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去哪里?”忽然传出的声音,是闵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慢慢地走着。
小二闷着头不吭声。
闵忠也不再问,默默陪在他身边。
一天一夜,他们才走到山脚下,期间小二一直没怎么说话。渐渐的,萦绕在他心间的愤怒渐渐消散,只剩下酸涩和苦楚。
果然有些东西,是永远都求不到的。小二这么想着,就觉得有点无力,有点渺小,有点自卑。
闵忠虽然不曾安慰他,但此刻能有人走在他身侧,却令他稍稍缓和了几分苦涩的滋味。黯淡的月光照下,地面上晃动着他两人的影子,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形单影只。
小二脚下忽然一个趔趄,差点被一个石子绊倒,幸亏闵忠即使拉了他一把,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休息一下吧。”闵忠低声说。
小二这才感觉到脚踝又酸又痛,两只腿也有点不听使唤了。他哦了一声,在路边找了棵树,依靠着坐下来。
闵忠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
虽然小二才认识闵忠没多久,闵忠对于小二却已经是十分熟悉了。小二不知道,有几次他和闵然完事后昏睡过去,清理工作都是闵忠做的。再加上日夜跟随着主人,小二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
习惯了聒噪的小二,看着现在不发一语的他,闵忠还真有点不适应。
“其实,你爹可能是为你好才把你赶出来的。”
小二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能……可能你爹是不愿意把你牵扯到江湖事中,才把你赶出来的……天权城现在不同以往……你留在那里也不安全。”闵忠笨拙地安慰着他。
小二用蔑视的眼神瞟着他,似乎是在鄙视他没水准的安慰,嘴里说道,“行了,你不用安慰我了,我没事儿。”
“哦……”第一次尝试安慰人却以失败告终的闵忠只好闭嘴。
“我只是在想接下来应该去哪。”
“你想去哪?”
“你带我去找闵然吧?”
“不行。”拒绝得干脆利落。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刚才不是还要安慰我呢嘛?”
“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你就偷偷带我去看一眼不就行啦。”
“主人会发现的。”
“呿……你大爷的……”小二低声骂了一句。
闵忠看着小二越发郁闷的样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对不起。”
一听到对方道歉,小二有点惊讶了,转过神来仔细端详着闵忠那张浓眉大眼颇为端正却稍嫌平凡的脸,“你这人这么老实,怎么当杀手啊?”
闵忠莫名其妙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老实跟当杀手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真的杀过人吗?”
闵忠点点头。
“几个?”
“五十四个。”
小二眼珠又瞪大一圈,屁股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闵忠有点无奈地看着他,“我不会杀你的。你不用害怕。”
小二仍然一脸防备,嘀咕着,“那谁知道,万一你狂性大发……”
闵忠很想说你以为我是疯狗吗?但这句话太没礼貌,所以他没说。
小二眼睛转了转,又问他,“你家主人让你保护我是吧?”
闵忠说,“没错。”
“那你是不是得一直跟着我?”
“不错。”
“那是不是我去哪你就得去哪?”
“不错。”
“那也就是说你去哪我也得去哪对不对?”
闵忠想了想,“对。”
“那你回缥缈宫吧。”
闵忠问,“为什么我要回缥缈宫?”
“你是杀手啊,当然要回缥缈宫。”
闵忠又想了想,觉得说的好像有道理,“那你呢?”
“你去哪我就去哪啊,刚才你说得。”
闵忠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儿,“你要跟我去缥缈宫?”
小二耸了耸肩膀,“这不是帮助你完成任务嘛。即完成了任务,又不耽误你回家,两全其美么这不是。”
闵忠总觉的哪里不对。虽然听着好像是小二在帮他的忙。
小二一骨碌站起来,一拍闵忠肩膀,“走吧走吧,回去太晚了你爹会着急的。”
闵忠被小二拽起来,嘴里还辩解着,“我没有爹。”走了两步之后,忽然脚下一顿,停住前进的步子,“不对,我不能带闲杂人等进入缥缈宫的。”
小二眼见差一点就成功了,结果还是功败垂成,不由得恼羞成怒,“你怎么什么都不行啊?!我要你有什么用!”
“除了缥缈宫,除了见主人,其它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那我让你去死你也去死啊?”
“……”
小二郁闷地一叹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卸掉了,连肩膀都垂下来,“算了……”
闵忠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就听小二说,“既然你什么都不答应,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决定,我要去寻短见!”
