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邪 下卷——且听子
且听子  发于:2012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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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容便又露出方才那般歉意的表情。

两人没有对话,心意已了。

赵丹容没有逼走苏不弃,不是因为不将苏不弃当朋友,愿意让苏不弃继续陪他涉险。而是因为如果连苏不弃都走了

,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于这份依赖和珍重,苏不弃了然。

他愿意相陪。

因为他是赵丹容的挚友。

因为赵丹容对他的这份珍重不易。

因为苏不弃知道,赵丹容相交满天下,却从来都是一个人。

习惯了一个人。

一个人寂寞,一个人忍耐,一个人坚强。

赵丹容孤身前往城郊。

出了上元门,便远远有鱼腥味传来。

码头尚未到,路人却是议论纷纷。

赵丹容按纸条所示,寻到码头西边几间民房,却正是被渔民围观议论的中心。

赵丹容向旁边一位阿婆询问,被告知方才来了几个太监,也不知怎么和这几户人家争了起来,两户人家都被强拖走

了。

“个个是锦衣太监,自称是宫里头翁大总管的人,那个凶哦!见到好东西就抢,一家的孩子不懂事上来拉,被推到

一旁,这家男人和邻家男人上来赔罪,也被连骂带打,推推搡搡的两家老小都被带走,说要充军!”阿婆絮絮叨叨

继续道,“老婆子活不了多久也不怕说,这年头无法无天,老百姓真连狗都做不了!”

赵丹容无言,一旁众人唏嘘不已。

他是来见那偷活至今的女子的。只要有可能,他会选择保全她的性命。给她一笔钱,派人严密护送销声匿迹。

所以他没带朱牙剑。

当然,如果楚一风楚一秋真要借此事让徐知章身败名裂,无论藏到何处,都能将那女子找出来。

赵丹容已有杀心。

他很少出剑。

但一出剑,便有人死。

即使不是他亲自动手,他手下所杀,或间接因他而死的人也已无法计算。

但他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以这样巧合的方式结束。

到了楚天玉最信任的太监总管翁锐手上,怕是有去无回的了。

风起,发丝轻扬。

赵丹容转身回城。

重天楼上。

总管太监翁锐弓着腰上前敬道:“皇上,都办妥了。”

楚天玉道:“流放到远处,给些衣食,便让她自生自灭吧。”

翁锐应诺。

楚天玉道:“这些年让你陪着我被世人唾弃,辛苦了。”

翁锐跪拜道:“怎敢。皇上的心意便是奴才的心意。只愿为皇上多尽一份绵薄之力。只是奴才老朽,只怕陪不了皇

上几年了。”

楚天玉将他扶起,点头道:“嗯……”

他不喜欢听那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堂皇话。翁锐伴他多年,自知如何说话,也确实发自肺腑。

楚天玉继续看向天边。

风起,发丝轻扬。

楚天玉笑。

“……快了。”

第九十四章

赵丹容慢悠悠回城。

替街上玩耍的孩童捡球一回,冲着刚出门的某家美丽小姐灿烂一笑,惹得人家脸红一回,忍不住逗几只初生幼犬一

回,再被一旁母狗追着咬一回。

他不急。

可等他回了焚香楼,刚走到厢房门口,一个急得不得了的人被人不知从哪儿“泼”出来一般挂到了赵丹容身上,揪

着赵丹容直鬼叫:“朱牙被抢了!!!”

