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 下——莲兮莲兮
莲兮莲兮  发于:2012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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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傍晚时来了客人,他抬起头望见夕阳从对方的身后照射过来,就总恍恍惚惚觉得那是一个穿着黛罗锦衣的商人,平凡的面容,却有一双魅色横生的双眼。

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完全忘了闵然,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他才二十一岁,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也许几年后,闵然就只是他生命里毫不重要的一笔。所以他可以很有耐心地等。

而安然,他现在想到这个名字,竟然会有几丝胆怯。

但更多的,仍然是恨。

可惜,他只是个小二,他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他。

某天,悦来客栈来了个特殊的客人。当时小二刚刚送走一拨客人,紧接着便又来了几位。小二一边习惯性地吆喝着“客官您里边儿请呐~”一边抬起头,却见到一身红衣胜火的凤歌,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是你?”

小二一愣。

天权城一战,凤歌也在场,他是少数知道自己是安路遥大儿子的人之一。

但很快,小二便像往常一样谄媚地笑起来,点头哈腰地说着,“呦!凤掌门!!!贵客呀!!!您今儿怎么有空来啦……”一边说着一边弯着背伸出手做出引路的动作。

凤歌身后还跟着几个弟子,以及一位长老,看上去似乎不是来吃饭这么简单。他看着小二,微微笑开,儒雅而和善,问道,“你又回来当小二了?我实在没想到你是安盟主的长子。”

小二嘿嘿一笑,“那是……小的资质平庸,跟我爹一点儿也不像。掌门您是来打尖还是住店?”

凤歌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似的,“我约了人,在这里相见。劳烦小哥为我们安排个清静的地方。”

“没问题没问题~几位这边请~”小二拖长声音招呼着,然后把人往大堂里边的雅座带过去,路上招呼小豆子沏一壶龙井茶。雅间分成春夏秋冬四号,分别以兰荷菊梅装饰。小二把人带进秋字号,待招呼着所有人入了座。此时小豆子也正好把茶送来。

他们几人并未点菜,只说一会儿会有人来找他们。小二正要退下,却忽然听见凤歌说,“小哥,最近可有令尊的消息么?”

小二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啊?我爹?”

凤歌身边几人看他的眼光有些怪异,不像凤歌那样平和,反而带着几分敌意,几分鄙夷,但最多的还是小二早就熟悉了的轻蔑。

凤歌点点头,继续问道,“听闻七城会上,令尊辞去盟主以及城主之位,之后便下落不明。不知小二哥是否有他的消息?”

“辞去盟主以及城主之位”这句话像几颗硕大的石砾接连砸到小二头上,把他完全砸傻了。他呆呆看着凤歌,混乱中答得语无伦次,“啊?辞了……不是……不可能……我不知道啊?”

旁边一个弟子低低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声音,但并未说什么。凤歌责备地看了那个弟子一眼,然后柔和了目光,安慰道,“倒是凤歌唐突了,安盟主吉人自有天相,小二哥不必担心。”

小二心又乱了,心心念念都是自个儿的爹失踪了,哪里还听得进凤歌的话。他胡乱地说了句,“那个,我先……先下去了……”然后便木木张张往外走。

这下好了,如果他想找他爹,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有时候他真的很好奇,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当了他二十多年的儿子,却完全不了解他?

小二一个人在后院的门槛上坐了半天,抬眼看着天际浮云变幻。然后,他决定就当从来没听见过这件事儿。

爹走了,而且并没有告诉他,大概就是不想被他找到吧。就算他想找,也无从下手,况且爹那么厉害,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份活计,他不能再轻而易举地丢了。

烛龙教迎回圣子的消息在江湖上很快传开,武林之中一片哗然。曾经的正道骄子,雅然出尘的安然,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邪教魔头,另得许多人扼腕叹息。

而此时的安然,已经身在章尾山中烛龙教总坛之内。

章尾山地处西北,土地贫瘠,山上多是嶙峋怪石,鲜少有花木能够在万丈绝壁上生根,看上去甚是阴森诡秘。而在幽深的山谷之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窟,高达百丈的洞口,被雕刻成巨门的样子。门楣上一条巨大的烛龙雕像,长及数丈的身躯,尖锐的鳞片覆遍周身,一张人面却也是横眉怒目,张开的口中含着蜡烛。

进入洞中,里面宽广非常,仿佛是连接着人世与地府的通路,延伸向遥远的黑暗之中。巨大的石笋从上空垂下来,似刀如锋,两边的石壁上镶嵌着无数灯盏,火焰烈烈染上着,永远不会熄灭一般。

从这条长路往里,深入章尾山的腹地,便可以到达总坛的各个宫殿。而安然此刻便在记载着烛龙教烛九阴经的无上窟中,刚刚从入定中醒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现出些许讶然。

自从他回来后,副教主赤簟便呈上烛龙教剩下的两大至宝:混沌之剑和羽衣,原本这两样东西与开阳之元并称烛龙教三奇,其中又以开阳之元为最。可惜开阳之元在安然的身体中,在没有前例的情况下,没人知道开阳之元能对安然产生什么反应,更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存在。

