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陌知道自己又要溺在其中,索性连躲也不躲,大大方方回应他:「我、不、知、道。」四个字招来一夜缠绵。
次日清晨,远兮起的更早。还没走到朝堂上,便被一个身影急急拦住,远兮定睛一瞧,竟是九卿之一的汲黯。汲黯
素来秉公事职,敢于犯颜直谏,遇到紧急之事更是急性:「陛下!淮南王反了!」
远兮举手止了他的大呼小叫,左右看看,确信萧陌不在也听不见时,才细细问起事情因由。汲黯火烧火燎道:「淮
南王率三十万大军起兵直奔长安,现在距京城不到五十里了!」
「啊?」远兮轻呼了一声,略沉思,回身嘱咐小谈,「去,把萧大人叫陌,告诉他边关有事,朕出远门了,叫他收
拾了速速北上!」
汲黯摸不着头脑:「叛匪是从南边来,陛下现在北上做什么?难道陛下要弃长安而去?」
远兮摇头道:「汲大人,现在什么时候,朕怎能弃长安百姓于不顾,做不仁不义之君呢?有劳汲大人转告文武百官
,今日早朝改在长乐宫里。其他人,一概不得进入。」汲黯稀里糊涂的领旨照办。
小谈也依言回到寝宫,敲门唤陌萧陌,萧陌听了他的转述反诘:「小谈,到底出了何事?」小谈强做镇静,咬紧了
牙关只说是边关有事,详情不知。萧陌瞅着他乐:「小谈,难道你以为我会如万岁之意离京远去吗?」小谈不停的
啃自己的嘴唇,一付大义凛然,抵死不说的模样。萧陌更乐:「看起来事态是有些严重了。是不是已经胁迫到国家
存亡了?」
小谈终于撑不住了,俯身跪倒:「陛下无非是想保全先生,请先生不要逆上意快些逃吧。」
萧陌整了整衣服,起身叫小谈:「带我去见他。」
四十五
小谈哪里敢带路,一门心思的长跪不起:「先生,皇上特意招百官去了长乐宫议事,为的就是避开你呀,先生。」
萧陌嗟叹一声:「小谈啊小谈,此时你自作什么聪明?谁说我要去找他?我要去见刘彘。」
小谈更惊,一窜起身,诡异望他:「先生,你说你要见哪个?」
萧陌摇首,无奈重复:「刘彘,我要见江陵王刘彘。」
小谈只剩了哆嗦:「见他做什么?那……那人不是好的!」
萧陌已经走到门口,回见小谈还呆呆的,只好返回拖他:「你以为我去问万岁有用吗?连你都不肯讲什么,百官更
不用指望,除了问刘彘,我还能如何呢?」
小谈嘀咕:「可那人……那人不是好人呀,不会说实话。」
萧陌稍顿了顿,笑喟轻语:「讲与不讲可由不得他,要在于我听与不听。」
江陵王府内,正闷闷不乐的刘彘见萧陌来访饶是惊异,还了礼节便问萧陌因由。萧陌却不慌不忙,捧了茶细品。直
觉得茶有些凉了,才转向快被磨没耐性的王爷笑笑,拉起家常。刘彘一边恩恩哈哈的应付着,一边警惕的望萧陌,
仿佛这人是乔装改扮的阎罗王来擒命的。听了半个多时辰废话,刘彘终于按耐不住,几乎是怒吼道:「萧大人到底
为何迩来,彘心里清远的很。要杀要剐,只求大人给个痛快!」
萧陌顾左右而言他:「数月不见王爷,萧远想念的紧,故而前来探望,果然王爷英姿一如既往。」
刘彘瞪眼,凛然道:「萧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晓得是皇兄谴先生来的,是要送彘的性命给那淮南王刘安出
气的吗?皇兄以为这样淮南就不叛变不攻长安了吗?那刘安什么人,那刘陵什么人,怎肯轻易放弃!何况长安今日
城虚人少。不过把我这叛匪交过去倒能满足他睚眦必报之心。说不定能保全皇兄性命……」
萧陌眼神一凛,瞬间复常:「王爷多心了,」起身请辞道,「王爷实在小看了万岁,淮南那边确实要王爷的头,可
是万岁何许人也,焉能被他等吓倒。谴我来,不过是转告王爷一句话——万岁说,他与你一脉血亲,骨肉兄弟,他
