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起来竟不算太大,想是……少年时候的?
“饿了吧,随便吃些。”章公子回转来,带着饭菜的香气,一只托盘放在桌上,碗碟声响,“这个是青菜。”一声
瓷器响,“这个是腊肉蒸蛋。”又一声瓷器响,“这个是萝卜。”再一响“这碗是山菌老姜鸡汤。”然后鸣玉面前
热气腾腾的,“米饭。筷子在右手边。”
鸣玉忙站起来,当着主人面吃东西也不合规矩,尤其他还在主人的屋里。章公子拍拍他肩膀:“雨没停,已经酉时
二刻了,你就在这里呆着没关系。”
鸣玉只得再次坐下,摸到碗筷,犹豫一下,还是扒起白饭。
吃了三五口,听章公子问:“你怎不夹菜?”他老老实实回:“鸣玉看不见,怕弄污桌子。”“没关系,可以收拾
。我不太会下厨,你尝尝我的手艺怎样。”章公子在他旁边坐下来。鸣玉试探着向最近的一盘菜伸出筷子,感觉夹
到了什么,收回,放在口中。这味道——用恭维的话说,也就能入口,还得是饿极了的情况,可是他方才听得很清
楚,这是章公子做的,于是想了一想,道:“鸣玉吃什么都觉得挺香的。”
“好啊,倒是给我留了面子。”章公子话里带着温温的笑意,“你慢慢吃,吃完叫我一声,我去收拾浴房。”
鸣玉确实很饿,上午两个豆沙包一碗粥只能算点心,已经在回园子时消化下去了,雨里乱走了不知多久,身上又冷
,洗过澡以后更觉腹内空空。他捧了饭碗,间或夹一箸菜,半碗饭下去,进食的速度才缓下来。
他咀嚼着食物,没注意屋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刚走进厅内,身形忽然顿住,语气不确定地招呼:“阿云?”
鸣玉一惊,这是李管事的声音,只是,一向清冷严厉的李管事怎么会用如此小心翼翼的语气?他还未起身回答,下
一刻就听见急切愠怒的呵斥:“为何是你——”一只手拽着他衣领,“讲!”接着一把推开他。鸣玉不由后退几步
,绊倒了椅子,自己也失了平衡摔在地上,他不敢起身,跪着回答:“鸣玉因为迷路……” 话音未落,已被打断,
章公子扶起他,声音带着不解:“李管事,我带他来的,他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
李管事沉声问:“他的衣裳是怎么回事?”
“他原先衣裳湿了,我拿给他换的。”
李管事很慢,很慢,很僵硬地道:“这件外袍是大红色,用金线绣上的曼陀罗。”
章公子一怔,随即走到桌前将碗碟收进托盘,递给鸣玉:“鸣玉你先去厨房吃,沿右侧走廊,第二个门就是。”
鸣玉应着,忙避了出去。
李管事见鸣玉出了厅,紧紧揽住章公子,急切地叫:“阿云,阿云,阿云!”
