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安眠,似乎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能够动摇他的意志。可是……
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妥,柔荑雪手伸手欲触摸应龙并未刻意遮掩的颈项,在那里有一个已经不怎么明显的疤痕,浅
如弯月,却确确实实地存在。
然而男人的手却牢牢地将她的手腕拿住,并不容她触碰。
应龙稍张龙目,嘴角噬了一抹浅笑,只需要探臂一捞便能拥入怀抱的红酥美人,他却全然不为所动:“你与本座相
处多年,应知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那这个人,他死了吗?”
禺疆意有所指,应龙岂有不知之理,他放开她的手:“本座与他,势均力敌。”
“哦?莫非就是方才诛我守门巨翳的那位?”见应龙不语,禺疆若有所思,“我还以为,能与你这南极龙帝匹敌者
,唯有九天之上的天帝神君。”
“是啊,两千年前逆天一战,本座亦是失算于此!”这般的轻描淡写,在他口中的那场震天动地的仙妖大战,不过
是话本中记载的神怪异说,早已随着麻纸发黄而失去了叫人惊异心悸的味道。
一言一语,均是平和浅淡,仿佛多年不见的好友,因偶遇而聚首,闲聊彼此不知的过往。
“你到底想要什么?”金色的瞳睛落在禺疆身上,那一份专着让人难以不为之心动神摇,“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
想要的,本座给不了。”
禺疆闻此言,仿佛陷入了恍惚之中,看着应龙的眼神带了丝丝迷惘与不甘。
“他也说过这般的话……难道在你们龙族眼中,其他鳞族便是低微卑贱吗?……”幽怨的眼神仿佛透过应龙远远地
凝视另外一个高颀的背影,骤然间,禺疆浑身爆发出一层幽绿青芒,青鳞从她面上蔓延开去,泛过颈项至上肢,玉
白的手臂顿见覆上一层青色鱼鳞,双足下那两只玛瑙脚镯更变成两尾剧毒的赤蛇,抬首吐舌嘶鸣。绝色容颜不过是
变化而成的皮相,如今这个似鱼非鱼,似人非人的模样,才是禺疆真容!
应龙未被她骤现如鬼魅可怖的真身所慑,只是叹息一声:“你在北海礁腊此等荒凉海岛隐居千年,隔绝凡尘,本座
还以为,你已经忘记他了。”
“忘了?……呵呵……哈哈哈……”禺疆笑声极尖,状若癫狂,然而这般地笑,却让她回过神来,脚边的两尾赤蛇
不知何时攀爬上了她的双肩,禺疆伸手任其耷在她的臂上,布满细碎青鳞的手软若无骨,看上去更似一尾青蛇般与
那小蛇缠玩。“他负我良多,最后连一片鳞都不肯留与我,我又凭什么记得他?!”
应龙不再言语,却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幅字画上的背影。
爱别离,求不得。
为爱痴狂的女人,无论是凡人抑或是上古神明,均如此般。
“他最在乎的……从来不是我……”她凝视着应龙,泛着青鳞的手抚摸过那张棱角分明脸庞。“应,但年龙族之中
,唯你得他青睐有加,你与他亦师亦友,我还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可是最后,他还是舍下你我……”
“禺疆……”应龙叹息,“你应该知道,他心中只有天地。”
“天地……天地……”禺疆呢喃着,突然指尖利甲暴长,在应龙侧脸留下两道极深的血痕,伤口皮肉外翻,顿见鲜
血涌出,禺疆探出尖如鸟舌的舌头,舔去指尖上挑起的一滴血珠。“我最想要知道的,是你们龙族……到底有没有
心?”
“嘶——”
皮肉撕裂的声音沉闷地响起,弥漫在房间内浓烈的香气亦无法盖过那份浓重的血腥。
鲜红的颜色一层层的染湿白虎皮,漫延开来。
如雪落红梅,妖异得……触目惊心!
