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客人，你的笑容很邪恶。」

撒米安摸摸自己的脸颊，「我还以为我长得很善良可亲呢，伊菈。」

「你可以再安静一点，虽然我知道对你很困难，但麻烦把你稀少的正经拿出来，好吗？」伊菈拨动她亮丽的金发，

不客气地直言，「老板，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有关米杜莎的事？」

旅馆老板抓抓稀疏的头发，「你问我……其实我也不是挺清楚。像我们这种小村落是没什么魔物的，只是在有一天

大雾弥漫的时候，米杜莎就出现了。它躲在旅行者必经的路上，偷袭来往的路人。虽然我不知道米杜莎是从何而来

，但是客人，如果你们坚持明天要走，我只能说那你们绝对会遇上它。」

「为什么？」伊菈问。

「因为雾啊。」老板指向窗外，外边是一片灰白的朦胧，「客人，只要有雾，就会有米杜莎的。」

撒米安有些无力地靠向椅背，鲜碧色的眼瞳投给女性同伴「这下又该怎么办」的眼神。

真是够糟糕了，米杜莎出现加上队里闹问题……撒米安感到头痛的爬网一头蓝发。

「亲爱的伊菈，当两个麻烦放在一起，会等于什么？」

「大麻烦吧。」伊菈说，「或者，是麻烦到不能再麻烦的麻烦。」

「我讨厌绕口令……」撒米安呻吟，但忽然又停顿，他侧耳倾听，「好像……听到小朋友的声音？」

「哪一个小朋友？」伊菈跟着竖起耳朵。

「就是……」

「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账！」

少年激烈的大吼这次是清楚地传遍旅馆，现在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

撒米安和伊菈交换一个眼色，起身。几乎是同一时间，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赶着要去哪里。

气喘吁吁的灰发少女出现在两人面前，脸庞留有激动后的红晕。

「莉莉？」撒米安吃惊。不是洛可吗？

「哥哥他……哥哥从窗户跳下跑出去了！」莉莉失声叫道，蓝眼睛盛满慌乱。

「不会吧？」撒米安捂着额，「挑这种时候？」

「暗鬼呢？」伊菈再问。

「追在哥哥后面了……」莉莉扶着楼梯扶手，似乎要站不稳，「拜托……拜托你们在他之前，先找到哥哥……」

两个成年人沉默，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她颈侧的暗红从何而来。

「伊菈？撒米安？」少女的眸底晃动不安。

「如果你乖乖的待在这。」撒米安说，认真的伸出食指，「绝对不可以乱跑出去。」

莉莉睁大眼。

「我们走吧。」伊菈投给她一抹安抚的笑，「等我们回来，莉莉。」

目送两人疾奔入雾中的背影，莉莉又重新支撑好自己的身体，湖水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瞧着门外。

