也跟着默默了一下,努力保持严肃。
其实这时能看见任无毒,孟知年还是觉得轻松不少。虽然亮出的身份不很让人欢喜,但作为朋友来说,任无毒相当能让人开怀。当然他们还是非常认真严肃地谈都水,但一天下来进展已经比先前快得多。
任无毒很干脆,也很不耐烦,皇甫九渊定下不能放松的利益他就不和孟知年扯,直接让出去了。好合作,也好日后长发展嘛。手底下人并不敢反抗,吱都不吱一声,看起来,他地位还挺不错。
孟知年心里总算舒快些,爽爽利利把事情谈完就让任无毒留下吃饭。附近沿江正闹水,就近弄不到好食材,珠璃亲自下厨,把平平常常的瓜菜鱼肉做得活色生香,任无毒毫不吝啬地夸赞这叫三分靠颜色,七分靠打扮。孟知年有点小得意,挥着折扇笑着。他好久没得意过了,也好久没心情好过了。
潘筠也被请来,三人围着桌吃饭,但他明显和那两人不在一个圈。那两人兴高采烈起来比着碰酒,和他也碰,但味道明显不对。席间任无毒不负众望地说出不少趣事,孟知年听得认真,酒就不知不觉喝了许多,不久有点醉了,微红的脸颊艳若桃花。任无毒看在眼里,什么也不劝,尽情欣赏,直到深夜了珠璃来请,才把孟知年放回去歇着。
潘筠看着他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过去很少经历这样的事情,以往有什么不开心了,多哄一阵子总能好。孟知年虽然对他放肆随便,但总不曾狠心为难过。这次真的有些不同了。
任无毒一来,时常会找孟知年出去,有时是做正经事一同视察,有时就是出去游玩。一日潘筠去孟知年房里,刚要进去却发现人被任无毒半揽着,手摸在腰间,正往里推。潘筠心头霍地一跳,快步离开回到自己房里,竟浑然不知地坐了一个下午。
他心底里老有个印象,觉得孟知年从小到大就只和他好。他自己离开三四年,走前看着还有些青涩的影子,回来方始惊觉两人都已经年长,孟知年也到了在成年世界里游刃有余的年纪,许多事情就开始不是太明白了。但不管怎样,心底还是觉得孟知年应该只和他好,那招人心醉的美态风姿只是后来慢慢化出的,对青楼女子也好,对任何人也好,只是浮光掠影,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怯生生只爱对潘筠发脾气的孟知年。这念头自己都觉得挺傻,傻得很乐呵。转眼天黑了,拎起茶壶发觉是空的,放下,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这样水泼不进的,恐怕是石头做的人也要风化。那天后潘筠也就不经常去找孟知年了,既然他和任无毒玩得开心,自己就尽量把要办的公务办去些,有时夜里江岸忽起警报,他命不要吵到孟知年,自己以少傅之令调派人手到了堤坝附近,又亲身前往,只见浊浪涛涛的着实心惊,有一次突然决堤,几乎将附近的官兵卷了一大半入水里,潘筠自己仗着功夫拉上来不少,终究给卷去了十二人。随后孟知年也来到堤坝前,带来不少援手逐渐稳住情势,过了不久一个浪头打正过来,险些将潘筠所站的地方冲塌了。昏暗里也不知谁拉了他一把,上岸后再看,只见孟知年背着身正下令,身上湿透了,但竟不回看一眼。
此后第二日,珠璃送来姜汤,说是自己给潘大人煮的,给所有人也都煮了。潘筠谢了她,接下来就几天没看见孟知年,问一问,说是和任无毒一起办着公事。潘筠就这样空闲下来,闷在房中无话。
八月水患渐渐平息些的时候,潘筠在逐渐无聊的日子里收到一封家书。加急送来的,心里一紧打开,竟是琼玉忽然得了重病,家中母亲着急无法,只得唤他回来。潘筠捏着信,都捏皱了,他想他自成婚起一直都亏欠着琼玉良多,欠着孟知年的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地还,慢慢地弥补,这时候若还远游于外,无论如何都再说不过去。
于是前往书房寻找孟知年,这日都水台中难得的无事,孟知年正看书,旁边摆着一盅没吃完的桂花鲜栗羹,看样子已经凉了。任无毒不在。潘筠进来时,孟知年察觉了抬起头,微微笑了笑。不是装的,认识这么多年,笑容是真是假总还看得出。
潘筠心里一暖,道:“今天没事做?”