没忘。王爷你呢?」
刘彘愣了,再缓过精神来,那萧大人已经出门离去,身影颀长,风神洒落。刘彘喃喃自语:「兄弟?那人真拿我当
兄弟吗?萧远,你无非是怕我对他不利,日后羁绊。」扬起嘴角,深深一笑,刘彘自觉有些异样情愫涌上心头,「
他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竟有你这般知己。」
出来江陵王府,萧陌便问门口候着的小谈要快马,小谈要回宫找,萧陌手一挥,道了声:「等不及了。」眼珠一转
,瞅见不远处大树下正栓着一匹青黑花的高头大马,解了缰绳骑上便走。小谈忙不迭的紧追着问:「大人哪去?」
萧陌回首丢了一句「北上。」便扬长而去。
好容易用银子打发了纠缠不清的马主,小谈一身疲惫的回到宫里,远兮已经散了群臣,折返未央,见着小谈就追问
萧陌下落。小谈老老实实答:「萧大人奉旨北上了。」
远兮听了,满脸欣慰,赞道:「好,甚好。小谈此事做的好,回头朕定要好好赏你,」说话间,褪了外袍,和衣躺
下,闭目道,「小谈你去歇着吧,朕也有些乏了,明日还要攒足了精神招呼那远道南来的客人呢。」小谈依言告退
,一觉睡到月上柳梢,忽然想起皇上还没用晚膳,赶快爬起,却在寝宫门口犹疑起来,不知该不该进去唤陌沉睡的
至尊。正踌躇,身侧忽现一道白影,似有几分熟悉,借了月光细看,来的竟是萧大人!
小谈嘴张的大大,半天合不拢,倒是萧陌先笑道:「万岁还没用膳吗?正好,我也没吃,你把晚膳送进来吧。」里
面的人似乎听见什么,蒙胧问道:「是萧远吗?进来吧。」
萧陌未进门,人先笑,身后远远跟着还当他是鬼魅的小谈。「万岁,我来了。」
皇上眼色一丢,小谈会意,放下晚膳,逃也似的溜了。没了旁人,萧陌就不再顾忌,抱了佳肴猛吃,时不时喂远兮
一口。他喂一口,远兮便吃一口,吃完就看着他,面无表情。萧陌总算添饱肚皮,这才侧身正对远兮道:「远兮你
猜我在京郊碰到谁了?」
「谁?」
「你还记得那个郭解吗?就是咱们在黄河岸边遇到的那个黑衣人。」
「他怎样?」
「他现在不做响马了,改替人保镖了。」
「很好。改邪归正。」
「其实他为人不错,颇有些仁义,知我要北上,他便替我去了。他发誓说不找到援军决不回来。」萧陌淡淡口中说
,远兮深深心头听。
「你……你北上是要去求救?」一张手揽过萧陌肩头,远兮百感交集,「走就走吧,干吗回来?」
萧陌狡黠似嗔:「我是来寻那个弃我不顾又骗我远离的人讨要心债的,债没要到,又成孑然一身,我怎能走?远兮
,你说那人什么时候会还我债呢?他会不会忘记了?」
「不会,」伏在远兮胸膛听那回音低缓清远,如春风般和煦醉人:「我替他说与你听——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
开你的手……」
萧陌忽然一把推开远兮,满眼忿忿。远兮一怔,随即明了,一双眸子灿若星海深如幽潭,一句补充清若朝雨浓似巫
云:「就是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会放开。」轻牵萧陌的左手,十指交缠,「即便他贵为九五至尊,即便他掌控一
草一木,即便他身负万民期冀,即便他不能随你天涯海角,他还是你的远兮,自始至终,从未更改。」
萧陌浅笑,黑瞳晶莹。伸手抱过远兮,头枕上他的肩膀,这才刹不住满眼泉涌,瞬间温热了那人衣衫,连带二个人
那一颗心。
门外敲门声起,小谈禀报说淮南来了讯息,随即递上一卷素帛,远兮展开溜了一眼,很快扔掉,随即仰天大笑,冠
缨索绝。萧陌好奇问道:「何事?」
