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闹——玉九狸
玉九狸  发于:2012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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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怎么办是好……”董绍卿失神自语。

“或许阿琐福厚能扛过此劫也未可知……”四郎说到此处不由低下声来,终于叹道,“天劫就在这几日间,你好好待阿琐吧,多得一刻是一刻。我也要上山准备应劫事宜。若有来日,你我再叙。保重。”

董绍卿只觉天旋地转,胸中如灌了铅,把心压得闷痛不已,几乎喘不上气,怔怔呆立,也不知四郎何时离去的。

阿琐在外面玩了一阵回来,在外间没找着董绍卿,径直寻了进来。见董绍卿立在屋中央,脸上又似悲痛又似茫然,不禁吓了一跳,忙上前来以手背控他额:“你怎么啦?可是病了?”董绍卿看向他,眼中神采重聚,狠狠把他的手握进手里,阿琐痛得直呼起来:“哎哟,放手!放手!快放手!痛死我了!”董绍卿也不言语,一个用力把人扯过怀里狠狠抱住。不由想起四郎那句“多得一刻是一刻”,悲从中来。

“你这是做什么?”董绍卿甚少在日间与阿琐亲密,平日去撩他还会被赶到一边。

董绍卿笑了笑,说:“你不是喜欢喝鸡汤吗?我们这就去钱四家买一只做来吃,可好?”阿琐顿时欢喜得直拍手,扯了董绍卿的袖子就往外跑去。

一连几日,董绍卿对阿琐关怀备至,有求必应,连活都不做了,只陪着他闹。阿琐觉得欢喜之余又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夜间,两人喘息渐平,阿琐忽闷声道:“你这几日可有些奇怪了。”董绍卿亲亲他:“怎么奇怪了?”“以前我做什么你总是不准不准的,这几日你样样都顺着我。我说去放风筝就去放风筝,我说要吃鸡就给吃鸡。”“以前我哪样没顺着你,还不是你要放风筝就给你做,你要吃鸡就给你买?”阿琐想了想,点点头:“哎,真是。不过,以前你做归做,总是要说我几句的。”“现在这样不好么?”“唔,是挺好,就是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董绍卿笑道:“我看你呀,是皮实,欠收拾!”阿琐闻言又张言舞爪起来,又闹腾了一阵才带着倦意睡去。董绍卿摸摸他微凉的脸,在他耳边轻声道:“不管怎样,我总会守着你的。”阿琐睡梦中只觉得有只蚊子在自己耳边飞,伸手挥了挥,又在耳朵上挠了几下。

第二日鸡鸣了几遍董绍卿才醒转,脑袋沉得像有一半留在梦里没带出来。昨晚早早就睡了,怎么今晨这么没精神?以手抚额,心里忽然一空,坐起来一看,床上只有自己。以为阿琐出去方便了,等得一会,却仍不见回来。董绍卿心中暗道:“难道他这么早就已起身了?平日里三催四请且还要赖上一会,今日怎么这样勤快?”看床头衣物,确已不见了阿琐的。董绍卿着慌起来,只觉这个清晨大不对劲,慌忙掀了被子,连衣裳也来不及披,跣足往外奔去,口中大呼:“阿琐!阿琐!”

一大清早的,王府看门人正缩在门房里打盹。这几日公子不知去了何处,上面没压力,大伙儿都松懈下来。刚梦得迷迷糊糊突然耳边炸雷一般响了起来,惊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擂门,又疾又猛。门房一边嚷着“来了!来了!”一边将门打开,还未待看清来者何人,就听见那人急促地问:“九思可回来了,砚方呢?”门房使劲揉了揉眼睛,认出来人,陪笑道:“董公子,这么早啊。我家公子还未回来,砚方也不知去了何处。待我家公子回来,我……”话未竟,董绍卿急急匆匆一拱手,扔下一句:“知道了,多谢!”便如一阵风般离去,看得门房不禁傻眼,喃喃道:“最近这是怎么了,都跟着了疯魔似的。”

董绍卿回到家中,在门上贴一字条,又嘱街坊邻居若看到阿琐、四郎、砚方、王九思中任一人,一定将人留住待自己归来,一个人背了干粮往县城周围的山上去找妖精了。一路寻一路喊,妖精没找着,山里的猎户、樵夫倒是出来看热闹了。一连几日,人瘦了一圈,阿琐依然杳无音讯。

这日一大早,董绍卿正锁了门打算再出去找寻,一转身,便有一人立在跟前,火红衫子白玉面,正是四郎。

董绍卿几要喜极而泣,攥紧了四郎的手腕迭声问:“阿琐在哪,阿琐现下在哪里?”

