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定论。
禺疆脸上满是屈辱之色,活了千万年长,她还是第一次败得如此彻底。对方并无因为她北海神的身份而有半点留情
,更无因为她绝美的容颜生出丝毫怜悯。
神祗绝对的力量,容不得一丝抗衡。
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是不是,真的要把心脏还给他?
她恨恨地瞪着天枢,每次她想要得到什么,却总是在快要得到的时候,被九天上的神仙轻易夺去……就像那个拥有
日月双瞳,总是笑着俯瞰世间万物的男人。
“轰隆——”
突然不远处一声暴响,禺疆回头一看,不远处烟尘滚滚,一块巨大的岩壁坠落洞底,洞顶破开了一个大洞。
这洞穴虽经时千万年长,但也经不住雷电交击,火烧冰冻,山摇地动的折腾,在闪烁的电光中,已在不知不觉中,
洞壁被震碎,现出道道龟裂痕迹。
月芒从那片塌下的位置射入洞来,明明没有任何重量的淡淡光芒,却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接连把那碎裂的洞壁一
块块压塌下来,缺口不断蔓延扩大。
眼见这洞穴便要整个塌荒,禺疆神色大变。
“不!!!”一声尖叫,她竟然一头撞向牢笼。
电光狂跳,霹雳声炸,声光并发之中闻得她极惨烈的嘶鸣,而从牢笼另一面摔出去时,浑身鳞皮烤至焦黑,甚至片
片剥落。然而她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向洞底扑过去。
月光照耀下的废墟,尘土飞扬,被大量岩石尘土覆盖,禺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祗,竟然不惜徒手
刨挖岩土,在那里,似乎掩埋了什么贵重得令她不惜以性命相换的东西。
天枢漠然视之,只是抬手收去法术。
此时洞穴已几乎塌尽,天顶月朗星稀,落在那张冷毅的侧脸上,孤高无情,竟不为禺疆所为有半点心软怜悯之意。
他降下身来,皱眉看着那个疯了一般的北海神。
禺疆只用一双肉手,把塌下大片的岩地挖出一个深至数尺的坑洞,也总算她鳞皮坚厚,若是换了凡人,只怕就算刨
断了手指,也不可能挖地三尺之深。
忽然她眼中爆出狂喜的光芒,动作不复先前凶狠,反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拨开沙石,从泥土下抱起一幅画卷。画
卷被黑泥弄脏了,禺疆伸手去擦,然而她的手却更是脏污,反而将画卷弄得一塌糊涂。
“不,烛……”她神魂若失地搂住了那轴画卷,豆大的泪珠滚落,摔在她焦黑的鳞上。
背后的脚步声让她惶恐地惊醒过来,她滕然回身,惊恐抬头,望向那个严酷的神人,如今那高大的身影,背月而立
,如煞神在前,令她惶恐不安,“我还,我把心脏还你!别毁了我的烛……”禺疆两指扣于喉,飞快地一捻,就见
她喉咙猛然鼓起,张口便吐出那颗冰晶在手,扔到天枢脚边。
天枢垂目,弹指间那硕大的冰晶已冉冉升起落在他掌中。
“失礼了。”
天枢抬声道:“应龙王,本君已代为讨回心脏。”
在他身后,正是应龙王与他身后的十二甲卫,他们不知何时已然立于此地。
洞内动静如此之大,那十二龙卫何其敏锐,岂有不察。此时亲眼见禺疆从口中吐出那颗被冰晶所封的心脏,又听贪
狼星君所言,竟然是他们龙主的心脏!!登时个个目露凶光,瞪着禺疆的眼神,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只是如今金碧辉煌的殿宇转眼间化作一片废墟,而先前骄横的北海神如今浑身焦黑,鳞片片片剥落,其惨状却实在
令人侧目。
废墟之上,苍衣神人长身而立。
火屑掠于虚空,在苍袍之侧飞碎吹起,冰晶缀于嶙峋地面,映月而耀仿如一地星华,偶见地表电光弹跳,仍残留了
之前恶战的痕迹。
煞星贪狼,只是站在那里,衣袂稍随风扬,不沾腥血,不染尘土,却同时令这十二翔龙甲卫从心底升起一种望而生
畏之感。
天枢对此自是显然全无所觉,翻掌一送,那冰晶从他掌中平飞向后,似有无形之手将其稳稳送到应龙面前。
应龙微是一笑,伸手接过:“有劳。”
那从容自在的态度,仿佛这递过来的,不是先前从他胸膛里挖走的心脏,而是一盏随手斟来解渴的清茶。
他将此物随手交与一旁的雎翎,雎翎双手接过,倒亦非常难得地未曾动容,反手扯下披风将那冰晶包裹严实,珍而
重之地捧在怀中。
应龙迈步上前,近至禺疆身侧。
二人均身形高大,几近比肩同齐。
一者霸气天成,一者凛然刚烈,方寸之地,再难容旁人插足。
应龙瞟了一眼那哀切地抱着那卷画轴的女子,转目看向天枢,语中有些调侃意味:“你我这般,算不算是……石大
压蟹?”
