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有几分难过。
就算再怎么嫉妒安然,看到他这副样子,还是难免心中一疼。
安然忽然大叫一声,白影一闪,竟然纵身逃走了。
“圣子!地明王,快把圣子追回来!”副教主连忙说道。雪枫立时起身,花影掠过,已经没了踪影。
此时正道方面,一片寂静。
闵长乐转过身来,“好了,现在事情都清楚了,今天这事,就算到此结束了吧?”
副教主回道,“既已寻到圣子,今日看在长乐宫主的份上,烛龙教就此罢兵。请了。”
说完,小童便将老者搀回轮椅上,慢慢地转过身,向着来路走回。众教徒也都起身,收起兵器,纷纷追随者老者的背影。
四季护法瞬间便回到副教主身边。天明王转过身,又看了闵长乐一眼,“几年不见,没想到教主的化冥神功进步如此神速。”
闵长乐轻勾丹唇,笑得绝色倾城,“多谢天明王赞誉,在下荣幸矣。”
左擎苍轻哼一声,一甩袍袖,“请了。”
“请。”
烛龙教离开得和来得一样迅速,就像一阵迅疾的阴云一般。
而留下的正道,却已是另一番惨淡景象。
伤亡是否惨重暂且不论,这一场,有太多的秘密被揭露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路遥身上。七城盟主此时并不慌张,仍是如常的沉稳宁静。他收起长剑,向着几位正道领袖一拱手,“今日多亏诸位相助,安路遥感激万分,原本应该亲自尽地主之宜款待各位,但安某身体不适,便由副城主代为招待。还望诸位见谅。”
说完,他便转过身,静静向着天权城走去。消瘦的背影,映着无尽萧索。
乾坤楼伏虎堂堂主立轩却在此时凛然道,“慢着。安盟主,你不打算给正道诸位一个说法么?”
安路遥的脚步顿了一下。
“在下……无话可说。”
语毕,继续迈开步伐,消失在天权城的大门后。
没有人敢阻拦。
“爹……”小二追着他爹爹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发觉闵然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却见闵然正站在原地看着他。
“你……”
“小二,我要离开几日。”闵然说。
小二看着那张陌生的绝色面容,有点费解,“离开?”
“我会让闵忠保护你。”
“你去……”
话还没说完,却已经不见了紫色的身影。
小二看着刚才闵然站过的地方,傻瓜一样维持着半张的口型,却吞下了没来得及出口的话。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没给他哪怕一个字的交代。
没告诉他他到底是谁,没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二想着想着,心里忽然就觉得很空,空旷得一阵阵发寒。
就算一身炙热的阳火,也驱散不了的冰寒。
第 19 章
安然逃出天权城后,一路疾奔,脑中却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狂风迎面刺痛着面颊,却吹不去满心的迷茫憧憧,脑子里只有不信,不信,不信。
难道之前所相信的都是虚假,难道他的前半生只是一个谎言?
他一直跑着,跑着,从天黑到日落,直到夜色初上,暮霭沉沉,直到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
他摔倒在地上,手指陷入泥土中。
“我不是……我不是……”他颓然地低喃着,澄澈的双眼此刻却是空洞混沌,白衣沾染了尘埃,看上去分外脆弱无助。
寂静中响起衣袂翻飞的声音,一道花蝶般的身影从天而降,水袖飘摇,后面是阴柔如水的容颜。
“圣子,请随雪枫回教吧。”地明王小心地轻唤一声。
听到那道低柔的声音,安然全身剧烈一颤,惊慌地坐起来,狼狈而恐惧地向后退着,“不,我不是你们的圣子!”
雪枫心知安然此时心乱已极,受不得刺激,但也不能把他放走,一是副教主有令,二是现今他之身份已被公开,很快去全江湖的人都会知道开阳之元在他体内,若此时不将他带走,以后怕是会遭遇到无数觊觎圣物的人。
所以他暗暗凝气于指尖,向着安然走去,口上同时安抚着,“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安然见他走来,更加惊惧,胡乱地向前打了几掌,同时喊着,“不要过来!”如此乱了章法的攻击自是被雪枫轻而易举躲过,待进入了适当的距离,他便扬起袍袖,欺身而上,欲点安然昏穴。
此时,一声尖锐的琴音乍于寂夜中响起,携着锋利如刀的攻势扑向雪枫面门。地明王脸色一变,灵活的腰在空中一折,险险避过这一击。但只在这一顿之间,一道紫影鬼魅般掠过,瞬间便不见了安然的影子。
薄怒染上雪枫面颊,他银牙一咬,“好个长乐宫主,竟跟烛龙教抢人!”