这个脚步快得连赵丹容都比不上的人,自然只有金钱钱。

金钱钱方才被赵丹容气个不轻,转身走掉又思前想后,径直冲到了赵丹容房里。

彼时赵丹容还在金钱钱的金字号房和苏不弃说话。

金钱钱自赵丹容被窝里摸出了那把剑。

赵丹容的“朱牙”。

金钱钱不是来偷剑的。他是来守着这把剑的。

他常常奇怪赵丹容看着这把剑时带着迷离带着凄怆带着怀念带着珍惜的矛盾表情,但他不问。他不愿揭好友伤疤。

但他足够确信,只要朱牙剑出鞘,必有人死伤。

金钱钱不愿赵丹容去杀那无辜的王丰遗女。他阻止不了赵丹容,至少要阻止朱牙。

于是金钱钱坐在赵丹容房里,怀里抱着朱牙剑,就这么门神似的呆守着。

可赵丹容没来取朱牙。

金钱钱无事可做,便看朱牙。

这是金钱钱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把剑。

长得简直离谱,足有五尺七寸,普通刀剑的两倍多。

古朴得也简直离谱,离谱到金钱钱在心里叹息,要这么搁在他名下随便哪间当铺里卖,亏本还算好的,怕是作赠品

送给客人都没人要。

何谈装饰,随便少一小块地方都不能称作剑。

可金钱钱是见过朱牙剑出鞘的。

如刀般只开单锋,黑色月光般妖艳嗜人。

金钱钱有些忍不住了。他想看看,不事杀戮时的朱牙剑究竟是如何模样?

他握住剑柄,一点点、轻轻地抽出朱牙剑。

那是冰寒的剑光。

直冲金钱钱而来,杀人取命般锋利的剑光。

却不是朱牙剑的剑光!

朱牙还没出鞘,另一道剑光已至!

金钱钱“哇!”地惊叫一声。

他只怪自己太过沉迷朱牙剑,竟没察觉刺客潜入!

还是一左一右两名刺客!

金钱钱就这么哇了一声燕子似的躲过了剑。

挥剑刺客显然也没料到金钱钱轻功如此之好,愣了一愣。

另一个刺客已经出手,一记铁拳直砸向金钱钱鼻梁骨!

金钱钱又“哇!”了一声堪堪躲过。

两名刺客追着金钱钱走,还没动手,只听金钱钱又是“哇!”了一声!

紧接着一声脆响,原来是金钱钱怀中的朱牙剑太长,一下就把搁在桌边的上好青瓷花瓶碰碎在地。

金钱钱吸气大叫:“五十两!!”

刺客对视一眼,趁机包抄而上。

金钱钱赶紧逃命,跳上桌飞下凳一个转身时没留心,朱牙剑又把墙壁上的古画扫落在地,撕成两截。

金钱钱哭腔道:“哇!!七十两!!!”

这么一叫一回身,朱牙剑尾又扫中抽屉上的精绘白瓷水壶,金钱钱在脆响声里跳起鬼叫:“哇!!!四十两!!!

于是一叠声的乒乒乓乓,厢房里值钱的东西就这么摔了一地。

金钱钱悲愤至极,恶狠狠心想回头就把赵丹容关茅房里数苍蝇泄愤,数错一只不给饭吃,一边刷地拔出朱牙剑更恶

狠狠道:“来呀!!”

这一声吼出,两名刺客对视一眼,目光都落到朱牙剑上。

此时的朱牙剑,只是把好剑。

流畅、优美、纯粹、洗练。

带着隐隐的奔雷之势,却没有一丝戾气。

一点儿也不像握在赵丹容手中时那道有着莫大危险的黑色月光,那般诱人、惑人、嗜人。

金钱钱也看向朱牙剑。

他这时才突然明白,为什么朱牙分明是把黑色的剑,却总是带着一股月光般的银白。

因为朱牙本就是黑色的,又是白色的。

一把剑的铸造,必经由铁成钢的千锤百炼。而在那百炼成钢中造就的剑身纹路,俗称剑花。而剑花的纹理和颜色常

被铸剑师用来为剑命名,比如古代名剑龙渊、鱼肠。

朱牙的剑花却如一笼只有黑白两色的纱。

朱牙,该是由黑白两剑融为一体重新铸造而成!

金钱钱刚为自己的新发现惊异不已,竟忘了面前的是两名刺客!

一道剑芒直逼双目,惊得金钱钱眼一瞪人一跳,刚后撤一步,突觉手中一轻。

手里的朱牙剑没了。

金钱钱眨眨眼睛抬头,两名刺客跳窗而逃,正背着朱牙剑!

金钱钱猛吸一口气——这两人不是刺客,是毛贼!!

此时听见响动的小二终于带着一帮护卫冲了进来,只见金钱钱的身影也自窗口跳了出去:“哇!!还剑!!”