而后赤簟又将他带到无上窟,告诉他烛九阴经不仅是烛龙教上下的最高教义,历代教主更能在烛龙之神的加持下,从中悟出无上神功。

于是安然便常常在洞中,参悟经书,调运内息。但经过这两天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力大幅度提升,甚至已经飞跃到新的境界。这样的进步,不知要通过多少年的努力修炼才能得到,而他却在一夜之间完成了。

就算他有着百年难得一见的习武天分,这种进境也未免太夸张了,夸张得有些像神话。

安然知道这绝非是他运气好,也并不是因为那传说在他体内的开阳之元。他从小习武,这种事从未发生过,而如今有这种结果,一定有原因。

他仔细回想这这些日子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却想不出头绪。

想着想着,却又想起小二来,想起那人憎恨的眼神,再也不见了当年那个摸着他的头叫他笨蛋的哥哥。心里便像裂开了一道小口子,细细密密地疼起来,虽然并不撕心裂肺,却绵绵不绝,无法释怀。

那天激愤之下占有了小二,事后看着小二凄凄惨惨地躺在桌上,殷红顺着双腿流下去,是愤怒中难以控制的粗暴,衬得他整个人都苍白了起来。一瞬间安然便后悔了,他从没想过要如此伤害小二,即使小二不断地伤他的心,不断地将他舍弃。

此时,一道思绪如幽灵一般钻入他脑海,另得他整个人都为此一怔。

侵犯小二时,他下腹上那个血红色的朱砂,总觉的有点太过妖异了。而且当时冲动之中没有感觉,事后回想起来,在最后那一刻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到了自己身体中一样。

回忆起来,当初爹说他是九裳的儿子,却并没有拿出什么实际的证据来。如今每个人都相信他是九裳之子,更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没人会相信安路遥的另一个儿子——一个屁点武功不懂的店小二会是魔教圣子。

安然低下头,疑问在眉间心上盘旋不去。

【这件事……应该查一查……】

“圣子。”一道婉转悦耳的声音,地明王雪枫在洞外盈盈下拜。

安然收起思绪,正色道,“请进。”

雪枫走进来,垂下螓首,“有个名叫韩之相的擅闯圣教,说是圣子旧识,吵着要见圣子。不知圣子意下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对于韩之相是什么感觉,安然一直想不清楚。曾经阴差阳错与他在一起,事后才明了自己只不过是自私地想拆散他和哥哥。可一直以来,小二离他而去的日子里,韩之相总是守在他身边,他对小二的在意关心,韩之相不是看不见,不是不知道,但仍然在见到他的时候说笑话给他听,在他难过的时候想办法逗他开心。好像自从他见到韩之相后,便只看得到对方的笑脸,而忆起“韩之相”这三个字,伴随着也是一阵阵暖如春池的笑声。

韩之相对他一直很好,但他却并未付出相等的感情。甚至天权城之后,他几乎完全把对方忘在脑后了。

可如今,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安然,韩之相却仍然是以前那个韩之相。

正魔不两立,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就不能再有任何迟疑。韩之相对他一片深情,他只有辜负了。

安然思考了一会儿,便对雪枫说,“让他离开吧,但不要伤他。”

“是。”

小二的生日到了,可惜没人知道。

打烊后,他自己做了锅长寿面,在上面加了个荷包蛋,又从酒窖里偷出来一坛子酒。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四周只有翻在桌子上的木凳子腿,小二觉得心里头也像这环境一样空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太不像个过生辰的样子。

于是他打开门,却看到乞丐正抱着他那用来当拐杖的破棍子睡在门口,似乎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哈喇子垂在外面。

小二一脚就把人踹醒了。

乞丐大叫一声跳起来,然后又因为那条瘸了的腿站不稳,摔得四仰八叉。他赶紧爬起来,瞪着小二,“你他爹的干什么啊!老子在这儿睡觉也不成?!”

小二一叉胳膊,用鼻孔回视他,“饿不?”

乞丐警觉起来,全神戒备,“你丫又想干啥?”

小二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说了句,“来陪爷吃碗面条。”

乞丐眨了眨眼睛,问,“你是吃错药了还是疯了?”

“你大爷。”

“你认真的?”

“爱吃不吃。”

“别别别,我吃!我吃!”

于是被赶惯了的乞丐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走进客栈大堂,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小二坐在一桌。小二盛了两碗面条,当然是把荷包蛋搁在了自个儿那一碗上。

俩人先脸对着脸把面条风卷残云解决完毕,一整锅愣是被乞丐添了个干净。然后小二拿出酒杯,倒了两杯酒。

乞丐瞪圆眼睛,“你是那狗腿子么?”

“我是你爸爸。”

“……今儿什么日子啊?”

小二沉默半晌,说,“我生日。”

乞丐一下儿就笑了,“你生日?!你生日居然请我?!!我说你该不会是没人请吧?!”