螃蟹壳坚钳利,水陆两栖,寻常就算大鱼也吃它不得,奈何大石之重,不必多花手段,只以无容抵抗之力,便能将
蟹轻易压死,其不得半点翻身之机。
他们这两人,一位是位尊一方转意间颠覆天宙的南极龙帝,一位是代天巡狩手中无数恶妖轮回的贪狼煞星,禺疆对
上他们,确实犹如小蟹之于礁岩,而且……是两块。
天枢挑眉,对于他这般说法不以为然。
禺疆听到应龙的声音,也抬头来望,然而她目光散乱,似乎已失神智。
她抱着画轴,伸手去拉应龙的衣摆:“应……应,你来了?可是,他不见了……他又走了是吗?”
应龙垂目,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叹息摇头:“禺疆,你忘了吗?烛龙为天地舍身,早已埋骨大荒了。”
禺疆愣住了,困惑地思考这个好像早就知晓,却又似乎有些模糊的念头,抚摸着怀里的画轴,画卷上,那颀长的背
影,跃然眼前。纵然已过千万年长,然他的离开,却仍仿佛就在昨日。
天枢闻言亦略感错愕,原来这画轴上所绘男子,竟是与女娲齐名的创始古神——烛龙。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神,其人面龙身,名曰烛龙。
传说烛龙法力无边,赤肤红鳞,身长千里,不食不寝不息,瞑目天地晦暗,视则白昼光明,呼吸间冬夏逆转,冬见
大雪,夏炎流金。
只是这样一位超凡入圣的上古神明,却从不曾踏足天宫,问鼎帝座,反是甘于留在北方幽冥之地,口衔亮烛,照亮
九泉。岁月流长,如此声名不显,鲜有凡人供奉祭祀的古神,在连天庭众仙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知不觉间湮灭于
天地之间。
而应龙,和禺疆,与那几乎只留在传说中的创始神竟有渊源?
禺疆低头凝视着画里的人,痴痴问道:“元丹化珠,肉身化石,槁于天地……烛,你怎舍得如此待我们……”
深邃晦暗之色自金色龙睛一闪而逝。
“天命所归。”他忽然侧首,变幻不定的眼神落在身旁苍衣神人的身上,“他不过是屈从了那无情天数。”
“……”
天枢岂有不知生死有定,天数无情,莫论仙凡,皆难逃天命。纵然苦苦挣扎,亦不过如蚍蜉撼树,萤虫耀日般可笑
。
即便是那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的创始古神……亦不例外。
此时又闻应龙与那禺疆道:“这龙心,本座尚有用处,看来是给不得你了。”言罢,应龙抬起手,凌于禺疆头顶,
轻道:“伸出手来。”
禺疆倒是顺从,合掌抬手,但见应龙么指轻搓食指与中指指腹之处,流沙般细碎的金粉潺潺流坠,囤积在禺疆掌中
,成了小小的一对金砂。细碎如同齑粉金碎,对于这位能变化出金碧殿宇的北海神而言,不过如牛之一毛,毫无价
值,然而当禺疆看到此物时,混沌的双目竟骤现精光。
“以此物作换,想必你也愿意。”
一旁天枢见了,不由吃惊,他自然认得此物,正是当初从锁妖塔中逃出去的黑豹妖,千方百计从文曲星君那小徒儿
手里夺取的锁妖塔残珠,本欲借此物再度颠覆妖域,不等他出手阻止,应龙突然借形出现,不但把那黑豹妖击杀,
更亲手毁去残珠!
却不想原来应龙把残珠粉末悄然收回!
如今将此物赠予禺疆……
天枢不禁看向应龙,这个男人仍如往日,嘴角的笑容带着高深莫测,然而此时天枢却莫名地察觉到,这似乎看尽一
切,洞悉一切的笑容中,深藏着万古空明。
心头一紧,天枢竟有一丝怅然。
这里面,到底,他遗漏了什么?!
待应龙收去手,禺疆珍而重之地将金粉拢于掌内,生怕被风稍稍一吹便会吹走一些。
禺疆将此物凑到唇边,欲吻却不舍。
“是烛的元丹……”
复又抬头,目中混沌渐见清明,她忽然醒悟过来,有些震惊,“莫非锁妖塔已经……”
应龙也不隐瞒:“飞星天降,珠碎塔崩。”
“呵……”禺疆笑得苦涩,低额印于双腕上,“世间万物,变幻无常,却皆有极限……他舍命而守的天命,总算是
结束了。”
一旁的天枢听他二人之言,虽面色未变,但心中亦不由大震。
昔日不周山为共工触毁,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女娲神炼石补天,更断鳌足以立四极。而中央之
极,则以昆仑丘为基,灵珠为辅,立下擎天铁柱。他却不曾知道,锁妖塔上那颗能震慑百妖、擎天不塌的宝珠,竟
然就是烛龙元丹所化!
