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微微拧眉,“以你现在伤势,接不了我一掌,便会丢掉性命。”
小二睁大眼睛。
【丢掉性命?】
【闵忠……会死?】
闵忠却仍旧纹丝不动,没有丝毫退色,“我不会让你带走他。”
如此的话,另得安然觉得自己越发不堪。
他是什么人,他有什么资格阻止自己带走哥哥?
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凭什么值得哥哥如此重视?
为什么随便一个人,都能胜过他?
是不是今生今世,他跟哥哥,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既如此,我就成全你。”安然闭了闭眼睛,如此说着,举起手来。
此时小二却突然冒出头来,大喊了一声,“别!别打!”
安然手下一顿。
小二有点犹豫,有点害怕,他不想强出头,可也不要看着闵忠被打死。
他有些嗫嚅地往前两步,声音里带上了点哀求,“别杀他……求你……”
安然看着他,“你求我?”
小二攥紧拳头,满心的不甘不愿,重重点了一下头。
“就为了他么?”
“……”
“呵呵……”安然忽然放下手,笑得有点心酸。他半垂下头,青丝顺着脖颈滑落下来,掩住半分表情。
“如果我以他来威胁你跟我走,你会答应么?”
小二全身一抖,手抓住衣角,低头看着鞋面,心里却是骇浪滔天。他恨这个夺走他一切的人,恨到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全身难受。若要他真的跟着安然走了,简直跟杀了他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又不想看着闵忠死。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人,但闵忠帮过他那么多次,在他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有闵忠一直守在他身边。
这个不爱说话木呆呆的刺客,已经占了他生活中太多的比重。
他不想失去他,也不能失去他。
于是一股新的恨意升起。为何安然要给他如此的选择?为什么他一定要毁了他的一切才甘心?
小二这么想着,眼睛都红了。他紧紧地抿起嘴唇,用牙齿用力咬着,说不出半个字。
一想到以后都要被他最恨的人关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觉得自个儿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而安然看着小二的样子,心里一点也不好受。
早就决定,不管小二如何拒绝,都一定要把他带走。既然要想回到从前已经不可能,既然真心已经不可能奢望,至少,他能得到哥哥的人。
从小就只追着哥哥一个人,只看着哥哥一个人。没了哥哥,他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存在。
可事到临头,看着小二痛苦的表情,看着自己被如此厌恶,他果然还是无法承受。
这么做,真的对么?
就算真的把小二抓回去,关起来,又能怎么样呢?从此以后,哥哥大概再也不会对他笑,叫他“小然”了。
只得到一具皮囊,还有刻骨铭心的恨,他真的能够满足么?
他想要的东西,好像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
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
或许是跑了这么远,终于有点跑不动了。
闵忠用力把小二拨到身后,第一次有些责备地看了小二一眼,然后对安然说,“如果……你在乎你哥哥……就不要逼他。”
安然的表情没有变,也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有点空空茫茫的。
闵忠仍然全神戒备,盯着眼前的人。
此时那个瘦小的教徒来到安然身边,“圣子?我们现在如何?”
安然半晌,才慢慢眨了眨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呵呵……”他笑了几声,带着点凄切,仿佛是在自嘲。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闵忠身后的小二。
“……算了,走吧。”他轻声说了句,然后竟然就这样转过身,迈步离开。夜色深沉,他的一袭白衣好像是漂浮在黑漆漆的天幕之上,是一缕吹不散的烟雾,带着清清淡淡的萧索。
那两名教徒似乎有点讶异,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圣子的命令,他们又岂敢质疑,赶忙追随过去。
小二没想到安然就这样离去了,危机这样简单地解除,另得他有点缓不过神来。
为什么安然在快要成功的时刻,却放弃了。
但他没有时间想太多,在安然消失在视野中的瞬间,闵忠便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血,身体也摇了摇,然后就沉甸甸地跪倒下来,双手撑住剑。
小二喊着,“啊!你怎么了!!”赶紧扶住闵忠,无奈力气有点小,几乎撑不住对方。
闵忠用手按着心口,闭着眼睛深深吐纳,压下上涌的血腥感。然后对小二说,“没事,你去休息吧。”
小二哇哇叫着,“都快死了还没事?!你以为你是蟑螂吗?!”
“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能起来吗?”