夜深,风见冷。
六匹犼兽牵着的马车此时已停在了殿外的空地上,十二玄铁甲卫如同木桩般钉在马车四周,而他们的目光,没有例
外地直直盯着那闪朱漆大门。
有龙息蛰伏于此,礁腊岛这夜没有一条蛇敢爬出洞来。海涛拍击岸礁之声从远传来,寂寥无比。这岛上鳞蛇虽多,
却也曾有飞禽走兽,然而天罚从天而降,神斧削岸乃成陡峭悬壁,隔绝海岸,猛兽以鹿兔为食,很快便吃光了,为
求生存野兽互相蚕食,直至最后,最凶猛、吞食了岛上百兽的一头猛兽,却是死于饥饿。而蛰伏于泥下的鳞蛇却独
独逃过此劫,鳞蛇能数月不食,静伏于泥中,待海鸟飞来,趁机捕猎以获食物,千年万年,这岛上便只剩下了鳞蛇
,再无其他。
物竞,而天择。
这夜,这与世隔绝,除了鳞虫之外没有其他小兽野鸟的礁腊岛,因为万蛇蛰伏,而显得更为寂静荒凉。
此时为首的雎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被帘子遮掩的车厢。
自龙主入殿,那位贪狼星君便回到车厢内,一坐三个时辰不曾动过,他真怀疑这位到底是修仙还是修佛的,怎么入
定跟坐禅似的,要不是还能感觉到活气,还真让人以为里面放的是尊泥胎塑像。
“雎翎。”
日间化身靛龙的玄铁甲卫鬼魅般摄到他身侧,把正在腹诽他人的雎翎吓了一跳,不由得回头瞪了那同袍一眼,“知
道你是风龙,不知道还以为你是龙鬼!”
那甲卫眨眨眼,完全没有自觉:“龙主进殿已近三个时辰,仍不见归来。”
“我知道。”
雎翎眼神略沉,他岂有不知之理,这三个时辰,仿似热锅蚂蚁,内心焦急如焚,却又不能妄顾龙主离开前的吩咐,
擅自闯殿。
甲卫素知龙主行事向来算无遗策,然而……
“这禺疆不是好惹的货色,我是担心……雎翎,你跟在龙主身边比我们久,你可知这禺疆的来历?”
雎翎冷道:“不可擅论龙主。”
甲卫连忙颔首:“属下并无此意。”
雎翎点头,方才道:“禺疆乃上古神明,与龙主相识想必在你我之前。”他们虽为千岁翔龙,但与应龙、禺疆此般
以万年为期的上古神明相比,却不过如同黄毛稚儿。
甲卫默然。
雎翎并未再说其他,锐利目光盯着那大门,早在三个时辰前他已开始观察这座诡秘的宫殿,除了大门之外,整座宫
殿均布下雷电法障,若有贸然闯入者,殿墙一丈之外,必遭雷击,十二甲卫中有两尾翔龙修得雷属法术,不惧雷击
,只是如此一来,便会惊动殿里的恶神。故此他苦苦思索,一直未得其门而入。
然而万籁俱寂的海岛越来越叫人心绪浮动,更何况龙主孤身入殿至今未有声息。
不能等了。
雎翎骤然抬手,玄铁长戈从他拳中上下延伸而出,众甲卫有感其气息浮动,均转目来看。
但见长戈点地,雎翎喝道:“众卫随我入殿!!”
在他身侧不远的甲卫爻菱连忙上前拦阻:“不可轻举妄动!若贸然行事,只怕会坏了龙主大事!”
雎翎拿开他按在腕上试图阻止的手,目中坚毅未改:“若龙主怪罪,一切由我承担。”
两千年前,龙主一句吩咐让他们守在南御行宫,他们自以为尽忠职守,却岂料不过是闭目塞听,不知龙主身陷锁妖
塔,实在愧为近身甲卫。如今,纵然要受责难,他亦不能垂手一旁,再令龙主深陷险境!!
