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又岂非不懂寂寞,只是千年万年,守着同样的责任,心已近麻木。
热茶入喉,驱散了春季最后一抹的冷意。此时方有所觉,当初天璇脱出星命,他或许,多多少少,为他感到庆幸。
“纵是上古神族,亦非寿元无期,总有一日,亦当如盘古大神,身回大地,魂魄枯槁。”应龙笑而凝视身旁的神人
,“如此,何不效仿凡人,为自己活上一回?”
天枢默然。自生于天地,领煞星之命,他从来都清楚每一件须行之事,从无犹豫。然而如今,却忽然觉得心中一片
空荡,可窥见天地万物的神目,亦感有一丝迷朦。
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天枢抬目,竟是那应龙不知何时站起身来,以俯瞰之姿,双手一左一右架在他椅靠两侧。
为敌的两人,除了战场上一闪而过的对战,竟不曾试过如此贴近。
本已施了掩眼法术的双目,在砾石漆黑之中,竟闪出一丝赤金瑰丽。
“星君不必多想,就此一日,只听本座安排,当不难做到吧?”
第十四章:攘灾去邪龙舟祭,无桃奉君梨作换
说是不难做到,但其实却也颇有难度。
毕竟堂堂贪狼星君,受他人摆布之事,千百年来,未曾一试。
只是天枢不得不承认,应龙确实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便连他,也不由得在那一瞬间,莫名其妙地点了头。
应龙特意遣退二卫,二卫虽有些犹豫,但还是领命先行回宫。他二人离了酒楼,往岸旁走去,河岸上挤满瞧热闹的
百姓。
所谓热闹,远眺是绝对无法体会。
毗肩而站的二人身形均是高大,在南地的百姓中倒有鹤立鸡群的味道,不必找高台垫脚,视线便可能跃过许多人阻
挡。
木舟在桡手奋力拨水之下,奋勇争先,途长水逆,风紧浪急,锣鼓声喧,喊声震天。河中但见青龙出水、黄龙摆尾
、白龙腾跃,好不热闹,虽说不过是凡人弄戏,但这些木舟雕工细致,在水龙极为灵活,倒真似有龙于江中游弋。
此时闻得鼓声劈浪如鸣千雷,龙跃浮水棹影斡波,身侧之众更是哗声大作,震耳欲聋。
可惜百姓只顾着看河里的假龙舟,倒没有人注意与他们擦身而过的真龙王。
雨势见大,不少人重新打起了手中的油纸伞。
二人无意表露身份,故并未施展避水之法,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别人打着的雨伞湿漉漉滴着水,而他们两位却头
发丝也不湿一根,实在过于诡异。
“觉得如何?”
听到应龙沉音轻询,天枢抽回眼神看了过去。
对方的视线并未落在他身上,而是仍旧眺望河中你争我夺的竞渡赛事,玄色的衣衫因雨湿变得色深,墨色发丝缀满
了点点细细密密的雨珠。龙乃鳞虫之长,性极喜水,应龙更喜欢空气中绵湿的空气,甚至无意拨去发上的雨水,任
其沾湿。
天枢忽然觉得,若非有所顾忌,身边这个上古龙神定然摇身一变化出真身,从人群中飞跃而起直冲九天,而后在云
间大肆张牙舞爪一番,再降下瓢泼大雨一舒心性。
“星君可听了?”