小二颤颤巍巍地扶起闵忠,一步一步往屋子里挪。中间有几次闵忠差点脱力跌倒,小二始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人拽住,终于挪进屋里,把闵忠安置在自己床上。
小豆子似乎被点了昏穴,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小二擦了擦闵忠脸上的血,把被子拉过来,然后便冲出去找大夫。大半夜的,医馆早就关了门,小二咣咣咣用脚踹门,愣是把人给踹了起来。
老头一件小二身上有血,赶紧背上药箱跟着小二跑会客栈。此时闵忠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老大夫好了半天脉,又在刺客身上按了按,然后面容凝重地对小二说,“没什么外伤,但内伤挺重的,可能伤了内腑。”
小二被大夫的表情吓到了,以为下一句就会是“早点准备后事吧”这种话。
但老大夫只是让小二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了副方子,说是只要连续服用,并且好好静养,三个月后便能痊愈了。
小二付钱给了大夫,然后捧着药方看了好一会儿。
这方子里,味味都不是寻常的便宜药材。三个月下来,是挺可观的一笔费用。
小二转头看了看在床上昏睡着的闵忠,把心一横,从床下摸出他的小陶罐,数出一把钱,揣着就跑了出去。此时,天已经朦朦亮了,晨光熹微,药店才刚刚开门,小二一进入就视死如归一般把钱和药方拍在桌上,“抓药!”
回去的时候,看着怀里那包药,就把他心疼得不行。
【他爷爷的……不就是几颗破草吗!贵得跟孙子似的!】
回去忙着找生火熬药,拿着小扇子蹲在门口啪啪啪地扇。小豆子这会儿终于醒过来,蓦然看见小二床上的闵忠,吓了一大跳。
小二跟他说,闵忠是他哥们,生病了,在他这养伤。
闵忠悠悠转醒,便闻见一股子扑鼻的药香味,小二正趴在他床边,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阳光从窗子射在他半边面颊上,金灿灿的一片,看起来很暖和。
“你可算醒了!”
闵忠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提了提嘴角,依稀是一个微笑。
其实他胸口很疼,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不知为什么,从昏迷深处一醒过来,看到小二守在他身边,他就很想微笑。
小二把药碗端来,一点也不温柔地塞到闵忠手里。药很苦,但闵忠眼睛都不眨地一口喝完。
“谢谢。”闵忠很有礼貌地说。
小二收了碗,没有马上离开。
闵忠问,“出什么事了么?”
“……对不起。”
闵忠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二低着头看着药碗,揉了揉鼻子,吸了吸,“那什么……总是害你一身伤……”
闵忠眨了眨眼睛,然后低笑一声,“确实,最近总是又吐血又昏倒的。”
小二摘了小帽,抓了抓头发,抬起头来说,“我会补偿你的!这阵子你就住我这儿吧!我照顾你!”
闵忠一愣,然后柔下神色,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要回去复命。”
“复个毛命啊,都没命可复了!!”小二态度强硬,一把把人给按了回去,语带威胁,“告诉你,哥可是已经决定把全副家当都捐出来了,你要是敢不给哥好好呆着,哥就爆你的菊花!”
小二低俗粗鲁的言行,另得闵忠无可奈何,却也不想反抗。顺从地躺回床上,看着小二把被子盖回来,像模像样地掖掖被角。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被人照顾的感觉。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照顾自己重病的大哥和体弱的弟弟,从来没有过当弱者的感觉。
现在,感觉着小二摸在他额头上试探他体温的手,便觉得无比放松,无比安心。
【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闵忠暗暗地想。
第 31 章
转眼间,秋叶翩翩片片,渐次凋零殆尽。寒霜一层层欺上来,凝结在窗棂边,在有些遥远的阳光下缓慢蒸腾。
冬天早已悄无声息地笼罩过来,漫长的一年也不知不觉到了要结束的时候。
闵忠的伤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这些日子以来,纪城十分安宁,武林中也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好像一切都停滞下来了,让人错觉平静安宁已经提前来临。
这些日子,他仍然不断在往缥缈宫传递讯息,汇报他的近况,当然还有小二的。长乐从来没有给过他新的指示,而且貌似是交代了各处据点,暂时不要给他派任务一样。他的日子一下子清闲起来,清闲得让他都有点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了。
因为听说闵忠是小二的哥们,也为了方便小二照顾受伤的闵忠,小豆子便主动跟掌柜提出可以先搬到客栈里的小库房去住着。掌柜又把小二骂了一顿,说是什么不会干活只会找麻烦,但也没有真的要把闵忠赶出去。
每天早上,刺客便在鸡鸣声中起身,用井水梳洗,在院子里练会儿剑。通常这会儿小二就起来了,打着哈欠出来洗脸,百无聊赖地看着闵忠在那儿练功。早饭有时候是小二做的,有时候是闵忠做的。不过若真要论个多少,恐怕还是闵忠动手比较多。饭菜不算丰富,但是挺好吃的,搞得小二越发懒惰起来,到最后简直成了闵忠伺候他。
小二在大堂里跑堂的时候,闵忠就在后院帮忙劈劈柴提提水,有时上街采买也落到他肩上。一双擅长用剑的手却干起了粗活,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换上灰色的便服,提着菜篮子在街市中走着,四周热热闹闹,尽是市井间平淡的喧嚣。这个时候闵忠便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小民,每日为了生计奔波,为了一丁点的钱精打细算。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许更适合自己,他本就是个平常的人,若不是为了弟弟,他也不会让自己染上一手血腥。