金钱钱追着两人跑了老远,还是没把剑追回来。

他还把人跟丢了。

于是他又风急火燎飞奔回来,正撞上刚优哉游哉逛回来的赵丹容。

赵丹容一听朱牙被抢,心都跳到嗓子眼,一把推开厢房门。

金钱钱第一次看见赵丹容又惊又急得唇色都有些发白。

赵丹容一眼往屋子里扫去,可不正一室狼籍。

朱牙剑,是由两柄残剑熔铸而成。

一黑剑,名天诛。一银剑,名天邪。

便是当年天字少年的佩剑,与主人同名。

朱牙朱牙,一半的诛,一半的邪。

当年的天诛呆立绝耳崖上,身边只剩了被天邪丢弃的天邪剑,与他手中的天诛剑同样因恶战而磨损残缺,也同样在

星空下映着一弧绝望到死的光。

东海神珠、西域龟甲、昆仑千年玄铁、冰山雪水,精纯赤炭,刚石剑炉。

八年前,枯根大师应好友未定和尚之请接手两柄残剑,四四十六日起炉,五五二十五日铸剑,六六三十六日精磨,

才成朱牙。

陪伴多年,朱牙被赵丹容精心保存,仍不免有所损伤。于是半年前赵丹容拜托苏不弃寻访枯根大师,苏不弃便偷偷

用耗时数年积攒下的三瓶还香大归丹,换得枯根大师应允再次熔炼。

朱牙不仅融入了未定的恳切,枯根的心血,苏不弃的诚挚。

还有当年的天诛,当年的天邪,为了当年而坚持至今的赵丹容。

朱牙,就是赵丹容的整个前半生。

丢失了朱牙,赵丹容只觉心脏被人生生割去了一半。

一边金钱钱气急败坏开始讲事情始末,赵丹容却一个打眼,视线便被锁在桌上一角。

一张不小的纸,平摊着,上面横横竖竖写着大小不一的许多字,涂鸦一般,让人远远一眼看不真切。混在那堆狼籍

里还真挺适合。

赵丹容突然瞪大眼睛。

噎了一噎。

然后猛地把滔滔不绝中的金钱钱一把推向门外砰地关门落锁大吼一声:“不许进来!死也不许!!”

金钱钱关在门外呆若木鸡。

门里赵丹容蹭蹭蹭跑向桌边拎起那张纸条,皱眉拧在一处,嘴角却是不由自主翘起来。

上头还真写了很多字。却不是涂鸦。

字体相当漂亮,严谨固守中翩若惊鸿。

写的却是一大堆——“小亲亲”!

特别是正中那三字,又大又重。

赵丹容可以想见楚一风写下这些字时嘴角的暗笑。

他也便呵呵笑起来,又舒了口气。

要是让金钱钱看见这张字条,他就要做好被金钱钱嘲笑几十年的准备。他不干。

这一舒气,就看见字条右下角不起眼处,还有另外几个字。

兜率寺相候、此刻。

第九十五章

金陵城外三十里,十五年前毁于战火的狮子岭兜率寺,早已重建。

庙堂不大,香火不旺,只有六个和尚。灰胡子的老住持智德和尚很喜欢小孩子,平时在寺门口摆个摊子替人解签,

售些僧人们自制的各式护符。

兜率寺重建时,楚王楚天玉亲自调拨了二十株东洋进贡的粉樱,种于寺庭。

许是今年气候温热,又许是东洋之物品种奇异,正梅开时节,粉樱已半数开放,还有半数含苞待放。

此刻花枝摇曳,带起善男信女们系挂其上的护符,求财求子求姻缘求平安,长长的红穗子飘荡空中。

去年的护符刚被僧人们解下收好,新年未至,已有这许多。

只有一棵树上寥寥无几。

此树已花落,新绿正娇嫩。

许是人们都爱花繁之美,便冷落了这株早醒之樱。

只有一人立于此树之下,正将一枚护符悬挂枝上。

那只手修长、瘦削、白皙、有力,一贯很干净。

他略顿,抬头看向树梢。

片片嫩绿的枝上映出条条护符的红。

天气很好。

他想起某人温暖熏人的笑容。

便似是这只余绿叶的树上骤然桃花齐放。

他便笑了。

回头看去。

视线中,正是站在摊子前和智德和尚说话的赵丹容。

赵丹容刚急急赶到此处,带着微喘又问了智德一句:“还不晚呀,真的卖完了?”