第 20 章
安然从噩梦中惊醒,双眼乍然睁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对不准焦距。
他梦见爹说他是魔教前教主的孩子,梦见很多阴翳的双眼瞪视着他,很多嘶哑邪恶的声音说着,参见圣子,参见圣子,参见圣子。
他梦见所有曾经认识的人都用憎恶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污秽的东西。他还梦见安常站在他面前,嗤笑着说,“你不是我弟弟,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还好,还好只是梦而已。】他的脑子中依旧混沌着,但懵懵懂懂地感到庆幸。
可是当眼前的景象渐渐明晰,之前发生的事也如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上倒映的圆月,清晰得毫发毕现。
无情峰顶,天权城外,混乱的一切。
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不想知道自己现在在哪,是什么人带他来到这里。他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再知道,对他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你醒了么。”一阵低柔的声音毫不突兀地从安静中离析出来。
安然没有动,只是用有些疲惫的声音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哥呢。”
“小二很安全。”
“这是哪。”
“一个小村庄。这是村长的家。”
“为什么我在这里。”
“烛龙教地明王想带你回去,你不肯,我就把你救了出来。”
安然终于移开手臂,睁开双眼,侧过头看向说话的人。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熹微日光从纸糊的窗子投射进来,化成薄薄的一层,浮摇在闵长乐的眉梢眼角,好像是留恋缠绵的亲吻。
安然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对方是谁。手上用力,撑起上身,看向闵长乐,“你为什么要易容,为什么要骗我哥。”
闵长乐却提起嘴角,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很关心你哥啊。”
安然听了,垂下头,半晌自嘲一笑,“呵,也对。现在我已经自顾不暇了,而且,他也不是我哥……”
低垂的睫毛,在有些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无意中流露出的脆弱仿若水晶般透明。
闵长乐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小二,小二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韵味,成天只知道叽叽喳喳,吃饭像难民,吵起架来跟流氓似的,天生一副永远打不死的小强样。
【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亲兄弟……】
“你饿了么?”闵长乐问。
安然没有回答,长乐也不多说,径自站起身,掀开深蓝色的门帘走了出去。不多时便又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一只朴素的黑陶碗。
“吃点吧。”长乐把碗递给安然,安然却摇摇头。
长乐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粥,送到安然嘴边。安然有点不自在,伸出手,“我自己来吧。”
长乐却一笑,“刚才你不接,现在没机会了。”
安然怔了怔,长乐仍然微笑着,吧调羹凑到他嘴边。安然只得张口,任对方把这一调羹送入嘴里。
奇异的是长乐的手法出奇地娴熟,力度不大也不小,速度不快也不慢,十分舒服。这种感觉,竟然有几分似曾相识似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然才认识长乐没多久。
一碗粥很快见底。长乐把调羹放回碗里,对安然说,“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你为什么要救我?”安然忽然问。
长乐已经站起身,闻言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因为我想。”然后便再一次离去。
安然躺回床上,望着那扇半开的纸窗出神。之前他脑中混乱,现在却是空空如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原本清晰明朗的方向此时全都成了海市蜃楼,随着安路遥一句“你其实是九裳的儿子”消散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蜷起被褥下的身体,问着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屋外,闵长乐对正在厨房忙着的村长儿子礼貌地笑笑。小伙子何曾见过如此美丽的人,脸立时就红了,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长乐就跟没看见似的,抬起头看了看东边胭脂色的朝阳。
“今天天气不错。”他轻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村长儿子连忙答道,“是啊,前两天一直下雨,今天终于放晴了。对了,您的朋友终于醒过来了吗?”