四郎责难道:“你怎么不看住他?”

董绍卿惭道:“是是,是我不好,没有好好看着他!阿琐他现在何处?四郎你帮帮我吧!待找着他,我必定寸步不离守着他!”

四郎叹道:“便是守着,又能守得几日。”

董绍卿的泪落了下来,心痛欲死。四郎心道:“又是一个痴儿。”不再为难于他,将阿琐去处说出。

董绍卿连连敲打自己的头,懊恼道:“该死,该死!我怎么竟没想到此处!”谢过四郎,匆匆而去。

四郎凝视他背影良久,喃喃道:“自古难两全,你们且看上天安排吧。”抬头看了看天尽头慢慢聚拢的乌云,拧起长眉,快步寻了个僻静之所,施了个法术急急离去。

第十章

县城西郊八九里开外,董绍卿看着眼前略显破败的老旧宅院,各色心绪五味杂陈。犹记得在此处第一次见到阿琐的情形,那时只觉得这狐精实在可恶,恨不能抓来狠狠教训一番以解心头之恨。此刻回到此处,回想当时情形竟觉得那小狐狸说不出的可爱,只望他能和自己一直这么闹下去才好。将锁上积的灰轻轻拭去,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咔”的一声脆响,董绍卿心头也跟着一跳。稍稍用力,门便“吱吱呀呀”缓缓往两侧退开。 董绍卿踏着石板路朝里走去。庭院中安静非常,偶尔几声鸟鸣让人感觉到尚有几分生气。除了石板间原本枯黄的草中稍稍冒出几缕绿条,院中与那日离去时殊无二致。几处厢房都锁着,门上积了不薄的灰,唯有书斋门虽紧闭,却未落锁,灰尘也淡。董绍卿心中一喜,有些急切地欲将门推开,又不由生出几分惆怅,手上一顿,动作轻缓地将门推开。只见书桌上凌乱地放着几本摊开的书,绕过屏风,进了内室,紧靠墙壁的木床上两片帘子垂在床沿。董绍卿站了一会儿,才放轻了脚步靠过去,抬手轻轻撩起床帘,果不意外,厚实的被子皱巴巴地铺在床上,中间隆起一个小团。伸手揭开被子,一团浅褐色猛然跳走,董绍卿不防,手上被尖锐的爪子狠狠划出几条道来。

阿琐自来到这与董绍卿初次相遇的董家别业,每日里除了出去打食,便是窝在这屋里不往外挪一步。虽已开春,寒意未褪,他畏寒,不愿出去,实在无聊便翻翻董绍卿书架上的书。他识字不多,都是拣些有图画的故事书来看,半懂不懂很快就又犯起悃来,打个哈欠便从善如流地再度爬上床,一天倒有八九个时辰是窝在被子里的。

董绍卿进来时,阿琐确在睡觉,只是畜牲的警觉性有多高,耳朵又有多尖?董绍卿推开书斋门时,他就已经觉察。若在平日,他自然立刻就能从脚步声中辨出来人,董绍卿为怕吵醒他刻意放轻的步子,倒显得鬼祟,加之他从不料想董绍卿能找到这儿来,听到动静时,心中就以为进了贼,不禁大为恼火。他逼不得已离了董绍卿,这几日心中已是压抑至极,遂决定要给这小贼些厉害瞧瞧。于是伏在被中只是不动,待那人走近瞅准时机就要狠狠给来人一爪。待发现那是董绍卿,收爪已来不及,虽极力偏了过去,依然在对方手上留下几道不浅的爪痕,有几处已然见了红。阿琐见那渗出来的几点血渍,心中愧疚,垂着毛茸茸的脑袋,伸出软软的舌头轻轻舔在伤口上。

董绍卿一时不知该气他还是该安慰他。“现下知道愧疚了?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让我好找。当初是谁说去哪必会先告诉我?”他多说一句,阿琐的头就更低一分,整个身子都要趴到他手臂上去。董绍卿寻了他几日,原本心中压着一团火,见他这样,气焰顿时化作一腔柔性,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阿琐”,把那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小狐狸给搂进怀里,以脸蹭蹭他皮毛,即便是一人一狐,也看出些缠绵来。“我说过会守着你的,可不许再跑了。”阿琐抬起两个茶色的圆眼睛,眼里润润的,乖乖地点点头,老实偎在他怀里。