金睛扫过来的视线让他忽是一愣,方才想起对方似有所问,然而他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不答却也不合适,于是便
据己之所知,述道:“南地水乡,临海之滨,以渔业为食者众,自古南人对龙王极为崇敬,龙王、龙母之祭庙四处
可见。端阳时节以木为刻,雕之龙型,乃为祈求农田丰收、风调雨顺、去邪祟、攘灾异。”
应龙笑吟吟的脸非常难得地僵了僵。
他虽早知这位七元魁首不苟言笑、严谨持重,可今日总算是彻底见识到他近乎人神共愤的不识抬举,此人在天界的
人缘绝不是普通的差。
“凡间这些小把戏自然比不得瑶池盛宴上的仙子歌舞,难怪入不了星君法眼。”
飞袖轻舞霓裳,池上金莲赤足,即使是天上众仙,也难免如痴如醉。
星君虽非极上之仙位,但所司天命却非同小可,瑶池盛宴自然少不得邀请七元星君,只是他时常下界降妖,大多错
过。
天枢想了想,却道:“本君不觉瑶池仙子之舞有何妙处。”
“哦?”应龙闻言不由来了兴致,“星君言下之意,是说那瑶池仙子的舞不外如是?这不可能吧?听说玉清真王、
神霄八帝可是不远万里,特意离开净谷休仙之地,来参加瑶池盛宴,便是为了一睹瑶池仙子的霓裳羽舞。”
天枢没有马上回答,倒是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仍旧摇头:“只记得当日本君才入瑶池,正好看到一名荷上曼舞的仙
子失足落池,其他的仙女则脸色发青,手足僵硬,比之扯线木偶尤有不及。”
应龙一时愕然,随即不由觉得好笑。那些妙曼可人的仙子失足滑落瑶池,堪比落汤油鸡的狼狈,瑶池旁的众仙必定
是目瞪口呆。他忽然觉得不复归天而错过了这一幕实在太过可惜。
只是,那些跳舞的仙子体态轻盈,不会重得过一根羽毛,更何况在天帝及众仙面前献舞,更不可能出错。
到底是何缘故,而令众仙子花容失色甚至失足滑落池中?!
莫非……
“星君那一回可是方从凡间归来?”
这一回天枢倒是记得清楚,完全不经犹豫:“助禹王诛杀相柳。”
那相柳乃共工之臣,乃极恶之妖兽,身九首,以食于九山。其所歍所尼之地,即变作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
之。共工败,而相柳继反,禹杀相柳,其血腥且有剧毒,所浸之地不可以复种五谷。
“星君回天庭之前,难道没打理一下再去参加瑶池盛宴吗?”
天枢挑眉,似乎对他的提议相当奇怪。
应龙忽然捧腹大笑,果然不出所料,难怪那些仙子被吓得滑落瑶池,要知道被一个浑身浑身煞气未消、目光炯炯如
电的煞星盯着看,再加上相柳血那种连草木都不能活的腥臭,估计那些养尊处优、纤细如柳的仙子没当场吓昏过去
就已经算不错了。
不解风情到了这种地步,也就难怪没有神仙有胆量去相约这位煞星观花赏月……
笑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什么,拉了天枢问:“可有瞧见天帝的脸色?定是发青的!”
天枢奇怪,仍是据实而答:“帝君当日,确是拂袖而去。众仙见帝君生恼,那日筵席早早散去。”
“不对不对!”应龙凑到天枢耳边,像说的是什么惊天之秘,“他哪是生气,那是想笑又得在众仙面前忍着,憋得
脸色发青,最后大概真忍不住,找地方笑去了!”
“绝无可能!!”天枢自然不信,天帝位尊天极,岂如应龙所说那般轻浮?
“你若不信,也是无妨。”应龙眼中愉悦之意更甚,“眼下虽无蟠桃奉君,不过倒可寻些替代之物。”就见他右手
挽袖,虚空一抓,不知怎的变出两颗金黄色的大水梨。
随手丢给天枢一个,然后自己抓起另一个咬下一口。
汁水饱满的梨肉清甜可口,润湿了细薄的嘴唇长,嘴角溢出一线晶莹剔透的汁液,他毫不在意地伸舌舔掉,仿佛这
个普普通通的水梨比那些长生不老的蟠桃更为美味。
天枢闻到了一丝香火之息:“这是……祭祀的鲜果?”
“哢嚓——”又咬掉一口蜜甜的梨肉,应龙满不在乎地点头,“祭龙王的水果,本座享用不正合适吗?”
“但本君不合适。”掂在手上的水梨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然而却是这一方百姓为酬谢龙王恩泽大地,而诚心供奉
的祭礼,纵然是一星半点,他也不愿贪得。
应龙却笑了:“天上诸多神仙,谁人不喜三牲四礼?怎就星君一人例外?”
