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的清俊可爱,被刀铺中人带走了,带走鸣玉之人的面貌,正是李管事。然后又加上自己猜测,刀铺是什么地方,
全是冷血杀手,随便要人命的杀手,要做什么事可说不准云云。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张庄主算盘打得响,一是雪楼里的人越烦恼,自己就越高兴,看刀铺爱财劲儿,即使同意放人
,朱铭丰一辈子都凑不出钱来,不同意更好,让朱铭丰跟刀铺闹去吧;二是挑拨雪楼和刀铺关系,就算闹不起来,
癞蛤蟆上脚面也恶心恶心你。
谎话拙劣,可朱铭丰就信了,然后急了,然后追过来了。
张庄主却不想想,雪楼一向待下甚严、调度有理,怎么会随便让个护卫自己出来找人的。刀铺一向神秘,莽撞的朱
铭丰又怎么能找上门。
朱铭丰,不过是引子,他的朋友是雪楼二楼主的幺子,雪楼里面也要换天,大权就着落在两位楼主之间。而既然算
计到刀铺头上,刀铺焉能放过此次机会,煽风点火顺水推舟。
——推动此事,是投石问路?借刀杀人?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章公子懒懒道:“明日晚上,大管家安排朱铭丰过来看鸣玉,然后看看能榨出雪楼什么。”
“……我只管林子的事,外面勾勾绕绕,与我无干。”李管事在章公子身旁坐了,一边玩着章公子手指,一边皱着
眉头,“这是又想让你出手——麻烦,我以为他送乐师进余晖林是怕你无聊,现下还想让人出去,不如杀了省心。
”
“我不无聊,乐子可以自己找,林子里只陪着你就好。”章公子倚在李管事肩上,反手捉过李管事指头,放在自己
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大管家想做的都需些时日,余晖林里可没有闲人。这边还是按以前打算,我送他去彩园,
什么时候他那笨兄长能过来接人,再送出门去。”稍顿,唇角弯弯,“我只管李管事李叙李子述的事儿,他人打打
杀杀,也与我无干。”
李管事眼睛眯成一条缝,拖长了声音:“好——那我们歇了吧?”
“子述,我还没刻完竹简。”章公子想起身去书桌。
“……”李管事揽着章公子不松手。
章公子抬头亲亲他:“你去鸣玉处把安神香熄了,我在房里等你。”俨然宠溺的口气。
七、心定
天高云淡,今日是个好天气,鸣玉眼前明亮了许多,可以分辨影子。他昨日便想通了,打定主意安心跟着章公子住
在余晖林,是以心情甚佳,也打起了精神等候安排。
早上章公子先是教他生火,通过声音分辨水是否烧开等等琐事,他也能摸索着烧出一壶茶来,虽然茶叶放多了,杯
子打碎一只,手上溅到火星和开水,可确确实实能够自己沏茶了不是。
下午,他跟章公子去拜访彩园,彩园居住人数颇多,多是四肢不全,是以道路平坦,不少地方设有扶手围栏。院落
也多,彼此离的很近,而且似乎院子大小不一,有的里面一下子出来五六个,有的一两人,男子多女子少,或热情
或沉静地过来打招呼,鸣玉忙不迭地施礼,耳边净听见车轮碌碌声和拐杖咚咚声。
正在一家院中,被大约三四人围着说话,忽然不远处传来两短一长的哨音,章公子拜托诸人招呼鸣玉,自己忙忙向
哨音方向去了,那哨音又再次响了一遍,便归于沉寂。
“是席九吧,拖了半个月,此次不知能不能挺过去。”一个自称袁锦的女声先开口,看鸣玉不明所以的神情,解释
刚刚是求助的哨音,两短一长,说明是要紧之事,因林子太大,怕找主事之人花费时间久了耽搁急事,以哨音呼唤
最为方便。席九在园里住了五年,最近身体很差,估计大限到了。
她提起生死时口气都是淡淡的,鸣玉不知道说什么,忽听另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带笑响起:“看来你还没有哨子,
赶紧找章云要一只去。”接着是一清亮嗓音:“闫青你没看他是章云公子带着的么,跟在章云身边还用哨子?”“
难道他一直跟着?章云定是忘记准备了。”低沉的声音有着调侃意味,清亮嗓音马上反驳:“章云才不像你没脑子
老忘事儿!”