然后过了三四分钟，莉莉踩下阶梯，神情安静到是撒米安他们未见过的冷漠。

「小姐，那两位客人不是吩咐你……」旅馆老板喊住莉莉要走出门的步子。

灰发蓝眼的少女停下，她偏头望着一旁的老板。

「差点忘记你会去打小报告。」她闲静的微笑起来，眼眸内流转着无法言喻的甜美。

下一秒，莉莉·安贝路克伸出她的手，手指没入旅馆老板的身体里面。

对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空洞。

「你看见我上楼去了，先生。你的记忆里，是看见我上楼去了。」莉莉用着动人的声调说，「还有，我是修改者。

」

修改者──莉莉·安贝路克。

月光细碎地混在浓雾当中。

因为一时赌气，跑入林中的洛可皱了下眉，忍不住伸手挥挥，试图拨开模糊视野的雾气，当然只是徒劳无功。今晚

的雾比平常来得大，一片白茫。

凉冷的湿气附上暴露在外的皮肤，洛可开始觉得有些冷。他稍微的后悔起来，为什么所有的情绪一碰上了暗鬼，就

像克制不住一样地彷佛要炸开。

他和暗鬼，那个红眼睛的男人，究竟是发生过什么事？

充满男孩子英气的嘴唇用力地抿了抿，置在腰侧间的左手张了又握，他连续做了好几次重复的动作。

「因为是你要求的，哥哥。更何况我的修改对你根本毫无意义不是吗？」

少女的叹息在耳边响起。

洛可最后选择狠狠的捏住手指，他命令自己忘掉那双红得像血的眼睛。

忽地，继续在白雾中行进的洛可停下脚步，拖曳而行的巨剑也跟着止住，身后是一道长长的刻痕。

好像……有声音。

「伊菈？撒米安？」灰发蓝眼的少年不确定地自问着，不明白他的同伴为何也出现在这，「还是听错了？」

洛可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可以知道。

雾气流动却不散，潮湿的味道很明显，洛可举起未握剑的左手，轻轻的使五指拂过了白雾。

「莉莉？」落可低喊，雾里的讯息渗入他的指尖。他是探索者，探索任何东西真相之人。

一个沉静而甜美的嗓音响起，是少女专有的。

「是我，哥哥。」有人影慢慢自浓雾后走出，一样是灰发蓝眼，衣领是干涸后留下的暗红血渍，「我感觉到你会在

这，所以我来了。」

「是吗？」洛可放下欲探同伴究竟的手，现在占满他心思的，是他的妹妹。

「这地方有魔物。」莉莉平静的说，「你一个人跑来这里我很担心。」

「我有能力自保。」洛可将巨剑背上，蓝瞳灼灼发亮。

「我知道，可是我担心的是暗鬼，他追过来了。」

洛可沉默，手指收得紧紧，指关节泛成可怕的青白色。

「他很快就会找到你，哥哥。」绑着长辫的莉莉抬高手指，细美的指尖指向兄长的心口，「你想探索你的记忆吗？

告诉我，洛可哥哥。」

「我不能。」洛可的蓝眼睛阖上，那样一张年轻的面孔闪过惶然，「我不能探索，但是莉莉，我好难过，我快控制

不了。」

男人的猩红之眼，已经成为他脑海中无法磨灭的印象，压迫着他，逼迫着他。

「即使我可以再帮你修改记忆，我却没办法接近暗鬼，这样事情还是会一再重复。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无所谓吗