“无功不受禄。”
“呵呵……就算九天神仙,也不见得是一投一报,每事造福于民。想那移山倒海之能千年不见用上一回,长生不老
的金丹若随便给人吃那是逆天改命罪犯天条,更别说驯异兽伏蛟龙之术,上古异兽早已销声匿迹,恶蛟自有四海龙
君约束,根本用不上。于是想要供奉的仙人不免要偶尔下凡,施些点小法术,摆出济世救人的姿态,留下些神奇的
传说,好让凡人信奉,令有求者兴庙祭拜。”
应龙笑中带嘲,“然凡人贪心不足,得一而想二。便像往河里撒了鱼饵,救了一条快要饿死的鱼,也引来嗷嗷待哺
的鱼群,然而却撒手而去,鱼群索而无果,终将散去另觅生路。人心若散,庙兴百年必衰,岂能永世兴旺?”
手中的水梨已没有剩下多少,只见他嘴角突然妖化般裂开,把剩下的水梨连核一并丢入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下肚去
,此举实在没有一点一方龙王的尊威,却又是这份随兴随性的自在,意外地让人放下戒心。
“我龙族虽为天兽,但统辖四海,掌管四渎,惠泽苍生,能得凡间万代尊崇。”应龙托起天枢拿梨子的手,送到他
嘴边,“供品既然是供奉与本座的东西,本座受了这份祭礼,自会让这一方水土丰饶百年,至于这供品送与谁人,
当属本座自家的事了。”
这双眸子无论是金是墨,均如迷惑人心的漩涡,天枢难得不再坚持,俯首咬了一口,脆生生的梨肉水汁饱满,甜而
爽口。
瑶池盛宴上的蟠桃,仙山中千年一结的仙果储天地灵气,贮蜜千年,味道确实极美,然而得之不易,纵使仙人有万
年天寿,也不见得能遇上几次成熟之季,故而品尝之时难免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生怕吃大口一些便要吃没了。却
不像眼下这般,普普通通的水梨,一年一熟,不算矜贵,粗糙的外皮,嫩白的果肉,饱满的汁水,虽无补益增寿的
灵气,却透着鲜活而简单的味道。
“还要吃吗?”应龙对于“领受”供奉一事似乎乐此不疲,又从袖子里摸出几个水梨,一古脑塞到天枢怀里,自个
儿又抓了一个啃起来。
此时龙舟竞渡已近尾声,人群开始散去,应龙便道:“去别处逛逛如何?”
天枢眼下对怀里的一捧梨子相当苦恼,这些都是凡人供奉神祗的真诚心意,他绝不可能随手丢掉,然而难道要他捧
着一边走一边吃吗?!凤目斜斜打量身旁的罪魁祸首,忽然很有一种将他的嘴巴扯开,然而全部塞进去的冲动,反
正龙嘴又宽又阔,就算一口吃下十颗当也轻松。
正当贪狼星君恶向胆边生之际,忽然注意到在不远处有群衣衫褴褛的小孩子用垂涎的目光盯着他。
天枢微愣,不明所以。
身旁的应龙自然也注意到天枢的目光,偏是不作提醒,背手而立,站在一旁。
不过天枢很快就明白他们的目光是停留在他怀里的水梨上,心念一动,便迈开脚步向那群孩子走去,可惜他身上的
气息太过严酷冷冽,莫说是一群稚龄少儿,就算是成年人也抵受不了煞星气势。
一群娃儿吓得双脚发软,在树根底缩成一团。高大的男人站在那群孩子前面,就像树般挡去大片阳光,冷硬的面孔
,森然的目光,要不是他手里还捧着一堆梨子,这般情景看上去就像正要宰杀小猫的恶人。附近游人无不被他气势
所慑,只敢悄悄围观不敢上前。
唯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眼底浅浅的手足无措。
“他只是想把梨子分给你们。”
一只大手从天枢怀里拿起一只金黄色的大水梨,比他更高大的玄墨身躯弯身蹲下,虽始终不能与那群矮小的孩子们
持平,但至少稍稍地减少了那份让人不敢仰观的气度,他将手里的梨子递过去。
一个小女娃儿在梨子清香的诱惑下,终于探出了小手,很快地将梨子抢到了怀里,然后小小地咬了一口。其他的孩
子见状,也不再害怕,纷纷上前你一个我一个地分走了天枢怀里的水梨。
