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便直来嗔怪:「万岁,他可有董偃生的好?或者歌舞技艺胜过董偃?」馆陶在旁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眼色暗
示他不可乱来。
叶远兮却笑:「你生的比他俊,歌舞技艺也略胜他。想来他并没有什么强过你的。」
董偃奇道:「那为何万岁对他念念不忘?」一语出,馆陶登时一身冷汗,她自是明白叶远兮非真龙天子的缘故,也
早已猜出萧远来历与之有关,不然生分如皇上,怎会和陌生人一见如故,宠爱有加?慌张中细瞧叶远兮脸色,不见
丝毫怒色,才微微放下心。
叶远兮笑颜舒展,话语却冷如寒潭冰,:「岂是你这蝇心狈骨能问得的?!」一字一砸,砸的金殿众人惊恐。馆陶
赶忙跪倒哀求,只说是董偃年幼懵懂,请皇上网开一面。叶远兮依旧是笑,双眸如漩涡,中深不见底:「姑母可曾
听过『长虺成蛇』的典故?年幼尚敢窥伺君王之心,日后又当怎样?懵懂?自古聪明输懵懂,谁叫他自作聪明?」
董偃早已听的明白,吓的瘫倒在地,再不会讲话。馆陶一咬牙,说什么也不肯叫心宠断送在今日,索性拼个鱼死网
破。手一抬,指着叶远兮骂道:「你这厮,莫非忘了我们母女当初如何待你吗?你……」叶远兮一个茶盏丢过去正
砸中馆陶公主唇际,立时鲜血流淌,门牙掉落,话语和血模糊一处,乱了层次,再听不真切。
「馆陶公主胆敢犯上,治大不敬罪,连董偃一并拖出去,交廷尉!」叶远兮冷颜冷语,听不出一丝迟疑关照。叫门
外萧陌心惊不已,与他倾身相识,相处多日,以为相知,竟不曾料他能有如此凌厉冷酷之面,只因董偃问错了问题
便要治罪,居然连馆陶也一并惩治。交给廷尉?让张汤审问?恐怕无异于要他二人性命。正琢磨,叶远兮那边又颁
旨:「叶阿娇好嫉妒无妇德,即日废皇后之名,责其思过,永居长门。」竟然连叶皇后也不放过吗?萧陌心底寒透
,似乎身坠地狱,从头到脚,被冰霜裹得严实。自己与那金殿上的至尊间,隔的也不是旷落殿堂,而是天涯海角。
人说落日末天涯,望极天涯不见他。已恨璧山相阻隔,璧山还被暮云遮。
转念,萧陌又自相安慰:从前总是担忧宫闱纷乱,人心叵测,力薄如他,不能自护周全,今日看来自己操心显是多
余。更免去日后心心念念的牵挂了。木然随了人流出的未央,萧陌回首望高墙,内里五味叶杂,道不明白什么滋味
。
当时相逢叹绠萍,以为云衢千里明,转眼归尽依旧是,孤旅弱烛惨光荧。
终是惦念飞阁下那所旧宅,虽明知已焚成灰烬,萧陌仍忍不住要前去探勘。身处黑漆漆胡焦焦一片惨景,萧陌找了
根木棍,在其中扒拉寻觅良久,到底没找到相思坠,莫非他二人果真缘分尽了?摇头自嘲:「明明已经永别,怎么
还忧虑缘分一事?或者翌日,脱胎换骨,忘了恩怨对错,重新相遇,那时才能痛快淋漓,清情挽恨,或者再续前缘
,或者行同陌路。只是不知,那时何时。」
掸了掸尘土,萧陌正欲离开,忽听马蹄声急,远远奔驰迩来。立在高处望去,却见平阳公主神色匆匆,骑了汗血宝
马正朝这边赶来。预感不妙,萧陌赶快施展轻功,飞迎上去。平阳也瞧见了他,隔了丈许,便翻身下马,五体投地
拜倒:「萧大人救命啊!」萧陌大惊失色,赶忙上前要扶起她,公主摇头又摆手,热泪簌簌扑地,嘶声泣血:「萧
大人,皇上听了田鼢的话,要杀卫青!!!」
「什么?!」萧陌身心俱震,颜色骤变。
三十七
借了公主骏马,萧陌火速飞奔未央宫,汗血宝马亦不含糊,驰奔如电,汗流若血,不足一顿饭的工夫竟跑完平常需
半日才走得到的路程,来到未央宫前。萧陌下马直奔朝堂,远远望去,群臣跪了一地,卫青当中,虽被缚手但身子
还比旁人挺拔。唯有那田鼢站的笔直,似乎还在与谁争执。