“嗯。”他心不在焉地答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做工粗陋的木筒,对着太阳举起来,在眼前慢慢转动着。
里面彩色的花菱折射着绚丽日光,七彩交织成一片旖旎。
【不知道那个小二现在在干什么呢?】习惯了小二跟在身边,现在突然流失了那种温暖,他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不过终于成功地接近了安然,用他真正的身份。
闵长乐与安然的第一次相见,并不是那次在纪城的悦来客栈中,而是两年前,在无情峰脚下的西柳镇。当时他得知开阳之元在七城剑派,便起了心,想以开阳之元的阳气治疗折磨他多年的寒毒之苦。但天权城守卫甚严,非城中之人不得入内。他已经三年没有出宫了,也想着借此机会出去散散心,所以便决定亲自调查此事。
于是他易了容,伪装成一个卖身葬父的哑巴少年,在安然下山那天到西柳镇去,上演一出穷苦少年被恶霸欺负的老套戏码。反正根据手下的调查,安然那种性格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他也懒得布置得太过精细。
不出所料,安然不但救下他,还在他百般恳求下,同意将他买为仆从。他从此化名阿乐混入天权城,成了安然身边的仆役。
这是他进入缥缈宫之后,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人。他看着安然笑,看着安然静默,看着他看书,看着他抚琴,看着他舞剑。渐渐的他觉得安然真的是一个很干净的人,白衣上永远不沾一丝尘垢。
安然对他很好,好到像是把他当弟弟了一样。他进入天权城时,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的。第一次安然叫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怀疑这人难道是看出了他的伪装要拆穿他,或者是藏着什么别的玄机,可没想到安然真的就是单纯叫他一起吃饭而已,完全没有把他当成仆人。
给他的活计也是最简单轻省的,无非是伺候安然的饮食起居,平日里随行左右。安然很少会使唤他,有时还会特意放他的假。
有时跟随者他一起出门去,安然还会为他添置些衣物之类。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带他去衣帽店试衣服。
闵长乐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渐渐的,他对安然的兴趣越来越大,加上一直找不到开阳之元,他的目的就自然而然开始改变了。闵长乐一向不是一个喜欢按照计划走的人,计划太复杂了,他讨厌复杂的东西。
然后他开始发现,安然的琴弹得很好,虽然没有他好,但也已经超出他以往听过的任何琴音。超然出尘,干净透彻,好像深山古涧,清幽回环中夹带着几缕愁思。
安然的剑舞得也很美,白衣好像变成了翩翩飞羽,墨发是水墨画中尽情挥洒的一笔。
长乐觉得,安然确实是个很出色的人,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人。
但他身边的那个韩之相,配他来说好像差了点似的。虽然所有人都说他们两个是天作之合,但他却觉得,安然的心不在韩之相身上,因为从安然面对那人淡淡的笑容中,找不到欣喜。
他还发现,安然心里有个秘密。
安然经常会往外跑,据说是得到了他哥哥的消息,所以赶去找寻。他身体并不好,据说是先天底子就薄,加上两年前中过一次剧毒,到现在还时常生病。即便如此,只要有一点消息,他还是会立即动身,就算每每失落而归,但从来没有放弃过。长乐觉得好奇,安然竟然对他哥哥如此重视,不知道曾有过怎么样的过往。
他翻看安然的画,看到很多画中都有一个少年,看不清面孔,时常是爬在树上睡觉的样子,或者是站在山巅放风筝的样子。笔触流利,姿态灵动得像要从画里跳出来,只是动作,就让人感觉得到那该是一个活泼调皮的孩子。
每一笔里都倾注着感情,长乐断定这个人跟那个“哥哥”有关。
他回想起以前时常看到安然对着画发呆,清澈的眸中有着轻烟一般的落寞。
后来安然受了风寒,发起高烧卧病在床。闵长乐一直亲自给他喂药送饭,这种照顾人的感觉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很有意思。有一次在安然意识不清时,长乐正用冰水为他擦拭额头,手忽然被另一只滚烫的手握住,只听安然蚊蚋般地呓语着,“哥……”
也许是因为闵然“不会说话”的缘故,渐渐的,安然会和他说一些平日在外面绝对不会说的话。从这些话里,他得知安然有个哥哥叫安常,在两年前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了音信。
有次安然出去寻找哥哥,如同往日一样空手而归。这天晚上安然喝了很多的酒,醉得两颊酡红,染了水粉一般。长乐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却被他一把拉住,按在旁边的椅子上。安然抬起一双被酒香迷离了的眼睛,有些神志不清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走……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到底在哪啊……”
说着说着,一滴清泪顺着脸颊默默滑下,托出长长一道水光。
闵长乐在把他架到床上时就在想,被这样的人爱上应该是很幸福的。
如此单纯的爱。
整理好一切,他站起身,低头望着床上的睡颜,忽然就决定,如果他闵长乐这一生要爱上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就应该是安然这样的。
清澈如水,倔强如竹。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与他携手一生。
但要让安然爱上他的话,以现在这个身份肯定是没可能,谁会爱上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哑巴呢?反正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开阳之元不在天权城,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所以在打点好一切后,他用不慎跌下悬崖的方式从天权城消失,恢复原本的身份。一回到宫中,他就遣手下去打探安常的消息,没想到竟然很快就找到了。
若想取代此人在安然心中的位置,首先得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闵长乐决定亲自去看一看,令安然魂牵梦绕的大哥,究竟是什么样子。
恰逢此时,那个烛龙教曾经的护法托着残破的身体,带着一辈子用身体赚来的银钱,求他帮他杀了瑶山掌门凤一殊。照以往来说,闵长乐自然不会那么好心答应,但这次却不同,因为安常所在的纪城就在瑶山的山脚下。他挑起嘴角一笑,接下了这单生意,于是便有了闵然,有了小二平凡生命中横空出世的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