虽然那位依然像木桩栋在原地一动不动,然而看到身前啃着梨子笑得如同得到了宝贝的孩子,冷酷的面孔在不经意
间,融入了一丝柔和。
待孩童们散去,天枢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那些稚小脆弱的背影上。
“星君若是不喜欢梨子,其实可以早些告诉本座。”应龙拍拍手站起身,回头看着天枢的眼神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
“这梨子,就当本君向龙王借了。”
应龙错愕,旋即明白过来。这几个水梨不过是凡间最普通的祭祀之物,就算在凡人眼中也不过是值几个铜板的东西
,然而却因为这梨子中存在着的一份对龙王的崇敬,在贪狼星君眼中变得珍贵无比。
应龙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得无比畅快。
“不必了。”应龙他弯下腰,从天枢脚边捡起了一个小小玩意儿。
天枢不知这是何物,倒是想起适才好像有个小孩儿凑得很近,把什么东西悄悄塞进他的袖子。
便见盈于应龙掌心之物,是一只用绿油油的艾叶编织剪裁而成,婴儿拳头大小的小虎,出自孩童之手,手工自然是
拙劣,形状相当勉强,不过应龙却将之拢入掌中,抬头与天枢道:“以此物作换,如何?”
天枢看着这艾草编的小物,却见犹豫,便在此时,忽然眉心起皱,略顿,冷道:“龙王还是先打发了不速之客再说
吧。”
第十五章:端阳为恶五毒出,吊睛白额噬鬼魅
龙舟竞渡已经结束,不过岸上看热闹的人还是意犹未尽,并未散去。此时空气中隐隐钻出一股毒虫腥臭气味,必定
是有邪妖混入人群,欲借人息遮掩。可惜再怎么高明的掩眼法,亦无法瞒得过诛妖无数的贪狼星君。
应龙并非无所觉,然而便如蚍蜉之于巨龙,懒得理会。
只是被扰了兴致,不由笑容一顿,适才宽容的神色顿见森然。墨色的瞳孔在收缩之间化出金泽,一闪即逝。
他看了天枢一眼:“想必是盯上星君元婴之体了。”
元婴乃修仙者明心见性所成之阶段,元婴若成,已成半仙之态,只是此时法力尚未大成,比之仙者犹有不及。妖怪
若趁机噬食元婴,便如食金丹,更胜采补修元,妖力必得进境。
天枢借身而居,无意表露身份,故而内敛仙气,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个方修得元婴之姿的半仙。而他身旁的应龙更
是有心敛去龙息,免得吓到凡人,扰了游兴,故此妖怪才会如此大胆放肆。
以他二人之能,根本不屑与之相斗,只是……
天枢想起了那群欢天喜地捧着水梨离去的孩童。
“此处不便对付。”言罢先行转身,往荒郊山林的方向走去。
南地水源丰沛,四季常青,连绵山岳被绿意覆盖,茂密葱郁几乎遮天盖日。
二人离了县城,不多时便入了密林。
后面的邪气始终尾随不散,看来确实是看中了天枢的元婴之身。
越往山里行,越是人迹罕至,上了半山腰,连个砍柴人的影子都瞧不见了,天枢方才停下脚步。
才是停步,后面尾随而至的邪妖已按捺不住,“嗖——嗖——”五条影子飞窜而出,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就见这五人相貌委实是头尖额窄、蛇头鼠眼的典型,身上更有股毒腥气味。
应龙扫了他们一眼,意兴全失,他伸手过去搭了天枢的肩膀,似乎相当亲密地在他耳边低语:“本座素来不喜吞食
毒物,眼下只好有劳星君了。”
天枢不置可否。
应龙言罢背手走开,打算找个地方好看戏,那几人见他目空一切,当他们全不存在般,为首者是个精瘦高个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