“子述,子述,我在。”章公子回抱着他,“一件衣裳而已,那些陈年旧事,我都放开了,你还在意什么。”
“我回来时忽然看见他穿着那件鲜红的衣衫,实在控制不住……抱歉。”李管事没有松开手,但声音渐渐恢复了平
时的沉稳。
“鸣玉身量小,我随手拿几件以前的衣服,谁知这么巧是那一件,到害得你胡思乱想了。”章公子轻声安抚,李管
事手臂又收紧了些:“阿云……”剩下的声音消失在章公子蜻蜓点水的一个吻里,然后李管事的回吻细细落在章公
子眼帘。
——洗沐后,没有遮上缎带的眼帘。
——睁不开的眼帘。
——将上下眼皮细细密密缝合,然后用烧红的铁狠狠烙过的眼帘。
所以啊,章云才不知道那件旧衣是什么颜色,才将步数记得那么清楚,才在面对阿谨时也要猜猜对方有没有戴面具
,才会住进馨园,才会……陪着他护着余晖林十来年。
两个人静静拥了一阵,李管事方松开了手:“那件衣裳,我叫他换掉。不是我放不下,也不是不给他穿,外人看见
不好。”
“你说的是,我疏忽了。”章公子回应,“可你也吓着他了,还是我去。外头雨大,我打算留他一晚,你在我衣箱
里再找一件衣裳放厢房里。他刚瞎的,身边又没个认识的人,怎么着也得多陪两天,你做恶人让他自己走回来,幸
好是到了我这里,不然今晚可有得受。不过我想经过此次折腾,他是能收了心了。”
李管事道:“恶人总要人来做。飞鹰来信,铺子跟绣坊的生意已经成了,但绣坊那姓张的私底下又有动作。把他先
交给白欣罢,霖翠在尾园没关系,杏园里人多,看着谙琀和剪柳也没问题。他们四人的底细倒还清楚,还能勉强留
在林里。”
“这么巧,上午我得了点消息,已经叫雨燕去查了,你说的动作可能着落在鸣玉身上,这几日由我看着他更好。李
通刚来不久就收了两人,剪柳不像个有心计的,谙琀还待观察些时日。过两天我带鸣玉去杏园找那两人说话,总能
听出些东西。日后待他呆熟了,跟彩园多走动走动。还有,那间院子本是临时给他四人住的,现下就他剩一个,又
是乐师,安排到我附近的空房罢。”
李管事想了想:“也好,我明天叫人收拾,你自己别太累。”拉过章公子的手,两人又亲了亲,李管事才上楼去找
旧衣。
五、安寝
鸣玉在厨房门口问了两声,没听到有人应答,也没有脚步声,于是他走进去,先摸索到案台,将托盘放下,把菜拨
了一些到碗里,再摸到一张小凳坐下,有一口没一口,食不知味。他侧耳听听,外面雨声不断,厅里的说话声淹没
在雨中丝毫听不到。鸣玉自是不知那二人关系如何,更不敢乱猜主人是非,未免有些担忧。章公子给他的印象是平
和的、带着暖意的、极好的一个人,他自然会偏心多想。而且,自己可以穿着章公子的衣裳,还吃到了章公子亲手
做的饭菜!
李管事显然很生气,生气的原因是自己身上这件衣裳?他在心中慢慢勾画:鲜艳的大红色,缠绕着金色曼陀罗,多
自信!多张狂!竟是章公子旧时穿着么?
“鸣玉。”不知过了多久,章公子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没事了,刚刚有没有摔伤?”
“鸣玉没有摔到哪里,只是跌倒时地上有泥水……章公子的衣裳怕是弄脏了。”鸣玉连忙站起回话。
“一会换了便是。还有,直接唤我公子罢。”章公子道,“汤冷了,给你再盛一碗?”
“公子不必了,鸣玉吃得很好。”
“那,你会做饭么?”