孟知年放下书:“没事做,有事想。”
“唔。”潘筠没问他想什么,孟知年自己就道:“我父亲来信,说主君气还没消,不过已经知道那篇词给人做了假。”
“最近啊,参劾我的奏呈都有一摞了。”
潘筠心里一紧:“那……”
“飞廉还押在廷尉,是给父亲按下了,没被别人知道。”孟知年站起来,舒展筋骨,“看起来主君要拿那词做文章,借势拔掉几个钉子。”
这么坦白,口气还这么好,好得简直让人怀疑了。潘筠走到他身边,孟知年示意他坐,一边提手给他倒了茶。是夏茶了,用的木杯,潘筠说过好的那种。其实不管什么茶,只要不拿来泼,都是好的。
潘筠道:“你日后回去,便向主君坦诚些,他既肯将你当做少君对待,总是喜欢你的,不会真的追究。”
孟知年“嗯”了一声:“我知道。”
潘筠久没和他安静地说话了,一时不由得很感动:“你能这样想就好了,最近这里的事也渐渐不忙,有时间多休息。”
孟知年说好,重又坐下来。这时他又像那天帘栊前的样子,不见慑人锐气,也不见怒颜,静静的很有点少时的乖巧。潘筠和他又说了一会儿,终于告诉他自己要走。孟知年抬头,神色有诧异,随即就安然:“你去吧。家里都是女子,也需要你照拂。这里并不紧急,况且任无毒也挺爽气,今年恐怕是星罗最合作的一年。大概到秋天我也能回去了。”说着去看窗外,夏暑正盛,还没有入秋的影子。
潘筠想起那天看到的那幕,顿了下,道:“他虽合你心意,但相识并未很久,有时还是要提防些。”
孟知年笑了:“他不曾对天一殿有所恶意,这阵子共事也处得不错,暂时没什么可怀疑的。”
潘筠默然了一会儿,道:“那我就走了。殿上的事我会想法子替你排解。入秋回来,我到城外接你。”
孟知年“嗯”了声:“传个信给我父亲。这里的水患由来已久,要根治不在修堤迁民。看皇甫君有没有这个意思。若有我就上奏呈,没有就算了,不白费力气。”
潘筠答应,孟知年便站起来送他出去,看着他走远了。
十六 意外
潘筠没走官道,也没带侍从,抄了最捷径的路策马飞奔,打算是要一路就赶回天都的。知道琼玉病势急,信来已耽误许多天,回去又耽误许多天,也不知看到了会是什么样。天气热着,赶了两三日,到了中午实在耐不得日头,才避进酒铺歇脚。说要茶,被人念了两句,隔桌有人把头抬起,样子像是要看稀奇,结果触目看见潘筠了。
好似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杜青衫尴尬着,手在桌上爬着找酒碗,一喝发觉是空的。于是更尴尬了,举起手挥了挥:“好久不见啊。”
有点落魄,看起来过得不怎样好。潘筠温厚笑了,隔着桌向他道:“你带酒钱了吗?”一问不免给人看,杜青衫觉得潘筠这人其实骨子里还是有点恶劣的,只不过恶劣的时候又给着你好,最终你还是得感激他。
杜青衫搬了剩下的半壶酒和剩下的一半酒债来了,潘筠也就不喝茶,跟着要了壶酒。随便聊了两句,尴尬渐渐地消退,都是大老爷们,过去的事也就过去,多计较又干什么了。杜青衫也是个爽快人,性子直接,见潘筠这般宽厚相当感激,喝了几口酒,一拍桌子道:“潘兄啊,其实那事我是要感谢你的,虽然堂主终究给人杀了,但你不记恨我,也不找我寻仇,现在我除了还欠你些,欠别人的都恩怨两清了。”又道,“我等着你找我要债,什么时候来都奉陪。”
潘筠笑道:“有事自然找你。不过今天不能多喝酒,我很快要赶路回天都。”
杜青衫颇为惋惜,又道:“我能帮你什么?”
潘筠道:“是家事,妻子病了。”
杜青衫摸了摸脑袋:“你妻子病了?她没病啊,我上你家时见好好的,还请我进去喝茶。”
潘筠一呆:“你何时见过她?”