“寻这金鳌宝珠,便是为了续擎天之责。”
应龙翻手,那枚金光耀目的宝珠浮现在他掌中。此时十二甲卫中,末位的甲卫爻菱排众而出,双手捧有一椟,应龙
打开盖子,但见里面玲珑外珠,二珠瞬即彼此呼应,嗡声大作。
“急些什么?”应龙轻斥,仿佛调笑那珠子。
二者浮于双掌之上,缓缓嵌合,眨眼间,暴射金光万丈,乃至光耀天顶,把这礁腊岛照得如同白昼,光芒稍敛,便
见两珠合一,珠体玲珑,逆向而旋,仿佛有妙铃拖响,极为奇妙。
应龙将珠子放入椟中,重新合上,取来,送到天枢手中,笑而言道:“总算不负星君重托。”
天枢点头,收下木椟。
“既然已获宝珠,事不宜迟,本君先行一步。”言下之意,便是立即启程前往锁妖塔镇珠,以重塑宝塔,再擎苍天
。
应龙道:“去昆仑丘路途遥远,不如……”
“不必劳烦了。”天枢断然谢绝,此时青鸾鸟于半空鸣叫,拍翅落下,俯首身侧。
天枢笔直的目光定在应龙身上:“寻珠一事有劳龙王相助,本君自当禀明天君,以表其彰。”贪狼星君眼神严酷,
如刃出鞘,“请龙王仍记本君先前奉劝。”
应龙微微一笑,未知可否。
天枢踏上鸾背,青鸾便拍翅凌空。
却在半空转身之时,略略顿住,但闻那冷如寒冬的声音响起:“龙王的心脏既已取回,也该尽快归原,否则伤了元
神,总是不妥。”不等对方是否回应,青鸾引颈高鸣,苍影如岚,翔空而去。
金色睛瞳了望渐渐消失于天际之远的苍影,应龙展眉轻笑,轻语呢喃。
“这回总算过河之后,没把本座这桥给拆掉……不过连一句别言也没有,当真是无情得很哪……”
尾声
“小小鳌族之物,岂可与他的元丹相比!”
应龙闻声回头,禺疆神智清明,显然已恢复过来,只见她施展幻术,转眼间,已从那狼狈不堪的模样重新变化,被
烧至焦炭的青鳞缓缓隐去,仍是那娇媚动人的女子。
应龙坦然一笑:“自然不能相比,不过用以照明,倒比夜明珠好使。”能与四海龙族相抗的宝物在他眼中竟是全无
价值,“不过但且一试,也是无妨。”
“应……”禺疆似乎有所犹豫,“你为何助天?”
“助天?”
禺疆咬牙:“助天者,总不得善终。”烛龙之怆,足令她怀恨万年。
“定数不知,便是未定之数。”应龙看着她,徐徐道来,“天命殊归,你我神族,亦难言参透。”
禺疆皱眉,亦自沉思,应龙见状,嘴角挑起了一抹淡淡的邪笑。
“再者,谁说……本座助天?”
话音方落,突然天际之北烈动传来,地表颠簸震荡,礁腊岛顷如同海上孤舟。随即一卷磅礴气浪呼啸天地,席卷而
来,岛上草木立被连根卷起,便连那十二甲卫亦难免被吹得摇摇欲坠!
禺疆大惊失色,心知这绝非寻常的海啸山崩,连忙抬头去看,但见天体倾斜,风卷云乱,再远眺北极之处,竟见乾
坤合拢,天宙坠落!!
呜呜呼啸的狂风之中,玄色长袍吹得猎猎作响,应龙仍是一派施然,并未如禺疆那般惊惶失措,似乎背于其后所发
生的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
“应,难道你……”
极北天角一塌,震荡之感不住传来,天顶黑云笼罩,星月不见,然而生灵惶恐之中,那逆风而立的男人,却早将乾
坤变幻握于掌中。
禺疆忽然感到一阵彻骨寒意。
应龙看了她一眼,笑道:“北天已塌,看来那鳌足实在不怎么结实。”然后抬步,吩咐众卫,“备车。”
翔龙甲卫之忠心,足以让他们不问因由,为应龙驱使,纵然见到这绝不寻常的天塌之象,竟仍是面色不改,按照吩
咐备好马车,守备车侧伺候。
应龙掀袍上车,忽闻身后禺疆急促的追问。
“应!!为什么?”
应龙略顿,回头。
“天地当亡,本座……不过是添些余庆而已。”
话中孰真孰假,却让禺疆一时难以判断。
她愣忡地呆在原处,木然地看着六匹犼兽四蹄生火,拖了车驾腾空而去,而后十二尾翔龙紧随其后,起伏云间,渐
渐远去。
在她背后,天维倾斜,斗转星移,但见混沌重现,洪荒万古,幽厉蔓延……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