其他甲卫早就等得不耐烦,一个上古神明算得什么?若论单打独斗自然不敌,然而十二翔龙齐出,千军万马也难抵
御!
“领命!!”众卫齐声应命,纷纷化出兵刃在手。
眼见他们就要闯殿,便在此时,一直紧闭的殿门却打开了。
玄墨的身影迈出殿来,金睛炯炯,扫过那群剑拔弩张的甲卫。
悠然一问。
“怎么?本座的吩咐,难道都当是耳边风了?”
第二十章:神之所居无不死,胸中无心焉能活
龙主无恙归来,众卫自然难掩喜色。
应龙冷眼扫过手中操持兵刃的十二甲卫:“本座离前,曾吩咐过什么?”他的声音相当低沉,跟随应龙数千年,众
卫岂有不知龙主向来说一不二,令下如山?虽说他们并未闯入,但忤逆命令,当如挑衅龙主权威,其罪难恕。
一刻前还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甲卫,瞬时巴不得自己有地龙之属,能够找条地缝钻进去以免被龙主严厉的目光扫到
。
金睛视线落在为首者身上:“雎翎,你且说说。”
雎翎并不推诿,一字一句,复述应龙离开前下达的命令:“没有龙主吩咐,不许入殿。”应罢,被玄铁铠甲包裹如
同铁山般魁梧的男子下跪于应龙身前,俯首认罪:“属下知罪,愿领龙主责罚!”
其余一众甲卫见状,亦纷纷跪地领罪。
纵然对方并不解释,应龙又岂有不知他们护主之意,也怪他在殿内耽搁太久,思及此处,他忽然抬目看了一眼毫无
动静的车厢,嘴角挑起一丝微笑,然后垂目看了一眼雎翎:“也罢。念你护主心切,今日便不计较你擅行之罪,”
金睛见冷,“若有下回,你便不必再跟着,回去给本座守行宫去!”
龙主的斥责虽是严厉,雎翎却知,这座诡秘的宫殿里住的是上古恶神,进去了,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雎翎一揖到地。
应龙挥袖示意众卫撤下:“去歇吧,明日一早便要上路。”
应龙来到车驾前,掀帘入车厢。
不意外地看到那苍衣神人依然如故地坐在来时的位置上,本以为他也似先前那般闭目入定,谁想骤然对上的是一双
清如明镜的眼睛,反令应龙有些错愕。
不过他很快笑了起来:“长夜寂寥,星君莫非是在等本座?”
语中显然带有调侃之意,然而天枢却不为所动。
对方不应,应龙也无意纠缠,只寻了个位置坐下,车厢内铺着舒服的厚褥,无论是躺是坐,总是舒服。他靠在车板
上,稍稍仰头,舒了口气。
忽然一直沉寂的车厢掠过一丝风动,等他侧过头来,已见天枢近在身旁。
应龙略略倾身,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距离:“若非要事,可否明日再商?今夜与那禺疆叙了一宿的旧,本座有些累
了。”
拒绝再谈之意已相当明显,若换了旁日,天枢只怕已拂袖而去,然而此时他非但未曾退开,反而更近一步,更伸手
按在应龙肩上。
“你受伤了。”
并无询问之意,却是语气笃定得很,仿佛早已了然一切。
言罢探手便要掀起应龙外袍,但手腕一紧,已被应龙按住。
抬目,借了车内夜明珠照亮之暗芒,他看见应龙略有不豫之色。
“星君意欲何为?”
