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紫檀雕花架子床,下端矮围子上皆雕着繁复的牡丹纹,床帐是水青色的绫缎,外面还罩着一层浅色绡纱,皆用
黄铜鎏金兽首钩笼在两侧。
此时纪远山身后垫着一幅鸳鸯枕,半卧在床头,顾小虫侧身坐在他跟前,正解他的上衣,待敞开白绸里衣,便露出
胸膛上缠的白布,隐隐有血迹洇出。
再拆了白布看时,顾小虫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语气里也带了三分责备,“你就算要施苦肉计,也不用把自己伤成
这个样子吧!这一箭若伤到肺腑可怎生好?再说,既伤得狠了,何不在山庄里多养些日子,又忙着赶回来做什么,
一路颠簸,伤口没个不裂开的!”
纪远山双眼微闭,由着顾小虫为他上药裹伤,嘴里笑道,“我就是为了早些脱身,不得已才使出这一招,否则那些
糟老头子们非把我拉下水不可,当初咱们挑唆那些人拥着怀王和朝廷作对,可没想自己淌这浑水,现在事情闹大了
,仅用‘纪寥山庄向来不争俗事’这样的借口恐挡不过去,我只好自己吃些苦头了。”
“要我说,为着个八卦门你何须下这么大功夫?就算它近几年势力大涨,俨然已成为淮南八府武林之首,但对山庄
倒也恭敬有加,和我们也没甚冲突,何不由它去便了。”
“没甚冲突?”纪远山冷哼一声,道,“八卦门早在去年岁末就开始偷偷在查苍流和暗流的底细,若不早些下手剪
除,将来是个麻烦,八卦门掌门人之前就曾流露出倚靠朝廷称霸武林的想法,所以趁着二皇子在怀州折腾,干脆让
他们做成一势,等朝廷平了怀州之乱,那些参与其中的帮派都没甚么好下场,到时候淮南八府的江湖势力乖乖落在
我们手里,岂不快哉!”
顾小虫已经替纪远山裹好伤,示意小云收了药品绷带,嘴里又问道,“怀州那边现下到底什么境况了?你不是说那
位二皇子撑不了太久么,怎的朝廷派了两路人马过去还搞不定?”
“二皇子本来不足惧,我是没想到越国偏偏在此时插了一脚,所以朝廷才犹豫着要不要大肆兴兵,不过我想这事应
该不是越王自己的主意,多半是他那个王弟暗中搞的鬼。现下朝廷对怀州只围不攻,看来是打算以规劝为主了。反
正平乱只是早晚的事,且随他们闹去罢,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只消在一旁看着就是了。”纪远山说完,再次闭
上双眼,显出一丝疲惫。
顾小虫会意,直接替他宽了外衣,扶他躺下,又嘱咐小云夜里好生照顾,这才出去了。
纪远山虽然回来了,但因为受伤的缘故,又舟车劳顿,所以这几日多在房里休息,也不大理事。不过顾小虫看得出
来,小云肯定是得了纪远山的吩咐,仍在为夏侯桐的事情奔前跑后,着力寻查。
顾小虫也有的忙。
那个找上门来女扮男装名叫柳河的姑娘委托苍流查自家父母身世,这种小事原本有底下人去办,顾小虫用不着亲自
插手,他暗中也在盯着夏侯桐和高维,却不想让纪远山发现,可是查来查去,他从下面送上来的一些消息中发现了
一些有趣的东西,这让他不得不亲自关注起柳姑娘的事情了。
这日一早吃过饭,顾小虫又拎了药箱过来为纪远山换药。纪远山由着他弄,却还是说道,“这些事随便找个手脚伶
俐的丫头来做就是了,何必日日你都亲自动手,再说还有小云呢,他伺候我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嗯,伤口愈合得不错,看来明儿个就不用换药了。”顾小虫答非所问,裹好伤处,又为他整理衣服,这才说道,
“小云忙着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旁人……莫非你嫌我在跟前碍眼么,宁可要旁人来。”随着话音眉眼一挑,温和
端庄的脸上竟带了三分媚色。
纪远山以手掩唇,咳了两声,方笑道,“臭虫子,你莫呕我,我现在是病人,没力气与你斗嘴。”
“属下可不敢。”顾小虫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不等纪远山再说什么,又道,“今儿外面日头倒好,听说西苑里的腊
梅都开了,不如我陪你去逛逛?”