闵长乐身形过于迅速,地明王心知刺客已是追不上了,便决定先行回教,禀报副教主。
自魔教之乱后,小二便没有机会见到他爹爹。每一次去到安路遥的房前,都会被弟子拦在门外,说什么盟主吩咐任何人没他吩咐不得进入。
小二很着急,安路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三天水米未进。他简直开始怀疑爹难不成想不开要寻短见?
还有安然,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小院,搬了个板凳坐在屋外的核桃树下,看着头顶拥挤在一起的椭圆树叶,思绪又不知不觉飘到闵然身上。
【闵然干什么去了呢?】他有点纠结地想着,【他要去多久?】
自从得知了闵然真正的身份和面貌,他就一直觉得有些害怕。
其实本应该高兴的。原来一直以来与他共枕的人有着如此高贵的身份,强大的能力,以及出众的相貌。能与这种人中龙凤有交集,简直是他这种小民想象不到的幸运。
可他却心慌了。原本他以为自己爱上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杀手,之间的身份地位虽然有差距,但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有点郁郁寡欢,想找人说话,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自从安路遥的过往被揭露出来,教中弟子对于他爹爹的恭敬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无形中出现了一道岌岌可危的裂痕。很多弟子觉得被骗了,竟然拜在如此一个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的人门下。可惜安路遥闭门不出,他们一肚子的气找不到宣泄点,所以连带着小二也遭了几回白眼。
不过白眼这种东西小二见得多了,去他们客栈吃饭的人那么多,每天都能收到几个,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但这种情况下,终归还是不可能再找人诉苦。
忽然,他想起闵然走的时候告诉他,会留下闵忠来保护他。
【也许,从闵忠那里能知道一些关于闵然的事?】
这么想着,他向着虚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闵忠?”
话音甫落,一道灰色人影噌地一下从屋脊后窜出,无声无息落到小二面前。小二完全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出来了,吓得“嗷”地大叫一声,从板凳上跳起来。
闵忠看着小二,“你找我?”
小二还维持着抱着树干的姿势,看鬼一样瞪着闵忠,“你你你从哪儿蹦出来的?!”
闵忠答,“我一直奉命跟着你。”
小二狐疑地看着他,又看看屋顶,“你一直藏在我屋顶上?”
闵忠老老实实点一下头,“从你进入这个院子开始。”
小二满头黑线,“你干吗要藏着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从前跟着主人时,主人不喜欢感觉被人跟着,所以他不希望我现身时,我要尽量让他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如果你不想我躲起来的话,我就不躲了。”闵忠回答得很认真很真诚。
小二看着这个醇厚的瘦高青年,忽然有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测,“你是说,这一路上你一直跟着我和闵然来着?”
“是。”
“……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你都看得见?”
“我只负责守卫而已。”
小二微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看到那种场景,不然就没脸见人了……】
闵忠有些困惑地问他,“你不是找我有事么?”
“我就是想问你,你知道你家主人跑哪里去了么?”
闵忠点点头。
小二满怀希望,“去哪了?”
闵忠摇摇头,“我不能说。”
“……你是在找碴么……”
闵忠再一次困惑,似是不明白自个儿什么时候找小二的碴儿了,“我说得是实话。主人没同意的情况下,我说了会被责罚。”
“啧,你不说我不说,闵然怎么会知道你说了?”
闵忠再一次摇头,摇得十分坚定,“不可以,这是原则问题。”
【居然连原则都扯出来了……】小二挫败地看着他,“你脑子是榆木疙瘩做得么……”
闵忠静默不语,毫无转圜可能。
“唉……”小二唉声叹气,又坐回他的小板凳上,两只手托着腮帮子,目光锁定在两米外一颗摇晃着脑袋的狗尾巴草上“你跟着闵然很久了吗?”
闵忠回想了一下,“有十五年了吧。”
小二突然抬了下屁股,从树后又拉出一张板凳来摆在旁边,拍了拍凳面,示意闵忠坐下,“那他今年到底多大了啊?”
闵忠有点拘谨地走过来,端端正正地把屁股放在板凳上,“今年八月初五就满二十六了。”
小二瞥了他一眼,“你俩发小?”
“我只是从小就跟他一起习武,后来当了他的护卫而已。”
“他怎么那么年轻就能当宫主……”
“主人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二十岁便杀了前任宫主,也就是他师父,夺得现在的地位。”
小二猛地看向他,“杀了?”
闵忠点头。
“他把他自个儿的师父杀了?”
闵忠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好奇怪的,就仿佛日出日落一般平常,“缥缈宫的刺客只要有能力杀掉当时的宫主,就有资格继承宫主之位。”
“我操,这不是白眼儿狼么!”