？」莉莉轻声问。

「……已经无所谓了，早就无所谓了。」洛可的左眼迸出强烈又决绝的光，「莉莉，就让我拿回失去的记忆，直到

我的命运结束为止。」

「只要你不后悔，我的哥哥。」

「后悔……人本来就是不断的在后悔，也许我会。」灰发蓝眼的少年低语，「只是后悔，也不会再改变什么了。」

是的，正如同他们的命运，早就因为「安贝路克」这个名字而决定好了一样，没办法改变的。莉莉在心底回答着。

像是豁出去般的决绝，洛可·安贝路克不再有任何犹豫，他将自己的手指深深的探进自己的胸口里面，像穿透一层

薄弱的水平面，没入。

这原本是不可能的。

没有哪个人类，可以随意把手伸进自己的身体内部，而不受到伤害的。

但是现下的两人却可以，因为他们是探索者以及修改者。

因为「安贝路克」这个名字的意义是，神赐予的礼物。

洛可深湛的蓝色眼瞳再度闭起，痛苦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浮上。

莉莉咬住嘴唇，双手环过她最亲爱的哥哥的肩头，轻轻抱着，漂亮的眸子沾染雾气，像随时要滴出水。她跟着阖眼

，浓密的睫毛下有细碎的水光闪动。

那些曾经的美好的甚至于哀伤的记忆，在她的指尖缠缠绕绕。

执行暗杀任务的男人，撞见执行场景的少年，然后然后，让他们两人相遇并且从此交缠不清的命运，直至分离的那

一日到来。

莉莉的眼睫在颤抖，她的泪水快滑了下来。

她想起，男人和哥哥的初次见面。

她想起，男人因为任务被撞见，而在哥哥的右眼留下永远的一道疤。

她想起，满脸是血的哥哥对男人说出我会打败你。

她想起，当男人对哥哥说我要我们在一起，却依然不变的表情。

她想起，在那样一个美丽的夜晚，哥哥冷静地要求她对两人的记忆做出修改。

修改修改，将彼此心中的彼此全部抹杀掉，他们本来就不应该相遇。

泪水终究是从少女的眼底滑落了，她想起好多好多的事，她想起注定分离的那一日，她的哥哥是用冷静，却又即将

哭出来的声音告诉她……

「既然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就当一开始根本没发生过……」洛可低哑的说。

莉莉泛泪的大眼怔怔的望着。

「莉莉，我果然还是后悔了……」洛可压抑着音调里的颤抖，指甲陷入掌心，血珠滴下，「如果还能说早知道……

我跟暗鬼，我喜欢着那个夺走我右眼的男人……」他忽然用力的抱紧莉莉，「我喜欢着他啊……这种事情、这种事

情……」

洛可的身体瞬间僵住，寒意从他的背脊爬上。

「哥哥？」

「莉莉，莉莉，你赶快走，你必须赶快走。」洛可附在她的耳边急促地说。「他追来了，那家伙追过来了。」

莉莉飞快的转身。

她看见一双这辈子最可怕的眼睛了，红得滴血。

「你听到什么？」洛可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液体，露出的蓝眼睛严厉地瞪视，「你听到什么了！」

暗鬼抿直冷硬的唇线，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听到什么了！」洛可几乎是被触怒一样地大吼。

「我什么都听见了。」暗鬼说。

洛可一震，觉得有某种异样而巨大的东西，梗在他的心口，他快喘不过气，为什么人会这么的难过？

「哥哥！」莉莉的叫声甚至都显得不太清楚，「哥哥！」

当灰发蓝眼的少年回过神后，他深湛的瞳孔底已经倒映入男人的身影，他瞪着眨眼间欺身到他面前的暗鬼。

拔剑？攻击他？不，不可能。洛可知道他不可能做到的，当他是那个喜欢着暗鬼的洛可·安贝路克，就不可能做得

到。

所以他只能睁大眼，无法置信地看着男人抓住自己的手，反探向他的胸口。

陷进去了。

洛可万分惊乱，而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确实是进入暗鬼的体内。

「别以为只有你一人可以拿回来。」暗鬼的力道强到令少年无法挣脱，「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我不……放开！放开！」洛可刷白了脸，血色从他的脸庞褪去，他的蓝眼全是惊恐。