董绍卿拉着阿琐回城里买了些米面肉蔬,两人就在这别院中住下了。董绍卿没活做,好歹还能看书解闷,阿琐无聊得很,故意在他看书时闹他。董绍卿无法,干脆提议将这别院里里外外都收拾一番,阿琐虽不愿动,却也寻不出其他法子解闷。这别院虽不大,收拾起来也颇费功夫,两人一边收拾一边瞎闹,事倍功半,几天也没收拾出个样子来。

这日,董绍卿一大早心中便没来由的有些不痛快,似是忘了什么事般空荡荡,又似堵了什么般气息不顺。阿琐那个没心没肺的见他时不时捂了胸口揉搓,也凑上来担心地道:“你怎么了,可是我昨晚上压到你了?还是身子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城去请郎中看看?”董绍卿对他笑笑:“没事,刚才有些气闷,现下已好了。”阿琐见他脸色如常,点点头,端了水盆子出去倒水。董绍卿见他出去,皱起眉头,又伸手揉了揉胸口,奇怪,没来由得心慌!“我去收拾书房啦。”外头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董绍卿从厢房的窗棂往外看见那个穿着厚实,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一双冻得有些发红的纤细手臂的少年,端着半盆子水摇摇晃晃地小跑着朝书斋跑去,不由露出笑容来,也没忘了叮嘱一句:“慢着点,可别摔了!”那人头也不回地回了声“知道了”,脚下却一点没慢下来。董绍卿摇摇头,胸口的郁结也散了,噙着笑意开始修理厢房的窗户。

一阵冷风吹来,似乎能让人从骨子里冷出来,董绍卿不由哆嗦了下,抬起头往外望去,诧异地发现这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不知几时起,头上大朵大朵的乌云将半个时辰前还懒洋洋地挂在天上的太阳给遮得只剩了一小片,天那边成片的乌云正往头顶上聚过来,看来不多时,这一小片太阳也会被遮得没影了。董绍卿突然想起了《逍遥游》中那只广不知几千里的大鹏,传说它若撑开双翼,其翼有如垂天之云。董绍卿想,那遮天避日的黑羽张开大概就是眼前这副景象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从早上便藏在心里的那份不祥之感此刻清晰地浮了起来,董绍卿手抖得没法再握紧手中的工具,掉在地上,哐当一声,也把董绍卿给砸醒了。他在心里大喊了一声“阿琐”,人已惶惶然冲了出去。

阿琐看着慢慢在自己头顶上聚拢的云有片刻的呆愣。从知道天劫将至,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日。等终于到了这一日,似乎又觉得太快了些。他咬着唇,抬头看那沉得要掉下来的乌云,眼中蓄满泪水。董绍卿已经从厢房奔出来了,见他呆在书房门口,大喊一声:“阿琐!”阿琐回头,看他疾跑向自己,终于一咬牙,冲进书斋,吱呀吱呀将门推上。时间其实不算长,可在董绍卿眼中,流着泪的阿琐好像已经站在了时间的那一头,等自己终于赶上来将要触到他时,门已经在自己面前合上了。

“阿琐!阿琐!你开开门!你快开门!”董绍卿一边拍门一边大呼。里面阿琐背靠着门,蜷成一团,感受着透过门传来的牚力,咬着衣袖哭成泪人。

“呯”背部突然感受到一股大力撞击,董绍卿正用身子撞门。因用力过猛,被狠狠一弹,竟从台阶上滚落下去。阿琐从门缝中瞧见他额头已经给石阶磕破了皮,红了一片,急喊道:“别撞了别撞了!”

“好,我不撞,你给我开门!”

“不开!你快走啊!”