闵忠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刺客的生存方式。前任宫主在收主人当徒弟时,就知道将来主人可能会取代他。”
“那他还收闵然当徒弟?他傻啊?”小二就费解了,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有个性”的人?
闵忠微微垂下头,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一片平静沉稳,“我们这些刺客的结局,除了被人杀死,还会是别的么?早晚都是要被杀死的,还不如培养一个继承人出来,这样将来走得也放心。还可以保证缥缈宫越来越强大。”
小二觉得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世界的动物,用人类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他拉着板凳和闵忠拉开一些距离,好像对方是神经病似的。
闵忠也不生气,静静地坐着,连姿势都没变过。
“那……闵然将来也会被他的徒弟杀死么?”
“可能吧。”
小二决定,一定要劝闵然不要收徒弟。收徒弟太危险了。
一想到闵然将来会被人杀了,他心里就一阵一阵堵得慌。堵得他都沉默了。
闵忠却突然说了句,“有人来了。”然后当小二托着长长的一声“啊?”转过脑袋去时,他人已经不见了。
“……跑得还挺快……”
一个天权城弟子推门而入,对小二说,“大公子,师父要见你。”
小二一下就站起来了,“我爹终于要见我了?”
“师父在洄芦堂等你。”
小二赶到洄芦堂,便见到安路遥在堂中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一踏过门槛,还没来得及出声,安路遥劈头就是一句,“你离开吧。从此以后,莫再说你是我的儿子。”
小二愣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爹?”
“不要叫我爹,我没你这个儿子。”
小二这下慌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他爹突然就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呢?
“爹!为什么啊?!”小二叫着,只觉得莫名其妙,委屈非常。
安路遥冷漠地看着他,“然儿要回来,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小二傻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连这件事也可以怪罪在他头上。
安路遥继续说道,“还有,你为什么要把缥缈宫宫主带来,还瞒着我?!你是不是巴不得然儿出事?你以为没有了然儿,你就能事事称心了?”
小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竟然是出自安路遥之口。他看着爹爹的嘴在动,可他怎么也无法把那些锋利到鲜血淋漓的词句组合起来。
“小然回来关我屁事儿啊?!他武功那么高,我要拦也拦不住啊!!而且我也不知道闵然是缥缈宫主人啊!!!干什么都怪我啊!!!”
满心的不干,满心的委屈,逼得小二喊了出来。
安路遥站起来,一甩袍袖,“你离开吧,我不想见到你。”
小二火气也上来了,眼睛气得都发红了,狠狠瞪着他爹,大声说道,“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是错!安然做什么都对!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吧?!!我才是你亲儿子啊!!!你要是不想要我,当初生我干什么啊!!!”
“啪!”
清脆到尖锐的声音,小二偏着头,左脸颊肿了起来。
他的耳朵里还因为刚才那一巴掌嗡嗡响着,皮肤上火辣辣的疼,好像在燃烧一样。
而更疼的,还是心。
他咬着牙,转回头,却见安路遥已经转过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就是只蔽履,不值一提。
他只觉二十年来积累的怨愤不甘委屈一下子从心底喷薄而出,不论他做什么,不论发生了什么,他永远无法取代安然的位置,眼前那个挺拔如夕却也冰冷如夕的身影是如此可恨,却又让人无可奈何。
他永远当不成那个被宠爱的孩子。
他大叫了一声,转过身狠狠拉开门,冲了出去。他低着头猛跑,像是要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头。就算他爹爹求他,他都再也不要回来!
【断就断!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眼前的景色模糊成了无数色快,飞速经过他身边。一路上经过他的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也完全感觉不到。
一直冲回自己的屋子,他狠狠拽下脖子上的玉坠,举起手来要扔到地上摔碎,却在施力的一瞬迟疑了。最后他只是狠狠把玉坠扔到床上,拿出包袱,泄愤一般把所有衣物塞到里面,还有钱罐和坠子,粗鲁地一系,背起来就走。
一路疾行出了城门,连苏伯喊他都没有回应,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
可是当下山的路延伸在他眼前,蜿蜒曲折,雾气盘旋着,苍苍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前途,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三日前惨烈的厮杀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痕迹,尸体都已经被收了,只有泥土中还残留着几丝黑暗的血色。被摧折的树木依旧横尸路边,看起来萧索无比。
小二迟疑地迈动脚步,只觉四下寂静,孤独无比。活计没了,闵然走了,爹爹也不要他了。想着想着就觉得鼻子里酸涩起来,但被他狠狠憋住,说什么也不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