「请陛下莫再犹豫,卫青失职,只贪自己得胜,害雁门一路人马全军覆没,李广老将军被俘。实在罪大恶极,依法
当行凌迟。陛下再若仁慈,怕是要难对天下黎民交代!」田鼢咄咄逼人。
叶远兮双眉紧蹙,目中怒火烧,指骨格格,牙关里挤出几个字眼:「丞相所言朕听明白了,不劳赘述!」
田鼢瞪了眼,竟又近前一步,双手抱拳,声音更大,似有恃无恐:「昔日鸿门宴上,项羽妇人之仁未杀沛公,最后
落得身陷十面埋伏四面远歌,无颜过江东的下场,陛下难道不该引以为鉴?!」
叶远兮一巴掌拍在龙椅上,腾的站起身痛喝:「田鼢!慎言!!」
田鼢却不退缩低头,一改往日怯懦小人之相,昂首亢言:「君要臣慎,臣不敢不从;莫说慎言,就是皇上想要臣这
条贱命,臣也不敢不能皱一下眉。可臣死前,一定要将心中所想说个透彻,否则决不甘心!卫青得胜凯旋不假,可
与他配合的三代老臣李广将军却兵败被俘,其中必有玄虚。皇上不彻查因由就嘉奖卫青,三军将士恐怕会从此寒心
再不愿对陛下尽忠。卫青明知李广将军被俘,不尽力寻找,只在这里假惺惺为李广请罪,其真真小人也!」田鼢越
说越气,最后竟踏步蹬了宝座台,伸手抓向叶远兮:「皇上,必须严惩卫青,方能平定人心!」
萧陌赶到宫门时,看到的正是如此骇景。心中大急,但金殿上百官前不便出招,略一思忖赶忙提真气高声道:「臣
启万岁,卫青可赦!」
众人闻言,惊讶望他,鸦雀无声。连带宝座台上的田鼢。唯有叶远兮春风回面,点头期许。片刻,群臣开始咕咕囔
囔交头接耳,都道这萧远大人疯了,竟来淌这淌浑水。连皇帝就管不了斗不过的田丞相,他居然胆敢忤逆,实在是
活腻味了。
长舒一口气,萧陌缓步上前,参拜道:「万岁,李广被俘因在其遭遇匈奴主力,卫青纵然有搭救不力之罪,但罪不
致死。况且龙城一役四路兵马,李广被俘,其余两路兵马无功折返,独独卫青凯旋,万岁不赏反罚,于情于理都有
不合。有功赏,有罪惩,功罪分明,赏罚汾渭,如商鞅变法,民心悦,方可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天下平和。才成
就一统六国之千秋霸业。万岁请三思。」
叶远兮在上微微颔首,卫青在下侧首看萧陌,报以感激一笑。田鼢却依旧不依不饶,象是吞了雷霆,狮子吼道:「
陛下莫听小人之言!这萧远舌灿莲花,但内里不过是个竖子成名,他区区太乐令哪里懂的国家政事?况臣曾闻龙城
之战时,萧远擅离京城,随卫青出征,臣料他二人必有苟且。陛下圣明,当将他二人一并裁罚!」
萧陌听得「苟且」二字忍俊不禁,偷眼瞧了瞧叶远兮,发现那人也正关注他,赶忙低了头装作无视。耳边却逃不开
叶远兮只字片语,淡淡清清:「丞相言重了,萧大人离京监军乃是奉朕的密旨,谈何苟且?」
田鼢似根本听不进别人言语,就连尊贵如九重也不能左右他:「陛下休要袒护他二人。当罚不罚,何治天下?!陛
下因为卫青是皇亲又有战功就放任他,因为窦太后崇信萧远就纵容他,如此处置,何以服众?!陛下当三思再三思
!今日,田鼢在此一定要替天下人拼的个公道!」
萧陌心中有些疑惑,想那田鼢平日猥琐懦弱,实在不象勇猛之士,今日如此跋扈,莫非真是要杀卫青、夺兵权?若
真这样,断断不能让他如意。否则朝廷危矣。
不等萧陌想个透彻,卫青突然起身,发指眦裂,显是盛怒,冲田鼢厉声责道:「丞相生就富贵安逸命,衣来张手,
饭来张口,非我等出身所能奢望。可大人,你未曾征战沙场,未曾见千万将士摔杯誓血,提头举刀,为对抗匈奴贼
子,为我大汉,生死两忘、浴血搏杀!大人没有亲身经历,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该说什么公道!更不该乱加罪名,