“闫青,别老拿章云逗谢凉了,鸣玉新来没多久,没哨子也不奇怪。”袁锦这位老大姐的话比较有分量,“鸣玉,
刚刚说话的是彩园里两只小皮猴子,他俩平时闹惯了,你不要介意。”
袁锦说着给那二人使眼色:林子里每日功课先别提,那些机关玩意儿也别拿出来,鸣玉还不是林子里的人呢,虽然
瞎子看不见,毕竟不知道底细,少说为妙。
几人心里都明白,这哨子余晖林人手一只,鸣玉没有自然不算正式入林,章公子和李管事定另有安排,就不是自己
能知道的了,只是闫青谢凉二人平素斗嘴成了习惯,顺口一说而已,当下转了话题。
谢凉问:“鸣玉弟弟,你来这里多久了?几时盲的?怎么入的林?”
鸣玉忙欲站起来回话,袁锦拦下了:“坐下说话,你是客,又不是下人,别这么拘束。”闫青也笑道:“我们这些
个身子不方便的,没那么多规矩。”
鸣玉放了点儿心,遂将从绣坊至此之事说了说,三人这才晓得章公子承认了鸣玉品性,给他换过衣裳,不拿他当下
人苦力药人混杂肉块物件儿,至少一只脚迈进了林子。是以刚刚还是探究询问语气,现下说话便随意了许多。
谢凉性子活泼,眼珠一转,顿时问:“鸣玉弟弟,你是乐师啊,会弹琴么?能教闫青么?教闫青吧好不好,好不好
?”
鸣玉忙道:“鸣玉本来就是习琴,才疏艺浅,不敢说教,一些简单的技法还是可以跟讨教的。”
闫青低沉的声音:“鸣玉,你看不见,不要被谢凉骗了。”
鸣玉不明所以中,一双手塞进自己手里。谢凉笑嘻嘻问:“呐,这个样子的闫青,你能教么?”
这个……三个指头断了一半,四个指头只剩短短一截,还有两个指头摸不到……鸣玉僵了一下,一边告诉自己要镇
定,一边道歉:“闫公子,鸣玉失态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吓着了?害怕?”闫青在旁追问。
鸣玉想了一想,老实承认:“吓了一跳,因为鸣玉从未见过。不过……嗯……这样也不是不能拨弦。”
“哦?说来听听。”本是恶作剧的谢凉来了兴趣。
“鸣玉学徒时,偶尔伤了手指,师傅会给我们带上指套。闫公子这种……将指套缠在关节上,也可成音。至于拂弦
指法,确实有些限制,但可以选取简单乐谱。”
“原来是这样!”谢凉冲闫青白了一眼,“闫青,你可要好好学!”
闫青自然点头:“我会好、好、学的,日后受罪的定是你的耳朵。”
“你——鸣玉弟弟,把手伸出来,对,站起来,往前,低一点,再往前,往下,收紧,坐下——哼,我不要闫青抱
!”
鸣玉依言探出手去,摸到……肩膀?肩膀两侧袖管空荡荡的,没有手臂,略微留下些残端,往下摸到腰,双手收拢
将谢凉抱起来,怀里是一具瘦瘦小小的身躯,也没有腿脚。
谢凉扭动着换了个姿势,面向外,坐在鸣玉大腿上,蹭了蹭鸣玉胸口,两条短短的残肢敲打一下鸣玉的腿:“又吓
着了?”