“小时候只帮家里生过火,长大以后就没做过了。”
“也行。”耳边响起搁东西的声音,章公子道,“我添了两根柴,你坐下,帮我拉风箱。”
鸣玉闻言一愣,这里没有厨役么,章公子似是知他心思,笑道:“不瞒你说,余晖林是个不容打扰的隐秘所在,下
人极少,也只能进到院子。而且大伙儿住的分散,大厨房饭菜热水分送各院,不如小厨房自己动手的适时,是以大
家都亲力亲为。林子里三五人住在一处是常事,等你有了相熟之人,也可以搬去,无论是相互切磋还是日常起居,
都能照应。我与李管事便是同住这竹楼,他非常可靠,不过性子急了些,你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脚步声近,李管事在厨房门口说声我收拾桌子和地面,连带厢房,话毕拿了清洁之物离开。
鸣玉听见李管事声音,先是僵了僵,然后暗想原来李管事也要动手干活,刚刚的怒气消得好快。
“鸣玉往左避一避,小心热水溅到。”章公子提醒道,鸣玉松开风箱,往左边倾了身体,听得哗哗倒水的声音。章
公子叫他试着提小半桶热水,自己拎了满满一桶热水,一前一后往沐浴之处去了。半桶水鸣玉还提得动,章公子走
得不快,他也能跟上。
从厨房到浴房的走廊需经过正厅,借着屋里的烛光,李管事正好看见一袭红衣慢腾腾吃力的模样,眉毛不禁拧起来
,这件衣衫如此蒙尘,实在看不过眼,阿云怎么还不让他换下来。
无奈扬声:“章云,还有什么需要浣洗的,一并放在浴房,泥水痕不好祛除,我先揉过一遍,晚些再用饭。”
“好的,只剩鸣玉身上这件了。”章公子道,“我一会带他去厢房。”
“就在浴房换掉,我拿衣裳给你。”
鸣玉想着李管事刻刻板板却卷起袖管洗衣的样子,不禁低下头,偷偷笑起来。偏偏章公子压低了声音告诉他:“我
的衣裳被李管事揉坏过好几身了,你自己那件要保重。”鸣玉再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怕李管事责怪,赶忙捂住
嘴。
大概是揽过自己,没准是一向平和温柔的看待,或许是一起沐浴过,也可能是那温暖的一双手,鸣玉对章公子不觉
亲近了许多,也敢坦然换衣了,也敢询问方便之所了,也敢在厢房一样样摸索东西了,而且,摸到一架琴。
“雨天本就压抑,弹几首不应景的换换心情如何?我喜欢听。若是弹得乏了就随意歇下,夜里凉,记得关窗。”章
公子叮嘱,临走前教会了他摸滴漏刻度辨认时间。
鸣玉应下,摸到榻上坐定,调了调弦,十指分花拂柳般挥动,和着夜风轻轻奏响,是一段《春日听泉》。
乐之一道,发乎心闻于外者为上品,鸣玉这两日受惊忐忑,又淋了雨,胸中自是抑郁,但他从未遇到章公子这样气
度的主人,回想起雨中无依时那个温暖怀抱,水汽蒸腾时舒服的抚摸,以及,想象中红衣飘飘的样子,唇角不由勾
了笑。他本是个不得不随遇而安的性子,正暗合自然之道,琴声初是哀凉,片刻后不觉淙淙淌着欢欣之意。
章公子在门外听了片刻,微微点头思索,心下已有计较。
章公子再进厨房时,李管事已经沐浴完毕,站在案前切菜了,见他进来,不抬眼睛地道:“阿云,鸣玉的衣料太差
,明日催催白欣,将新衣尽快送来。”
章公子闻声知意,这是又洗破一件,笑着应了,一边添柴将鸡汤罐子放到灶上去温,一边道:“正好今天我炒的青
菜老了,蛋蒸的火候小了点,做的萝卜有些多,汤里又多放了些水,我们扯平如何?”
——李管事洗衣的手艺,跟章公子的厨艺,确实难分高下。
李管事新拌了碟紫苏,手底下给萝卜重新调味,道:“饭菜我来热,你取一瓶洌泉等我。”
“天凉,还是温壶江南春罢?”