嫁祸无辜人。难道卫青一个还不够你泄愤吗?」难得忠厚寡言如卫青,竟一口气倒出这许多字,萧陌不由一征,随
即粲然,果然好将军,铮铮铁骨,铁胆雄心,背对生死,面对强敌,诚心护友,仁义所至,胆色所纯,日后必定流
芳。
田鼢也傻了,惶恐失色,战战兢兢看向叶远兮,得了个白眼。赶快敛了惧色,田鼢继续嚣张,不过气焰已弱去大半
:「陛下,卫青敢咆哮朝堂,藐视圣上,论罪当五马分尸!」
叶远兮不答,萧陌插话:「丞相莫不是欠了卫将军巨款,不好偿还?」
田鼢一楞,莫名其妙的反问:「萧大人何出此言?」
萧陌抿嘴,但笑不语。倒是叶远兮接茬:「萧大人说笑的,丞相家财万贯怎么会欠卫将军?更不会因还不起旧债而
盼债主早亡。」一语落地,群臣掩口,哧哧低笑。
田鼢脸色骤变,老羞成怒:「金殿之上,何容小人放肆?陛下,需速速处置卫青萧远二人!以免他们败坏朝纲、惑
乱民心……」
萧陌不待他说完,快语打断:「丞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理应懂的礼让谦卑之道理,理应知道大局为重,李广
被擒,军心已浮,此时杀卫青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相残害,到时候匈奴趁虚而入、民怨沸腾,你叫万岁如何收
场?」
田鼢冷汗涔涔,一时语塞,无奈又看向叶远兮,只见皇帝一门心思盯着萧远,笑意盈盈。一咬牙,索性豁出老命:
「陛下当明断秋毫,除去小人,否则叫列祖列宗泉下不宁啊!」
萧陌听的真切,知其招穷,只剩倚老卖老之行径,于是进言:「陛下,如今匈奴兵败必定迁怒于我边境黎民,说不
定又要涂炭生灵,加之李广大人生死未卜,臣斗胆,企求陛下能给卫将军将功折罪的机会,令他寻回李广老将军,
再击来犯匈奴……」
田鼢大急:「不可!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纵虎归山,放鱼入海呀,陛下不可!」
叶远兮也有些犹豫,思量许久不肯答话。田鼢趁机又撺掇杀卫青,这次将老泪都抹了一把。萧陌知叶远兮虽有心庇
护,但碍于田鼢不便显露。心一横,施大礼:「万岁,可放心谴卫青前去,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田鼢讥讪:「陛下,你听见了,这萧远果然是与卫青苟合,所以才拼命担保!陛下绝不可纵容于他们!」
叶远兮起身站立,温文儒雅:「丞相所言差矣,萧大人为平大局才有此义举,」见田鼢又要说什么,叶远兮挥手制
止,「朕意已决,准萧远所奏——三日后,卫青再赴北方,定要杀匈奴再不敢兵犯大汉为止。另外须寻到李广老将
军。萧远留京,直至卫青重归。宗室女中有成年者,择其一嫁于乌孙国王昆莫,以断匈奴右臂。若有异议,」瞥了
一眼田鼢又道,「三日后再提。退朝。」
三日后再提?卫青那时都走了,提有甚用?!田鼢丧气,和文武百官一起跪拜了,悻悻下朝。
「萧大人留步。」叶远兮挥手谴散左右,步下龙椅,距离萧陌几尺外驻足。少年白衣,皇帝金袍,肃穆青色大殿中
,相对相背。风乍起,吹起一波心湖,两段期许。萧陌低头,不敢直视叶远兮那满眼温存,「陌,我以为你就那样
离我而去了……」
萧陌把头扎的更深:「田鼢太过分,你若不早整治他,日后积讹成蠹,必成大患。」
叶远兮颔首同意:「你说该怎样,我便怎样。」
「何必问我?你才是皇上。」萧陌仍不肯看他。叶远兮惩治馆陶等人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我也不管。」
萧陌心颤,惊回首:「你怎么能不管?!你是万民之上,天下人都要倚仗你呢。」