买了菜回去,小二时常会嫌弃他买的太不合算,责怪他不会砍价。闵忠也不辩解,后来也渐渐试着跟那些菜商讨价还价,无奈说不了几句便觉得人家买菜的也不容易,反而好像自己占了便宜似的。小二对于闵忠的木讷老实很是无语,成天管他叫猪头忠。
对于这个不要钱的杂役,掌柜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跟乐开了花似的,就算眼见着闵忠一天天好了起来,自然也是不舍得撵人走的。
到了打烊的时刻,他便帮着刷盘子擦桌子,然后便跟小二,小豆子还有掌柜的一起吃晚饭。此时两个厨子都回家了,他们只能自己开火,一顿饭吃下来就像一家子吃团圆饭似的热闹。闵忠坐在桌前,看着听着小二和掌柜的斗嘴,小豆子在中间劝架,便觉得之前的腥风血雨,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
晚上回到屋里后,两人睡得都很早,顶多有时闵忠或小二会补补破了洞的衣服。熄了灯,看着木制的房梁,有时候会和小二一起聊聊天。小二告诉了他很多关于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但字字句句都避开了安然安路遥或者韩之相。而他也在小二的询问下说了很多自己过去的事,虽然那些关于进入缥缈宫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可在断断续续的回想中,仿佛真的找回了一些早已迷失在前尘中的自我。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哥还活着,会买糖人给他和弟弟,逢年过节三个人一起去赶集逛庙会,就算没有爹,也并不会感觉到害怕和孤单。
又一次,客栈里比较清闲的时候,趁着小二不在,小豆子神神秘秘问他,跟小二是不是一对。
闵忠愣了愣,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虽然之后忙不迭否认了,可那有些慌张的感觉却残留了下来似的。
接着小豆子又问,“那你是不是喜欢小二哥啊?”
闵忠直觉应该否认,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那些关于感情的东西,他从来没敢奢望过。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孤孤单单的,直到死在某一次的任务中。
可……为什么每当看到小二,便不自觉的想要微笑。为什么心心念念总是牵挂着他,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心无旁骛?
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
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他不知道,这条脱离了轨迹的路,会将他引向何方。
三十快到了,掌柜的决定歇业一月,回乡去过年。小豆子也要回老家去。客栈里只剩下小二看店,闵忠则陪伴在他身边。
小二决定,即使只有他跟闵忠俩人,这年也是要过的。
三十的早上,天上黑沉沉的,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便发展成了鹅毛般大小,片片絮絮,蒙蒙乱扑行人面。路面上、房檐上很快便成了一片雪白。冰晶浮荡在空气里,吸一口气,雪花便顺着鼻子飞进身体里。
小二早早就出去办年货,狠狠心花了三十文买了三斤猪肉,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往家走的路上,又在小摊上买了副春联。
快到客栈的时候,远远看见满天乱旋的雪片中,有一个瘦高的身影遥遥站着。渐渐接近,模糊的身形也逐渐明朗,闵忠的面容在迷蒙中一点点清晰,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快步向他走来,想要帮他拿东西。
一瞬间,小二忽然产生错觉。好像他跟闵忠已经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像一对寻常的相伴之人。
好像他最初那个想要与一个人偕老一生的卑微愿望,在这一刻终于成真了。
闵忠接过小二的东西,与他肩并着肩往客栈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两道脚步的痕迹长长地延伸到远处。
两个人忙活了一天,做了极其丰盛的一顿饭,甚至包括猪肉炖土豆这种“高等菜式”。把盘盘碟碟端上桌,小二乐滋滋地盛了两大碗白饭,和闵忠面对面坐下来狼吞虎咽着。门外传来爆竹震天的响声,夹着大人孩童们的笑闹声。风雪完全息不灭人们对于新开始的渴望,天地间每一个角落都是如此热闹,再也找不到任何孤独。
小二跟闵忠说,“咱们出去看放花吧!”
闵忠点点头。
打开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大街上聚满了三三两两放爆竹的人,小孩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正当此时,一道光拖着长长的嘶鸣划破雪夜,冲上天际。紧接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轰鸣,那光团向着四方绽放开来,红色的光辉向着大地四方散去,点亮布满云彩的天空。
小二抻着脖子,睁大眼睛看着。无奈街上人太多,摩肩接踵的,根本找不到立足的地方。
此时闵忠忽然拉住他,然后用手搂住他的腰。他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瞬间失去了踏地的感觉,顷刻间人已经到了屋顶。
闵忠松开他,“这里视野会好一些。”
小二抬起头,再也没有什么能遮挡他的视线,整片天幕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一朵金色的烟花在他头顶炸开,一瞬间耀眼夺目,美得令人窒息,但很快便拉着无数长长的金色轨迹,弥散在黑夜里。
他们两个坐在屋脊上,看着烟花一朵一朵在头顶绽放,绿的,蓝的,桃红色的,紫色的。火药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就连冰寒也带上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