“……是的。”鸣玉点头,又补上一句,“不过已经不怕了,就是没估计好力道,谢公子太轻了。”
这少年老实得可爱,谢凉忽然想起一事:“鸣玉弟弟,把你的右手伸出来,举到胸口,张开,我想看仔细些。”
鸣玉依言,谢凉叫他慢慢慢慢收手,然后往前一动,他指尖就疼了一下。谢凉满足地嘻嘻笑:“终于咬到了。”
闫青扶额叹气:“鸣玉,这家伙就爱作怪,他咬过章云十几次都没成功,这是在你这儿找补回来,你别往心里去。
袁姐,我懒得理这家伙,先回去画图了。”
袁锦应了一声,谢凉叫道:“什么叫爱作怪,你是嫉妒咬不到我手指头!鸣玉你不要给他指套,我不听他弹琴了!
”
他身体往前倾,鸣玉怕他摔下去,赶忙收紧手臂,谢凉残肢拍拍鸣玉的腿:“放心,这点平衡还是没问题的,我们
都练过。”
“练过?”
“残了以后,身体的控制得慢慢练起,不然没法过日子啊。”谢凉往后一倚,“你是章云带的,很有福气啦,以前
袁姐就是由章云带。他虽然看不见,却是什么动静都晓得,什么都能照顾到,保你不会出事儿。人又好,跟谁都说
得上话,你也不会闷。我当年残了,可是李管事带的,那叫一个凄惨。我都没有手没有脚哎,他把我扔地上就不管
不顾了,让我叼着绳子练起身、练挪动,练这练那,摔得我是七荤八素。后背摔青了磨出血了他也不理会,还是我
自己想的法子,先把布条浸上药,叼着,垂在靠墙的架上,自己脱光了蹭过去把布条披在身上,用牙齿打上结才解
决的。洗澡也是麻烦,也是我自己想的招儿,把厚木板包上布巾立在桶里,自己来回蹭。还有做饭,因为叼着铲子
,得凑到锅上去,没少被烟熏成兔儿爷,现在想起来还是惨啊。最倒霉的是穿衣裳,一开始是扎进衣裳堆儿里扑腾
,后来拜托白欣做成几件能叼着系带儿的,才不至于成天光着膀子……呼,一步走不了三寸,拿东西不是用叼的就
是用推的,登梯爬高完全别想,不过三个月以后我好歹能自己过日子了,再后来跟袁姐和闫青在一块住,更方便了
,大家画画图,练练招,琢磨些东西赚钱还债。”
……赚钱还债?鸣玉又不明白了,袁锦瞪一眼谢凉,意思是你少说两句,开口解释:“林子里的吃穿用度不少,我
们身体虽然废了,好歹有些一技之长,将手艺发挥出来,一是不必终日游手好闲,二是可以换些银钱贴补使用。”
——换言之,余晖林没有废物,不养闲人。
鸣玉心里想谢凉这样重的残疾,还有闫青白欣阿谨等等,到了外面定是会受不少罪,在这里却和常人无异,看来余
晖林是个不错的地方,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过得很好?这么想着,嘴角不由翘起。
正好谢凉回头,见鸣玉侧耳凝听、微微含笑出神的样子,问:“你在想什么呢?”
“鸣玉想,鸣玉的手艺就是琴了,闫公子明日要学琴么?我把指套送过来么?”
“鸣玉弟弟真好,明日带琴过来吧。”谢凉脸颊在鸣玉胸口碰了碰,“我不要闫青了,咱俩可以一块住。你摸摸我
的腿,用腿可以弹琴吗?”说着,残肢抬了抬便让他摸。
鸣玉一只手揽着谢凉的腰,一只手顺势向下探去。谢凉腰上紧致,到了下半身,肌肉稍微有些松懈,他坐正在鸣玉
怀里时,残腿长不足尺,并不丰盈,内裹断骨,稍微用力便隐隐可触,尽处伤疤巨大,凹凸不平。
摸了一会儿,鸣玉为难道:“这个……师傅没教过,鸣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哈哈哈,和你玩笑呢,我这样子听你弹琴就够啦。”谢凉说着忽然顿住,眼睛一亮:腿、琴弦、机括……他大叫
一声:“袁姐袁姐我想到啦,赶快带我去桌上!”