“放心,不会让外面的甲卫知道。”天枢言罢一挥袖,无声的风障在车厢板壁上筑起,隔绝了车内一切的声息,乃
至封住了一丝气味。
“本座不是这个意思……”应龙有些无奈,外面那群翔龙对他忠心耿耿,若知道他被那禺疆所伤,只怕少不得一头
头变成蛮牛地冲进殿去狂踩一通。他倒也不是可惜这座岛,只是想到那个面露狰狞,眼神却一如数千年前不变哀伤
的女子,比起他囚困锁妖塔的两千年,禺疆被囚禁的却是心。
与他一样拥有同样记忆的古神,如非必要,他也不愿轻易毁了那道数千年仍难褪色的背影。
然而天枢却不管他与那禺疆有何干系,当下不管应龙阻止,强行伸手掀开衣袍。
光芒昏暗,却仍是能看见那衣袍之下,强壮的胸膛上,蔓延了一道极为狰狞的创口!这口子从左胸一直蔓延至腹部
,足有一尺多长,虽然看得出已以法术修复愈合,然而近乎开膛破肚的伤口,若是换了凡人,恐怕眼下已到阎罗殿
报到去了。
就算是应龙,也不见得好得哪里去。须知龙族虽为天兽,龙鳞虽坚,但也不是刀枪不入,若受重伤亦是会殒命归天
。
“小伤而已。”应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然而天枢是何等人物,岂能被他糊弄过去?适才应龙从殿中出来,气息显然见弱,虽然他有心隐瞒,但此举或许能
骗过那些在修行不足的翔龙,却无法瞒过贪狼星君。
这伤,绝不仅仅是破开皮肉那么简单!
天枢目光如炬,手按在应龙胸膛之上,在那里,应该有的跳动如今却渺然无声。
“她剖了你的心?!”瞳孔收缩,他没有料到竟会如此,“你——”
五脏之中,心乃神之居、血之主、脉之宗,主宰生命,而失此物,则必死无疑。
然而应龙被剖去心脏,仍存活不死,实在有赖其强大的元神庇护,只是这般做法,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似应龙
这般的上古龙神,亦要命丧黄泉。
“有得必有失,星君不必介怀。”应龙倒是大方得很,笑道:“再说,本座可不像凡人,被挖了心,只能走到城郊
就吐血而亡。”
天枢闻言皱眉,他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商朝时少师比干,被纣王挖心后纵马南行,至牧野荒郊遇老妇,提之“菜无心
能活,人无心必死”,遂吐血堕马而死之典故。
“虽不致死,但时日一久,必损修为。”
“本座若损了修为,不是更利于星君日后降服么?”应龙玩味地看着仍注视着他剖胸伤口处的天枢,“星君你看。
”他从袖里一掏,即放出万道金光,只见光芒中一颗仿佛涵入天日的宝珠便在他掌中。
“传说后羿射日,一日落于北海,被巨鳌所吞,日精与鳌元同融而化宝珠。”
金鳌宝珠几与日月同辉,若与那外珠结合,其力量实在难于估量。然而此时天枢面上却无半点欣喜之意,甚至连目
光亦未停留在这颗好不容易寻来的宝珠身上。
“本座,总算不负星君重托。”
天枢目光一深,并不去接,滕然站起身来,一身煞气凛冽摄人。
“寻珠一事,本就是我七元星职责所在,龙王多有费心,本君感激。”他忽然猛一抬手,撤去车厢中所布法阵,身
形一闪便离了车架,那动作之快是连帘子都仿佛不曾被掀起般快捷,应龙始料不及,只听得车外雎翎吃惊的问话:
“星君要去哪里?”
天枢向来漠然的声音,意外地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霸道:“龙王遗下物件,本君进去替他取来。”
“可是……”
还不及说完,就听一声雷霆巨响,殿宇外所设之雷电法阵被强行破开,整座宫殿摇晃不定,那朱漆大门更是瞬间变
成一堆废木。青衣神人面无表情,举步入殿,完全不觉适才所举简直就像破门而入的强盗般蛮横。众甲卫目瞪口呆
,雎翎更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把这位一直在旁静观其变的神人给惹毛了?
把车厢照得通亮的金鳌珠仍停留在应龙手中,金睛略略泛过的意外之色。
但见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按在适才天枢曾经试探过的胸膛上。这里已没有了心跳之动,按说,应该是冰凉一片,却不
知为何,此时他却意外地有炽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