“也好。”
第54章:你情我愿
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屋子,沿长长的回廊迤逦而行,过月洞门,来到一处小巧别致的园子。园内游廊环绕,尽头处一
片不大的水面,夏日里可见满池红莲翠盖,这会儿却都败了。池子对面是一座八角亭,重檐高挑,朱红色的廊柱围
着,间有木板拼成的条凳。
走进亭子,正可见右手种着的七八株腊梅,果然都盈盈绽放,到得近前,更有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逛了一圈,纪远山回到亭子里坐下来,但觉暖暖的太阳照着,轻风拂面,突然便来了兴致,叫顾小虫取棋盘来,两
人对上一局。
顾小虫自然含笑应允,不一会儿回来,除了棋盘,臂上还挎了个漆盒,里面装着茶水点心。
纪远山看他那肩挑手提的样子,忍不住失笑,说你做小僮倒做得越发得意起来,不如以后莫理会些旁的事,专心伺
候我便了。
顾小虫也笑,阳光下露出晶亮可喜的虎牙,说我求之不得呢,你做主子的,可不兴说了不算。
言语间摆了棋盘,又倒上茶,两人便在这亭中捉对厮杀起来。
园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偶尔传来几声啾啾鸟鸣,更衬出周遭的空灵寂静,倒真是鸟语花香,残波烟照。
顾小虫捻着一枚棋子,半天没有落下,好像在思考,半晌,忽而抬头欣然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声音也是软的
,“远山,我们好久不曾这般轻轻松松在一处了,你我初识那阵还有些闲情逸致,后来……都叫那起杂事盖了去。
”
纪远山闻言,抬头看了看顾小虫,也是微微一笑,“可是呢,那阵子我才出了山庄不久,便遇上你这只虫子……”
“你还说,连我这名字可都是拜你所赐。”
原来顾小虫本名顾崇,结识纪远山之后,总被其以“臭虫子”呼来唤去,后来他便索性改了。如今江湖人都知笑面
郎君顾小虫,本名却几乎无人知晓了。
叹了一口气,顾小虫又道,“八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最近我偶尔竟会兴起要归隐山林的念头,可见是老了!”
纪远山嗤的笑出声来,“呸!若我记得不错,初识那年你不过十七,便如两年前凡尘一般大,现今二十有五,哪里
就老了?你若算老,我还长你两岁,倒要如何?”说完,他端起茶盏泯了一口,目光越过顾小虫,落到水池边挺立
的几杆残荷上,“不过你所说的归隐山林之念,我倒也曾有过,却总觉得时机不到……对了,说到凡尘,我不在的
这些日子里他可曾来过么?”
顾小虫手上拈了枚棋子慢慢转着,低头道,“不曾。”
“哼,我就知道!那小子……哎,你这是……”
只见顾小虫一脸从容地纳下手中棋子,稳稳当当吃掉了纪远山一大片地盘,然后抬眼扫过来,“你要小心了,一招
走错是会全盘皆输的,我的棋艺可不是八年前了。”
纪远山扬眉,还未说话,眼角瞟到月洞门那儿似有人往里探身观望,当即提声问道,“谁在门口?”
一名劲装男子赶紧现出身形,不敢走近,只站在那儿低头行礼,说道,“主子,顾公子,属下有事……”
“是关于柳河那起事么?”顾小虫接口。
“正是。”
“递过来吧。”
男子这才走进园中,行至亭子跟前站下,从怀中取出几页纸张,双手捧了递上来。顾小虫起身接过,一边看一边说
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苍流的事纪远山本极少过问,不过此时见顾小虫看着看着,面上现出叵测的笑容,又见那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
小楷,还有线条符号之类,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声,“柳河是什么人?这又是起子甚么事了,让你如此上心。”
顾小虫看完了,却把纸揣起来,笑嘻嘻对纪远山道,“你可还记得上次在倚月楼,老孙说有人指名找我接客那回事
么?”
“哦,听说是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说话有些愣愣的,还没带够银子。”纪远山不问,却不代表他不知。
“对,不过有一点,她可不是什么‘后生’,而是个姑娘家。若非被倚月看破,我还真叫她哄了去。”
纪远山挑了挑眉,“原来如此,这柳姑娘的事很棘手么?”
“和当初那臭小子一样,查寻父母身世。”顾小虫目光烁烁看着纪远山。
纪远山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臭小子”是指谁,笑了笑,“这等小事顾老板亲自过问,可见对柳姑娘有心。”
“我若对她有心,你可在意?”
纪远山低头喝茶,“你这话好向倚月说去!”
“那臭小子的事你一直亲自过问,可见也是对他有心了!”
纪远山不语,站起来转身走下亭子,来到那几株梅树前,一手攀着那枝头似在细细赏玩,半晌之后方回身,面上神
情淡然,眼底却有簇光芒一闪而过,开口说道,“小虫,你我相交多年,彼此间说话行事当早有默契,我的性子你
也最知,所以……有些事你情我愿,不必太认真,还有些话,藏在心里比说出来要好得多。”说完他一拢袍袖上了
游廊,缓步向门口走去,竟不再理会亭子里的顾小虫。
纪远山一席话,让顾小虫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先前的温和隽雅一扫而空,他垂首看着面前的棋盘,双手紧紧握成
拳。
没错,你情我愿!是我不该主动上了你的床,可又是谁用尽手段将我的身体调教成现在这般模样?让我食髓知味,
沉湎在那疼痛带来的快感中无力自拔?你种下的蛊又怎能袖手不理,一句“不必太认真”就可以丢开么?
石桌上,茶壶、茶盏、棋盘等物都还摆在那里,仔细看时,却见错落排开的黑白棋子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粉红色
的梅花,而梅花下的一枚黑子竟赫然裂作两半!