叶远兮终于与他对视,心中喜悦,深情目光下暗潮汹涌:「那么你呢?你在天下人中吗?你肯倚仗我吗?」
萧陌不由得又动情,赶忙垂了眼帘转了身子:「你实在不该那样对付馆陶公主和叶皇后。她们就算有罪过也没到不
可饶恕的地步。」
叶远兮眉头蹙起:「你都见到了?」见萧陌静不作声,已是默认,「朝廷不能留他们,否则将来恃宠而骄必又成为
两宫。至于董偃,敢随便问你的事宜便是放肆,死都有余辜。陌,」挪步凑近,喃喃低语,「全天下我只要护你。
」
萧陌装作没听到末一句,推说自己要去见卫青,便逃也似的奔出宫去。
三十八
当夜雪落,飘若飞絮,黑幕罩下,将平阳府整个粉装玉砌了一番,装点完毕仍旧纷纷,仿佛要薄冰自愧不敌它温润
婀娜,叫灯火也艳慕它料峭通灵。萧陌还是头回见着雪景,忍不住端详了又端详,赞赏了再赞赏。
原本卫青夫妇花厅设宴打算大谢萧陌力保之恩,如今见他真是喜爱那白羽君子,索性将满腹感谢之言,化做剑招美
乐,施展于皑皑之中。卫青舞剑,平阳抚弦,夫唱妇随,扬扬翩然中,自成一番和谐。
「长安从来徒熙攘,冷暖炎凉实寥寥。
昨日侥幸遇先生,仗义助我渡迢迢……」
萧陌乍听之下已然了解他等感恩之意,赶快捉了玉箸、随了曲子,追了卫青剑舞,击节和歌咏赞:
「骏马驰,鼓角鸣,射飞雪,逐疾风,将军凯旋黎民幸。
剽箭冲,奔雷惊,北冥起,南斗平,长剑出鞘退寒英。」
卫青听的萧陌夸奖自己,有些赧然,匆匆收了剑势。平阳也随即停了琴声。二人坐回花厅,却仍说些感激之言。逼
的萧陌不得已转移话题,拿了一把玉箸,摆个匈奴大概地形,拉卫青论起兵法来。卫青谦逊,萧先生的话一并听来
,细细琢磨后又提异议。萧陌大悦,与其辩论,直至深夜。平阳公主耐不住了,起身告辞别去。
卫青这边还不尽兴,继续询问:「活用骑兵、长途奔袭、主动出击,恩,先生这几句我记下了。就是不知皇上能否
认可?那田鼢实在是……」
萧陌清远他到底还对白天之事心存芥蒂,又敬他谦恭忠义,于是敞开言道:「卫将军莫要担忧,万岁绝不是惧怕田
鼢,实在是另有原因才忍到最后拍案的。」
卫青不解其义,恭敬讨教:「卫青愚昧,望萧先生明示。」
萧陌落落大方:「乃是为我。」
卫青更惑,又不便多问,就保持原来的姿势僵了一刻,一刻后方听萧陌继续:「今日若非为了借田鼢陷害你的时机
来诓我,让我为保你而留下,万岁早已将此事处理妥当,长短不会给田鼢杀你之权,更不会让小人得势。故将军无
须忧虑。」
卫青似有些明白,联想起以往两人的古怪默契,借着腹中酒力,不由得多问了一句:「为保我而留下?那先生为何
要离开……」话刚出口,已觉得不妥,赶快闭了嘴巴,尴尬默然,不知如何是好。萧陌倒不介意,浅笑解答:「我
们是仇人。」
「啊?!」卫青惊出一身冷汗。
「他祖上杀过我祖上。」这一句似风清云淡,但萧陌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悲怆,一番凄凉。
「……你是说……」卫青顿了顿,似看透萧陌心事,劝慰道,「先生,如果先帝曾对先生一家有不公,那也怨不得
当今圣上,毕竟从前旧事与他无关。先生不应恨皇上。」
「我知道。所以没杀他。而他……」萧陌仰头又灌了自己一杯酒,平阳公主的十年叶酿实在有些分量,先前小酌不
觉什么,如今一整杯下肚,忽然来了酒劲,萧陌双目迷蒙,说不清是罩了一层酒雾还是水雾,「他一直比我更懂我
。他知道我这个样子是回不去的,没有仇家的人头,回去也无法跟家人交待。最后的下场极可能是以死谢罪。他早
料到这一层,故而才要不顾一切的留我,又不肯狠心戳穿我这层伪装的颜面,只好借了田鼢和你的事,绕了一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