两人就在撞门、“开门”、“不开”中僵持着。厚厚的云层终于聚起,几道碰撞出的闪电在黑暗中如利刃一般落下,轰隆的雷声紧随其后。阿琐浑身颤抖,尖叫一声,哆哆嗦嗦爬到桌子底下躲着,毛茸茸的尾巴将整个身子团起来,脑袋直埋在最里面。

此刻天已全黑,狂风大作,乌云翻浪,院中飞沙走石、房上瓦片翻落、地上草木狂舞、头上雷声滚动、眼前闪电飞落,各种声响景象齐齐发动,真如有千军万马聚在乌云之后奔腾而来。董绍卿心中惊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发狠般用尽全身气力撞在门上。撞了几回,门闩终于承受不住从栓口中蹦落。董绍卿不防,狠狠撞在地上。忍痛从地上爬起,一眼就瞧见了正缩在桌下瑟瑟发抖的小狐狸。

“阿琐!”董绍卿忙跑到桌下将狐狸抱起。阿琐此刻早被吓呆,双目紧闭,脑中浑沌一片,几个霹雳落下,身子筛糠般颤动。董绍卿也被这狰狞景象吓得不清,一矮身猫在了桌子底下,嘴里却不忘安慰已然神志不清的阿琐:“没事,没事!莫怕,莫怕,有我在,有我在!我会守着你,我会守着你的……”一道闪电带着霹雳巨响轰然落下,头顶哗啦作响,瓦片乱坠,半截房梁直接掉了下来,连带房顶也塌了一多半,在这诡异的黑暗中让人心头擂鼓一般停不下来。阿琐“啊唔阿唔”低叫着只管往董绍卿怀里钻,董绍卿也吓得赶紧往桌子底下又缩了几分,暗想:“这若落在阿琐身上,十个阿琐也抵不过!”身子抖得无论怎样都止不住。耳中轰鸣不断,目及电闪不止,董绍卿心惊肉跳地等着仿佛随时会会落将下来的利刃,紧搂住瑟瑟发抖的阿琐,心中恨不能代他受了这天劫。

云层翻着滚着汹涌重叠,渐渐形成两个大块,还真像一只鸟张着两只翅膀,只是这翅膀未免太大了些。两块云层将其他小云块都给吞并融合了,渐渐往彼此靠拢,像是要进行最终的较量。忽的狂风一掀,原来还谨慎试探的对手借着这力狠狠撞在一起,一道比之前不知闪亮、锋利多少倍的光刃从撞口兜头往底下一人一狐劈了下来,董绍卿耳中、目中、脑中霎时一片空白,随着一声好似天地崩裂之剧响在头顶炸开,只来得及在脑中滚过“阿琐!”,眼前一黑,顷刻没了意识。

阿琐自打现了原形神志便混沌了,仿佛在油锅里过了一回,耳中劈啪作响,身上似烫还冰;又仿佛被压在千钧之下,左钻右突脱不得身,几要窒息。正焦躁恐怖时,突觉天地收缩,兜头兜脸地朝自己压了过来,黑暗混沌中一道有如神兵的闪电劈了过来,除了眼睁睁任它刺痛自己双眼,来不及作任何思想,整个身子已然成灰。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阿琐耳中模糊闻得几声鸟鸣。初时如隔鸿蒙,再听又在云端,渐听渐近,渐近渐清,不多时,阿琐眼珠转动,便如做了场梦般悠悠转醒。才睁眼,近在咫尺的色彩便令他一阵眼昏,闭了闭眼,重新聚焦,才发现,是一片极熟悉的淡青色,习惯了的体味窜入开始苏醒的鼻子,阿琐知自己是被董绍卿护在身上,心中安定下来,不由有些欣喜。扭了扭身,欲从董绍卿怀中挣出来,却丝毫动弹不得。阿琐有些嗔怒地咬了身上人一口,那人却无任何反应。阿琐一愣,心中焦急起来,又用力咬了一口,仍没反应。阿琐顿时全身僵硬,手脚冰凉,脑中更是一片空白,好半晌,才颤巍巍地将耳朵贴上对方左胸,一片安宁。不死心地听了又听,风声、鸟鸣、叶响,就是没有想要听到的心跳声。心口是像给人狠狠捶了一拳,又像被大石碾过,一颗心成了灰,化了粉,胸口空得厉害,身体动弹不得,眼泪却大颗大颗掉下来,喉咙中发出破碎的“啊呜啊呜”声,惊得刚落在树上的几只鸟弹跳着飞了出去。

好一会儿,阿琐一边哭一边扭动身体,奋力从董绍卿身下脱出身来。碎木破瓦随着他这么一动,哗啦啦乱响一通坠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从底下钻出来,白晃晃的阳光差点又让他昏过去。赶紧闭了眼,慢慢适应这从暗到亮的转变,阿琐站在瓦堆上愣愣地看着几乎埋在废墟中的高大身躯,又一声尖锐的悲鸣从口中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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