远兮收住笑,但喘息难平:「那刘陵叫我把你交出去,说如此她就劝父王退兵,不然就打了清君侧的名号索要你性
命。」
萧陌拊掌绝倒:「果然好笑。」伸手掏了相思醉出来,撒花一般散开,踏歌而唱:
「平生如梦莫泪垂,哪怕落花满窗棂。
知己恩重铭几许,归期无期不悔情。
不肯老来空嗟叹,遥说当年怜我卿……」
四十六
歌未竟,一道黑影自高梁坠下,落地无声,细看乃是一名男子,身长七尺,口中咬一柄乌黑短匕。萧陌不及起身便
急转身,以坐姿挡在远兮前面。不等他坐定,黑影已经扑上前来,短匕不知何时由口到手,萧陌暗诧,心道来者不
善,忙钩动小指,带出袖中承影,仓促应对。硬碰硬的接下黑衣男子劈头刺下的短匕。
短匕如同黑蛇,尖牙无形,却瞬间撕咬住承影宝剑。顺那同样无形的剑身迅捷滑下,直逼萧陌手握的剑柄位置。萧
陌暗说不好!前进不可,那来者显然是来夺他性命的;后退不能,后面是自己性命丢掉也要护的远兮。为难之际,
白驹过隙,萧陌不敢迟疑,另一只手迅速探出,硬生生格住握短匕的拳。
拳当即变掌,舍了短匕,一掌拍在萧陌抵挡的手心。震的萧陌虎口欲裂,冷汗涔涔。而刺客另一只手趁机拂出,直
攻萧陌下盘。萧陌赶快回招护体。不料刺客又将短匕拾起,冲他身后远兮而去。萧陌忙舞动承影,以剑气将远兮护
个周全,却忘了自身已经暴露于刺客掌风下。不敢将剑摆回,生怕刺客趁机又袭远兮,不得已,萧陌将身子一挺,
以胸膛为盾,接下十成功力的一掌。
身体忽然飘忽欲飞,喉头也随即滚烫,腥咸味道涌上口内,萧陌知道那是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侧身瞟见远兮关
切神情,萧陌赶紧回头将一大口温热吞下肚去。然后迅速镇静如常,看向刺客。
黑衣男子一愣,显然没想到萧陌硬接了自己一掌还能安然无恙。下一刻却窥透萧陌苍白脸色,冷笑道:「大名鼎鼎
文武双全的萧远,看来也不过如此。」
远兮也察觉萧陌有恙,不动声色的自他身后而出,分明想挡在他前。萧陌一拽他袖子,低声笑语:「我没事。我诈
他的……」
知道这个倔强少年始终不肯让自己保护,远兮无奈又回到他身后,轻声嘱咐:「小心了。」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满满不屑:「凭你还能保谁?实话告诉你,我今日不是要刘彻的命,而是专程来取你人头的。
受死吧!」脚尖一踢,将近在咫尺的短匕踢回手中,又挥舞着朝萧陌奔来。萧陌不敢怠慢,将承影挽开剑屏,用了
十足气力挡住了毒蛇一般的短匕。偏偏那短匕粘人,一上来又咬住承影无形剑身,男子一使劲,竟将承影生生嗑了
一个小豁口。一时间光芒万丈,自豁口处乱泄,映亮整座殿堂。萧陌眼一热,知道承影剑废了,顾不得多想,将它
一抛,趁着强光晃人眼时拖着远兮逃之夭夭。
宫外,卫士们匆匆赶到,骇于诡异光芒不敢近前。直到一炷香后强光褪进才慢慢靠近,只见一个黑衣男子自宫内腾
跃而出,一把黑匕四处食人血肉。杀了半宿,闯过整座皇宫,仍不见萧远和皇帝,男子忿忿,虽不甘心,却也无法
继续,只好跃上飞檐,悻悻离去。
萧陌和远兮其实就在男子原来跳下的房梁上躲藏。感觉杀气离去,萧陌这才抒了口长气,将远兮抱下房梁,低头又
看见自己昔日良友承影剑,只剩了一把剑柄乌黑如炭,静置当庭。萧陌不由得又一阵心酸,但转向远兮却仍是那张
笑脸:「远兮,你没事吧?」话没说完,忽然眼前一黑,昏然倒地。
再陌来,东边已开亮。远兮就守在他枕边,满脸疲惫,满眼欣慰:「好了,好了,你醒了,太好了。太医说只要你
醒过来,再吃上几天药就不妨事了。」