智德和尚指指空空如也的摊面,又指指那棵早醒早开早谢的樱树,道:“就是那个人把今天剩下的一百枚护符全买

走了。”

好奇的赵丹容随之一望。

就望见了那个正看向他微笑的楚一风。

门庭疏落,枝叶婆娑,春寒料峭的风里花香微送,一切像极楚一风此时清而不冷,高而不傲,有些模糊有些微妙却

相当好看的笑意。

赵丹容走向楚一风。

楚一风轻唤一句:“你来了,容。”

赵丹容诧异站定。

他突然想起数月前襄樊之战,楚一风站在城楼上衣袂飞扬,远远对着赵丹容做了个口型。

当时的赵丹容以为只是个打招呼的“哟”。

现在才发觉,那该是个“容”。

大片花树包围,楚一风却站在唯一一棵绿树下。

粉色花瓣随风飞舞,沾人衣襟。

一种暖暖痒痒的感觉在赵丹容心底里藤蔓般生长抽紧,叫他忽觉视线模糊,喉头哽咽。

——繁花落尽,有人为你等。

于是那一刻,楚一风又看见了赵丹容的笑容。

万顷桃花骤然齐放。

熏风中花瓣如雨零落,赵丹容走到楚一风跟前。

楚一风轻笑道:“以为你会更晚些。”

赵丹容道:“等很久了?”

楚一风道:“还好。闲来无事,找了点事做。”

赵丹容狐疑道:“什么事?”

楚一风但笑不语。

赵丹容只好道:“为什么选这棵树?花都没剩几朵了。”

楚一风略微耸肩,道:“没人跟我抢啊。”

赵丹容就笑了。

楚一风也轻笑一声,自赵丹容身边擦身而过时一搭赵丹容的背,道:“你自己看吧。”

说完,楚一风就走了。

赵丹容更是狐疑,小心翼翼看向树梢密密麻麻挂着的护符。

全是楚一风方才挂上去的。

赵丹容翻了一张看,愣了愣。再翻第二张、第三张。

护符上全只写了三个字。

赵、丹、容。

脑海里浮现楚一风对着赵丹容的名字想些什么又写不出来的模样,忍不住又笑得乐呵呵直犯傻气的赵丹容低喃道:

“笨!只写个名字,佛祖也不知道要保佑我什么呀!”

正又满意又得意的花痴当头,忽听个小和尚跟他说话:“施主,您背上粘的什么?”

赵丹容“啊?”了一声,反手左摸右摸,还真摸到了一块纸片儿似的东西。一看,还是护符。

只不过这块的字多一些。

打头还是三个字,赵丹容。

赵丹容往下看。

赵丹容忽然想,叫做楚一风的人,应该是记忆中那个冷静稳健甚至有时候严谨固执到规板的人吧?

第一句是,昨夜父王开宴,西域舞娘艳舞助兴,裸露白腿,妖媚非常。

赵丹容又想,叫做楚一风的人,应该是记忆中那个逗一逗耍一耍就会生气摆脸,碰一碰亲一亲还会尴尬红脸的人吧

第二句是,看在我眼里,全是你的脸。

赵丹容抬手扶额。

他还突然想起,如果他不来这里赴约,或许就已追回心爱的朱牙剑了。

来了这里,楚一风又告诉了他什么?

如今剑没了,楚一风也走了。

赵丹容太阳穴青筋一跳,捏着最后那枚护符咬牙切齿。

——骗子!

——楚一风这个大骗子!

夜色中回到焚香楼,又丢了剑又丢了脸的赵丹容整个人扒在桌上唉声叹气。

一旁金钱钱也愧疚得垂头丧气,已听金钱钱讲述经过的苏不弃拍拍赵丹容的肩。

他们不知兜率寺那一出,只当赵丹容是因丢了朱牙而伤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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