“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好好好……老子今儿就发发善心,帮你个没人爱的过过生日~”

“你他爹的真不该是个瘸子,哑巴更适合你。”

一杯酒,两杯酒,三杯酒……杯盏相撞,发出叮咚的声音,不知不觉,一坛酒快要见底了。

此时小二看人已经看不清楚了,尽是重影,虚虚实实的,脑子也开始不清楚了,说话都会咬舌头数次。

而乞丐却还一点事儿没有。

喝多了,话也就更多了。小二趴在桌上,转着酒杯,醉醺醺地说,“你说,为什么闵然不喜欢我呢?为什么他也喜欢安然呢?”

乞丐又喝了一杯,“什么然不然的,听不懂。”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没有安然好看?还是因为我不会写诗不会弹琴……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喜欢他……为什么没人喜欢我?”说着,又往自个儿嘴里灌了一杯。

乞丐虽然听不懂,也能猜出来这个狗腿子貌似也为情所苦了。可惜他只是个乞丐,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心思听小二说这些。

小二却不在乎乞丐有没有听,自顾自说着,“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呢??我……我很想他……”

乞丐喝够了,打了个酒嗝。

“我知道,他对我其实一点也不好……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难过的……”,小二说着说着,就哭了,一边抽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不会来找我的……他永远不会回来了……闵然没有了……没有了……”

哭声刚刚起来的时候,乞丐就溜走了。

小二一个人趴在木桌上,在酒意的促使下,伤心地哭着,像个被抛弃的小孩。

哭着哭着,就累了。眼泪干了,就睡了。

当大堂重新恢复安静的时候,一道黑影鬼魅般闪现在小二身边,消瘦而沉默的刺客把酒杯从小二手里拿出来,把杯盘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然后抱起小二,消失在大堂之中。

第 29 章

闵忠其实一直没有走得很远。

在纪城往东三十里外便有一座小镇,镇中有个古董店,不起眼的外貌,里面只点着几盏红色的宫灯,光线暗淡,沉沉地落在古旧的景泰蓝上。生意惨淡,店主总是双手揣在袖子里,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实际上,这里是缥缈宫的一处据点。凡是想与缥缈宫做生意的,都会到这里来。而刺客们的任务,也都是从这里接领。

闵忠刚刚从古董店接了一个任务,是纪城一家富商的项上人头,路过悦来客栈,便顺道躲在暗处往里看了看。这些日子他时常会悄悄潜在客栈外的街角,看看小二是不是还活蹦乱跳着,晚上也会在附近的树上远远望着,直到小二和小豆子屋里的灯熄了,才转身离去。

而这一次,却看到小二一个人煮了一大锅的面,然后又一个人对着那锅面发呆。过了一会儿,便跑了出来,把门口的乞丐叫了进去。

闵忠便躲在屋顶上,掀开瓦砾,看着小二和乞丐面对着面吃面条,喝酒,直到后来酒过三巡,开始胡言乱语。闵忠一直看着,一直听着,听着小二伤心地哭,一直哭到睡着了。

闵忠觉得心里有点疼疼的,有点酸酸软软的。

在小二完全陷入梦乡后,他便帮小二把大堂收拾干净,然后把人抱起来,一直带到后院。小豆子已经睡下了,但体贴地留了盏灯给小二。闵忠悄无声息潜入屋里,把小二轻轻放到床上,拉过棉被仔细帮他盖好,掖了掖被角。小二半张着嘴沉沉睡着,睫毛下还缀着残余的几分水色,闵忠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伸出手,拭去小二眼角边的泪痕。

看着指尖的水渍,闵忠忽然觉得有些惘然。

他越来越放不下小二了。

知道这样是不大对的,刺客不该有太多牵绊。可他不想控制自己。

发了一小会儿的愣,他便吹熄灯烛,离开客栈,一路飞檐走壁到了那户富商的府邸。这户人家是纪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做得是丝绸生意,为了赚钱可说是不择手段,在商场上树敌不少。户主曹嘉便是闵忠的目标,此人自知敌手不少,又贪生怕死,请了不少江湖高手来当保镖,吃个饭都要先找人试毒,着实不好下手。

但对于缥缈宫的刺客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

闵忠身形飘忽,如一片游移不定的残影,从院墙上掠过。巡逻的侍卫只觉一道轻风从头顶上刮了过去,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月色晦暗,十分有利于行刺,闵忠借着楼阁林木间的阴影,一路潜行至曹嘉的卧房,便见床上一隆起人形。

闵忠握住短剑剑柄,向人影靠近。

就在他准备出手时,忽然察觉出不对之处,着床上的人吐纳浑厚,该是个有内力的习武之人,而曹嘉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

心思急转,闵忠便要抽身而去。而此时床上之人却倏然动了,只听一声龙吟,冰冷剑光划开阴影,直刺闵忠心口。闵忠折腰躲过,黑衣如风般旋起,手中短剑并未出鞘,只向前滑去,点向来人胸口大穴。此时窗外淡淡月光洒下,照出了闵忠面孔,也照出那人身上瑶山派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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