萧陌默然,那双眸子似夜凉如水,叫人看不透本意。远兮低头轻吻他发梢,柔声道:「那个人叫雷被,是淮南王手
下第一大将,擅使蚩尤匕。听说他对刘陵钟情,想必是误会了你才要伤你性命的。陌,你不必理他。」
萧陌仍旧默然,黑曜般的眼睛里映的全是远兮、远兮、远兮……他的远兮有些愕然,愕然第一次看到了萧陌的泪水
。顿时慌乱起来,忙不迭追问:「你哪里疼?陌,你哪里疼?你受了内伤一定难受的很,我再去找太医……」人正
要往门外走,忽然感觉怀中一满,萧陌竟扑将过来,埋头在他胸口哀声:「远兮,我们走吧!我们走吧!!不要当
这个皇帝了好不好?!好不好?!」
忽然明白萧陌所担忧的——雷被的功夫了得,一个就让萧陌难以招架,如果淮南王手下再有几个这样的人,那自己
就没的命留了——明白之后,远兮反倒平静了,轻轻拨开萧陌额前散发,印下深情一吻,哑声问:「你的老师是怎
么说的?」
萧陌一怔,这才停住啜泣,冥思道:「先生说——出世之道,在涉世中。」
远兮轻轻颔首:「走,自然是上策,但我怕王权落入刘安和刘陵手中,那时天下再大,也再无你我容身之处。」萧
陌仰头望他,望见那双明若晨星的眸中漾著一丝破釜沈舟的决心,恍悟之余,灿然一笑——除了你,旁人旁事皆不
入我眼。所以你要去哪里,我就随你去。
远兮看穿他心事,伸臂将他拥紧——我宁不是天子,不要众人仰我鼻息。我只要与你同上高处,笑望山河百川。
未央宫内,暖流层层。虽还不到夏日,却有笑声,却有那翠微花影间流不尽的行云和那暗香浮动。世间有情,惬意
如此。
三十万,三十日。杀戮昼夜不绝。
攻城,攻城,再攻城。淮南将士们仿佛受了蛊惑,次次拼命。一批一批一批一批一批。
一批倒下,一批踩踏,一批扶梯冲上。一批杀上坠下。一批再杀上。眼看那血肉模糊了道路,眼看那尘毫挡住了天
日,眼看那刀光笼罩了长安,眼看那嘶声鼎沸了乾坤。却还在继续,一批一批一批又一批。
远兮站在城楼上观望两军阵势,不免有些心焦——这样下去恐长安危矣,偏偏萧陌伤未痊愈,仍在寝宫修养;偏偏
武将们都在边关战匈奴,朝廷这边连一个能行军打仗的人都没剩;偏偏长安城内多的都是老弱病残,粮食虽然不缺
,可少弓箭,无法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抵挡淮南军的攻城之举。
汲黯就在这时候慌慌张张的跑过来:「皇上,皇上,那个那个……」远兮白了他一眼,喝问:「汲大人,你如此惊
慌是想要动摇军心吗?」汲黯一傻,四处看了看,待周围人知趣退去才禀报:「皇上,咱们报信的那个人,那个郭
解被淮南擒了!」
远兮暗呼不妙,忙拉汲黯到一旁,低声询问:「消息确切吗?你如何知道的?」汲黯点头笃定:「是淮南那边的人
送过来的信。」
「淮南送过来的信?谁送的?现在信在哪里?」远兮有些紧张,生怕萧陌知道了莽撞。
可汲黯一句答话将他推向崩溃:「是告示,就贴在城内大街小巷。」
「什么?!」远兮把他一推,厉声问,「什么人干的?!」
汲黯被搡了一个跟头,这时候就势跪下,再不必对上皇帝一双怒目:「现已查明,是廷尉张汤所为。臣已将他拿下
,等候陛下发落。」
远兮咬牙道:「按律!重罚!」汲黯领旨刚要走,忽然又被皇帝喝住追问告示上还有没有其他消息。汲黯想了想,
面有难色,道:「告示上还说萧大人乃妖孽所变,皇上被惑,日日好酒淫乐、乱孽无道、荒废国事……」
「够了!」远兮低吼,双眼血红,双拳紧握——刘陵这小女子,竟用此等诡计败坏萧陌的名声,累他受人发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