男人真正的记忆，暗鬼与他在一起，但被抹消的记忆，全部顺着肌肉、血管、神经，流进来了。

红色的眼睛、朝自己劈下的那把剑……

「我要我们在一起。」

不再是无人气的声音。

眼泪流下，洛可无声哭泣，这样一个固执高傲的孩子，竟然让泪水爬满脸庞。

他拨开第一层莉莉修改的记忆，再来是第二层，深入、再深入。

他的手指碰触到真正的核心了。

暗鬼的双手抓紧少年发颤的肩膀，令人发痛般的紧。

「哥哥……」莉莉什么也不能做，她只是流泪叹息，轻柔的泣音是世上最悲伤的歌。

被外力强制掩埋的记忆，在接触到探索者的手指后，顿时如丝地自四面八方缠上，缠得很紧，简直像渴求的吸附不

放。

洛可的脸色微白，原来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这么深、这么重。

「不准……逃。」暗鬼是嘶声沙哑的说，他的脸庞比少年更加惨白，十指使劲快捏碎少年的骨头，「还有……」

还有更多，包括他们的相识相遇，包括他们的──在、一、起。

莉莉依旧是用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那样悲伤的，静静看着。

洛可流着泪，嘴唇咬破，口腔尽是苦涩的血腥味。不论是探索这个人的真相，或是还原这个人的真相，全部都痛得

令他想要哀嚎。

因为那是会令他后悔得要死，但还是不得不做的事。

暗鬼也很痛，比任何一次他所受的训练，比任何一次任务所受的伤，都还要痛，像是心脏要被掏出来了。

血腥的红眼睛满是痛苦。

探进体内的手臂开始慢慢抽出，伴随着吸附不放的记忆之丝，一并拉出。

「我还给你……」洛可听见自己干涩的说，他根本快发不出声音。

手指的部分也被抽出，最后的指尖脱离身体。

「我都还给你了……」洛可终于站不住地跪下，哭泣着哭泣着，低头难以抑制地无声哭泣。

另一双手臂牢牢抱住他，男人将少年整个抱住，几乎要纳入身体里的抱住。

「我说过，」是那个很久以前，洛可·安贝路克所认识的暗鬼的声音。压抑着激烈的情感，不再无人气，「我要我

们在一起。」

洛可只是揪着暗鬼的衣领，未曾抬头地任眼泪继续流下。

莉莉的眼神依旧如此忧伤，彷佛要沉入水底了。

「我好痛……」洛可像突然无法忍耐地，哽咽的说，「我很痛啊，暗鬼……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很痛？」

「那你为何又不知道我的痛？」暗鬼轻声问，「我也，痛到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泪湿的蓝眸抬起，一片朦胧的雾蓝色。

拇指抚过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夺走一只视力的疤痕，暗鬼缓缓的，无比怨毒的说：「你敢再修改我的记忆，我会直

接杀了你的妹妹。」

洛可的身体一颤。

「我说到，就绝对会做到。」

「我也相信你会做到，沙莱斐公国最恐怖的暗杀者。」莉莉柔美的嗓音不带丝毫畏惧，如诗般滑过。

莉莉瞳底的悲伤不复见，她沉静得像是一开始就伫立在这里的桦木树。

「不会再有人修改你的记忆了，暗鬼。身为修改者的我，已经无法碰触到你了，不是吗？就请你别再威胁我的哥哥

，他都那么的……难过了。」

「而我就不会吗？」暗鬼腥冷的红眼对上难以捉摸的少女，从很久前开始。

「哥哥是为你好。」她说。

「好不好是由我来决定。」他回答。

「随便怎样都好，我不想管你们了。」洛可似乎异常疲惫地低声开口，「放开我，暗鬼，我要站起来。」

灰发蓝眼的少年重新提剑站起，他的站姿是那样的直挺，那样的锐利，却也那样的苍凉。

明明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孩子而已……暗鬼仰头望着，视线专注，宛若在觐见一尊崇高的神祗。

太年轻了……苍凉并不是适合你的词，所以，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莉莉，伊菈和撒米安也到这里来了。」洛可的姿势不动，环绕身边的白雾沾上皮肤，告诉他事实，「是你要他们

来找我的？」

「我没期望他们能找到你，哥哥，能找到你的是我。」莉莉的眼眸眨也不眨。「只是支开他们，可以让我方便一点

做事。」

「他们遇上米杜莎了。」洛可又说，随即沉默。

「是吗？」甜美的女性音阶，却彷佛不当一回事的平静，「撒米安和伊菈会有办法的，魔法师跟弓箭手可不是好欺

负。」

像应和着少女的话，一声女人的尖叫有若小提琴上拉出的最高音，凄厉刺耳，然后弦断裂，声音乍然而止。

白雾变薄、变淡，终至散去，属于夜的黑蓝色清晰呈现眼前。

「我说的果然没错。」莉莉微笑，眼成弯月，「那么，哥哥，我必须先回去了，就麻烦你亲自去跟他们会合一下。

不过，你和暗鬼的关系或许会吓到他们也不一定。」

于是少女又如出现般的悄悄离去，消失的背影是精灵一样的优雅。

没有人窥见到莉莉·安贝路克的表情，坚定、断然，决定放手去做某事的一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