眼看纪远山就快要走出园子,顾小虫忽然说道,“柳河的父亲当年是高维手下心腹大将,后来却被夏侯桐所害,这
件事小云没告诉你么?”声音不大,却果然让纪远山停下了脚步。只见他转身折回,不消片刻又来到亭子里,在顾
小虫面前坐下,悠然说道,“小云毕竟还年轻,少历练,若说查一件事情,果然还是你出手更有效率些,这柳姑娘
的事么,我倒愿闻其详。”说这话时他面带微笑,好像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那棋盘里的一朵梅花也和他毫无关系
。
顾小虫看着纪远山闲闲又端起茶碗,伸出手去按住了,“茶都冷透了,再喝岂不坐下病,时候不早,我与你回房细
说吧。”
“也好。”
两人起身离了八角亭。
走在半路上,正巧遇见孙鹏,顾小虫忙喊住他,让他派人去一趟城里的四海镖局,找一名叫柳河的少年过来,又说
不急,用过午饭之后再去亦可。
孙鹏躬身答应。
金陵城里三大镖局,华威、镇远、四海,其中以华威镖局人手最多、规模最大,镇远镖局总镖头武功最高,但若说
人面广、吃得开,则还要数四海镖局。
四海镖局的总镖头王春海早年闯荡江湖,凡事义字当先,为人豪爽热情,因此和很多门派都结下了不俗的交情,后
来他落脚京城开了这家四海镖局,旗下镖师走南闯北,江湖中黑白两道都会给几分薄面,且在京城地面上,达官显
贵俯首皆是,王春海亦能曲意结交。长此以往,自然混得如鱼得水。
约莫一个多月前,有位叫柳河的少年从外省前来投奔,被王春海收留在镖局。这柳河看起来明明武功不弱,王春海
却只让他在镖局里帮忙打些下手,从不派他走镖,只说他乃自己故交之子,如今双亲亡故,留下这一根独苗,不愿
他涉险。镖局里众人听了,不免都暗叹总镖头果然为人侠义。
这日,王春海才押镖回来,稍作休息,便命人将柳河叫到了房中。
“贤侄,上次老夫指点你去的地方可对路么?如今有了什么眉目不曾?”王春海问道。
柳河先施了一礼,才回道:“让海叔费心了,一切全凭海叔指点,小侄总算见到了顾小虫,他说至多一两月必有答
复。”
“那就好。老夫还是几年前因失了一笔重要的镖银,无奈辗转间求助于苍流,后来事情顺利解决,承蒙那位笑面郎
君看得起,告知切口与总部所在,言若再有事可直接登门,没想到如今果真派上用场。”
“是啊,否则寻常人哪会想到,原来大名鼎鼎的苍流总部就隐身在京城一间小小的赌馆里。”话说到此,柳河忽然
面容一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海叔……那苍流收取的费用十分高昂,小侄事先准备不周,想先从海叔这里支借
些银子用,不过我已给师兄发去消息,待他到这里之后,一定本利返还。”
第55章:身世之谜
王春海听了哈哈笑起来,拍了拍柳河的肩膀,道:“你这孩子,要用银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什么还不还的,需要
多少,我这便让人去取,怎的和老夫还如此客气?当年老夫和你义父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唉,可惜竟未能见上最后
一面……嗯,你是说九重这孩子要来么?老夫印象中的他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算起来都有快十年未见了……
”
老少二人又聊了几句,柳河见王春海略显疲态,便告退出来。
正要往后院去,远远听见有人喊他,只见一名镖师走到跟前,说大门口有人找他。
人正是孙鹏派来的,让柳河去风月无边走一趟。柳河听了暗喜,心道才刚和王春海在房里说起,这便有了结果。
这一次,柳河才迈进风月无边的大门,孙鹏已等候在那里,见了他也不多话,直接引他去了倚月楼。
依旧是上次来过的那间屋子,红木大椅上却只坐了了顾小虫一人,正自优哉品茶,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只
挥了挥手。孙鹏便默不做声地施了一礼,转身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屋里只剩下顾小虫和柳河。
柳河早已看到顾小虫旁边的方几上放了一个大信封,料定自己要的答案就在其中,他想也不想,伸手便奔那信封而
去。
手刚一伸出,便有一股劲风袭来,顾小虫看似稳坐不动,右手两指却已疾点柳河阳池穴,柳河也不含糊,小臂自然
而然弯曲,使出一招“搭弓射月”化解了来势,身体已抢到近前,仍是直取那信封。
两人一个站一个坐,电光火石之间竟对拆了三四招,只听顾小虫哈哈一笑,突然站起身,冷不防探臂来抓,柳河急
忙抽身,却还是慢了一分,只听“嗤”的一声响,衣袖被对方扯破寸许,她不禁大怒,“顾小虫,你既让我来此,
又不肯将结果示之,到底要怎样?”
顾小虫则不慌不忙笑道:“柳兄弟果然是天龙帮的人,失敬失敬。”
柳河倒也不想隐瞒来历,只气哼哼道:“废话少说,我只为上次那桩生意而来,却不是同你攀交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