杜青衫道:“没几天前,大概五六天吧,我收到消息去天都领堂主的棺木,打算送回他故里。顺便找去你家想看看你怎么样了,你娘子好着呢,忙前忙后一点都不含糊。”
五六天,从天都到江边都水台的急信最快也需要七天。潘筠顾不得杜青衫还在说话,把信摸出来从头到尾读了读,这笔迹不曾认得,不是琼玉也不是他母亲。原本没怀疑的,这会儿突然想起来了。
倘若琼玉病倒自无法提笔,但他母亲是识得字的。他母亲虽然常年寡居,但年轻时知书达礼,是大家闺秀。
潘筠手有些凉了。他对人容易轻信是常有的毛病,但今天突然发觉这毛病真的挺可恨。
官署里的人都没想到潘大人这么快又回来,有的凑着上来问声安,潘筠直接问了孟知年在何处,说早几日突然给请到对岸星罗宫的地界去了,就是潘大人走的那天,到现在连个信也没传回来。珠璃姑娘没跟去,可见走得还挺急。
潘筠二话不说又去燕子矶渡口,调来官船过了岸,见远远的星罗守卫正在拉着可疑的人一个个盘问,所幸这日渡口人多,人群里闪了几闪就直接混过去了。想上次过境时大摇大摆,这次竟这般严格,也不知又是出了什么事。
好一番周折,终于找到星罗宫的都水官邸,正门进去给拦住了,言道今日不曾邀客。潘筠询问孟知年可在内,有事相寻,回答:与阁下无关。
像是任无毒的口气,说时必定还笑眯眯的。潘筠出门绕到侧边,轻巧翻过墙头,落地时就和人打到照面了。
“咦,真是有风格,白天正门不走,非要翻墙进来。”
正门你让走吗?但还是客气道:“听说知年在你这里作客。”
任无毒啧了一声:“的确,叨扰他这么久,也该换我尽尽地主之谊。过几日自然会送回去,送什么样的不能保证,不过差不多还完整就是了。”
潘筠听着有些不对,道:“何意?”
任无毒道:“与阁下无关。”
“他的事不会与我无关。”
任无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世上哪有两个人一定相关呢?”
潘筠沉下眉来:“见一面自有分晓。”话音有点躁,露出几分要动手的意思。
脾气没那么好嘛,任无毒心想。他才不介意和潘筠动手,老实说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潘筠过去在天一殿一柄剑所向无敌,虽然现在不带兵不打架了,在长江北岸说起剑来还得提他。
任无毒想起孟知年的功夫也不赖,但孟知年说过潘筠的功夫比他好。这样的话,亲自上场打一架,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
这一架打得风云无声,打得默契天成,也打得旗鼓相当。任无毒平素不用兵器,潘筠便也不用。为了过岸不惹麻烦,他本来也没带剑,但曾经的统帅如今不曾短了什么,说到打架哪会怯场,两边指掌拳脚行云流水施展开来,轻时如燕,利时如鹰,潘筠的路数稳中带着柔劲,任无毒是狠中透出诡异,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化成了风一般交错在一起。
虽惯常不自命君子,但任无毒这次是有心要比功夫,有几次使损招可以占得上风的,挥挥手也放过去了。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之所以没打出大动静,是因为两个人毕竟都有身份,所在的地方又敏感,掀翻个假山拍断个树什么的,弄不好把人引过来围观,传出去就要惹麻烦。
这样沉静默契又旗鼓相当着,要打到你死我活就很困难,最终以任无毒一指被潘筠化开,上身露了个空门在对方掌力所及,潘筠没下手,任无毒哈哈一笑,其中君子之意彼此有知,于是两边收势。架打完,脾气没升起来,反倒对彼此有点欣赏了。
任无毒笑了笑道:“廊下第一间客房里,别给打出来。”
潘筠和他对视了一眼,匆匆向他说的方向去了。
门叩了两下,里面没声音。潘筠推门进去,觉得里面好像有点药味,但散得很淡了,只有一点点。房里布置得倒很整洁雅致,乌木桌几上陈着银漆茶具,旁边还有几本书。绕过一重屏风,见紫檀木床系了帐,床边一张藤做的躺椅,孟知年就靠在上面看书,脚上没穿鞋,一双木屐随意地脱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