“阿云——”李管事拖长声音。
“好吧好吧,不过洌泉性子太过寒凉,顶多半瓶。”章公子笑笑,端了紫苏出门去。
两人在饭桌上都是食不言的主儿,竹楼里只飘着竹叶沙沙雨声潾潾和悠扬的琴音,以及偶尔的杯盏响动。饭后,章
公子自去洗碗,李管事也去清理浴房。一切收拾完毕,已是戌时三刻,李管事举着烛上了楼——章公子向是用不着
点灯的,李管事自己可没有暗中摸索的习惯。
楼上地方很大,但只分成卧房书房两间,李管事先将卧房的灯点燃,见里面没人,回身到书房内,看见章公子坐在
书桌后面,一手持着卷竹简,一手拿着刻刀,向他懒懒地笑道:“子述别催,你先回去,我记完了就歇。”
“我在这里等。”李管事放下烛台,走到章公子身后,望着修长的手指在竹简上飞快摸索刻划,腕上银珠链随之晃
动,半隐半现在衣袖间,偶尔微光一闪。袖子是淡蓝色滚粉白边的,布料又轻又薄,软软贴身,勾勒出形状优美线
条流畅的手臂和肩膀,领口因衣衫只松挽个结的缘故,开得有些大了,一眼可以看到胸膛,乌发半干,不在意地绾
成个髻,有几络调皮垂下,拂在颈上,颇为诱人。
李管事忍不住俯下身,在后颈印了个吻,章公子安之若素:“既然不回去,跟我说说彩园那边……”
他提的都是余晖林里事务,李管事不甚高兴地直起身子一一作答,两人又议论一阵,分派下次日和几日后的各项事
宜,章公子才放下刻刀,回了一吻,起身收拾桌面,将应用之物逐一摆回原位。
“阿云,琴声早就停了,厢房也没有动静了。”两人并肩往卧房走去。
“嗯,似乎那边还传来安神香的味道,子述,你想说鸣玉今晚应该睡得很熟是吧?”章公子含笑接了一句。
“阿云果然明察秋毫。”李管事手臂一紧。
“那么……”章公子随手关了卧房的门,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不需要什么言语,夜风最后送来的,是章公子声音:“
子述,轻点……轻一点……嗯……”
安神香是谁点的,什么时候点的都不重要,鸣玉确实睡得很熟,全然没听见楼上兴奋的喘息和轻轻的呻吟,还有,
混在竹枝摇曳动静中,那微微令人牙酸的竹床吱呀声。
醒时,眼前还是黑黑的,稍微茫然,随即省悟过来,急忙下地穿衣,还是没注意,在凳子边磕了一下,摸到桌上滴
漏,竟过了辰时四刻,怎么会醒得如此晚?真糟糕。而且,眼睛是不是瞎的更彻底了,连光影都看不见。鸣玉拿手
在眼前晃晃,没半点感觉,忍不住叹口气。
摸到木梳束了发,盲公竹点出房门,外面气息清新,院里没有人声,只听得竹林风响,滴答滴答的水珠儿顺房檐不
住滚落。鸣玉向走廊外伸出手去,才知细雨如丝飘飘洒洒,并未停歇。他拐进浴房,绕到屏风后面就直直撞到潮湿
的布料,赶紧仔细摸摸,是两排晾着的衣裳。一手挡在面前怕蹭脏衣裳,一手将盲公竹放低了轻扫四周,低着头小
心行进,找到水缸,舀冷水洗漱完毕,鸣玉彻底清醒过来。走到厨房,摸摸灶台温热,知是章公子或李管事已经起
身,想了想,立在正厅门口轻声问: “公子,您在么?”
问了三遍,没听见回答,鸣玉握着竹杖有些不知所措,他在主人居所,主人不在,没告诉过他该做的不该做的,这
里没有乐坊度词作曲之责,没有大户人家排演练习之任,难道真如白欣所言,每日只是偶尔弹弹琴么?除了弹琴还
会要他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他想是不是应该回住处,可是连来路都不清楚哪敢出门,他想练琴,又拿不准周围有什么人,万一扰了谁可不好说
。皱着眉头站了会儿,心想章公子不会给自己留书罢,瞎子可是看不见字啊。
此时不远处忽然有轻微的轧轧声,对他来说不啻天籁之音,鸣玉忙回头:“请问,是哪一位?”
“鸣玉,是我。昨晚睡得好么?”章公子的声音。
“公子,鸣玉睡得很好,今早贪睡,起得迟了。”鸣玉赶紧躬身施礼,他自是不知这里面有安神香的功劳。
“没关系,雨天,很容易睡过头。”章公子声音渐近,身上有股药香,“早饭在灶上温着,你拿了吃,吃完自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