鸣玉吓一跳,袁锦一壁笑骂“又抽风”,一壁将谢凉揽过,走进屋去再折回,坐在鸣玉对面,问起有无单手琴曲来
。鸣玉想了想,单手能奏的乐器实在有限,两人聊了一阵,章公子回转,说了声:“席九没了,走的还算安稳。”
袁锦沉默片刻,应道:“也值了。”
回到自己新居,在章公子指点下磕磕绊绊起火做饭,鸣玉知道章公子会照看自己,虽然目不能视做事未免拖泥带水
,却也定下心来,没出太大纰漏——呃,至少跟章公子相较,厨艺不相上下。
两人用过晚饭,鸣玉洗沐完毕,出来时意外发觉章公子并未离开,只淡淡的,有些惆怅地问:“鸣玉,可会《将归
操》?”
“会的。”鸣玉暗忖,《将归操》乃孔夫子所作,言自在归去之意,并非时下新曲。
“那么,劳烦你了。”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此曲,送席九一程。”
鸣玉将琴安放在院中,两人相对而坐,琴音袅袅,夜风阵阵,月影疏疏落落。
这曲子不长,章公子随后又点了蔡氏五弄,鸣玉依言奏起,自是不知,院外有人蹑足潜踪,循声而至。
八、兄弟
朱铭丰实在迫不及待,苦苦追寻十年,一朝有了下落自然马不停蹄赶过来。他先是从绣坊得到消息,后借着雪楼里
几个朋友之力联络上刀铺得了准信儿,刀铺的人跟他谈,刀铺本没有往外放人的规矩,看在他兄弟亲情,要领人可
以,没赎身银子不行,况鸣玉也算小有名气的乐师,白银七千两不二价。
区区一个护卫哪有太多积蓄,朱铭丰四处拼借,将将凑够了一成,当即双手奉上权作定金,同时提出要求至少见兄
弟一面。
刀铺欣然同意,附加一条件:见面后一月内凑不齐钱,人可就别想带走了。
说理?没问题,身契是死契,主人家不发话谁也领不走,肯让你赎已经给你面子;动武?更没问题,刀铺虽然一向
无利不出手,也还有几个做完任务闲着想练练身手的家伙。
不过朱铭丰没想那么多,完全就点头同意。简单人的心思也简单,他想的是明的不成来暗的,七千两银子自己怕是
一辈子赚不着,见了兄弟看看有没有办法带着远走高飞。
刀铺哪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有人先给他灌了点儿酒,趁夜色把他往车里一搁,转了好几个圈儿,送到一处不知什
么的地方,一个自称李管事的人把他叫起来,告诉他先歇一宿,次日带他去见鸣玉。当然,依李管事的性子,绝不
会说这屋子其实你兄弟住过,刚收拾出来的事儿。
朱铭丰对自己眼力还有点信心,一见面就看出李管事没什么功夫傍身,放下心来。他从马车下来,一换地儿小风一
吹,酒劲过了反而睡不着,转转院子,没觉出四周有护卫巡夜一干人等,干脆,夜探罢。
没人在附近也不好,夜探都不晓得问谁,园子里几乎没有灯光,还好天上有月无云,朱铭丰月色下乱走,然后,便
听见了琴声。
听说兄弟是乐师,这会不会是兄弟在弹琴?朱铭丰循声寻去,没敢在院墙上露头,跑屋顶上伏身细看。
院里有树,枝繁叶茂,笼着下头的人,影影绰绰。少年只穿了白色中衣,乌发披在肩上,正在弹琴,眉目低垂,看
不清模样。
朱铭丰正想着换个方位细看,不觉琴音已经停了,下面淡淡的一声:“嵇氏四弄。”
原来树下还坐着另一人,听声音是位青年男子,身影被树叶掩盖了,朱铭丰眯起眼,将将分辨出他下摆的衫子。
那少年应了一声,复又将十指搭在弦上欲拨。忽然青年男子又道:“且等一等,我去添些茶水,鸣玉你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