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彬怔了怔,“干嘛?先说清楚,我可没那么多钱。我一个月生活费也就几百块,你拿去救急,跟人说说,先留着
你那只手呗。嗯……你就说……你就说你就快当大工了,当了大工才有钱拿,才能还钱还得更快,他们肯定愿意要
钱,要你手有什么用啊,不能吃不能喝的,对吧?”其实黄卫平一个月给他的零花有一千,他觉得应该少说点儿。
肖同亮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盯着黄彬,就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黄彬瞪着他,“干嘛?不要拉倒。”他翻了翻包,“对了,我今天只带了100块,先给你。明天,明天你在这里等
我,我再拿点儿给你。”
肖同亮没伸手去接,黄彬拉过他的手来,把一百块拍进他手心,“我姥爷病了,我要先回家了。”摇头晃脑的走了
。
第二天肖同亮并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黄彬沉不住气了,他害怕肖同亮真被人砍了手,一个人偷偷跑到那家店里,趁美美出门买煎饼的功
夫让她帮自己叫一下肖同亮。
过了好久,肖同亮才出来。两只手都在。
黄彬一见他就急了:“让你在巷子口等我,你怎么不去呢?放我鸽子?你——”
肖同亮叉着胳膊,没看他:“我出生没多久我爸就死矿里了,十岁的时候我妈改嫁了,我一直跟我叔我婶长大的,
出来是为了不再花他们钱,再没联系过我妈。”
黄彬愣了,他聪明,一转念就想到了:“你……骗我钱?你怎么知道我要从那走?有人告诉你的?谁说的,刘元宝
?”
刘元宝是上次带他来的那个小混混。肖同亮没否认。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呀?你才从我这儿拿了100块不是吗?够干什么?”
肖同亮还是没吱声。
黄彬转了转眼珠:“刘元宝和你那铁瓷儿下的套吧,让你来骗我?那你干嘛这会儿又说了,你不怕他们收拾你呀。
哦,你是大阿福的‘那个’,他不舍得?”
肖同亮涨红了脸,吼了起来:“你少胡说八道!”
他叫声奇大,周围的人都转过脸往这边看。
黄彬瘪了嘴,哼哼唧唧地说:“干嘛那么激动啊,我又没说错,店里的人就是那么说的。”
肖同亮怒目而视,瞪了他几眼,转身就要走。
黄彬伸手拉住他:“开个玩笑嘛,脾气真大,我都没发火呢。我还被你骗了呢,也没见我这么激动啊。”
肖同亮皱着眉头,渐渐平复下来:“反正……反正我没安着什么好心,你以后别来了。”
“好心是什么,什么是好心啊?你把这事儿告诉我不就算好心了吗?”
肖同亮看着他,“我利用你,想要钱,你不生气吗?”
黄彬翻着眼睛看着他,突然笑了,明明只是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少年,肖同亮却觉得他笑得像决意离开家时的母亲
,既落寞又无奈。
“什么叫利用呢?刘元宝也好,其他人也好,你以为他们是真愿意跟我一起玩呀,不就是图了花钱爽快吗,除了这
一点,我一无是处。花钱买高兴而已,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他们不是你真正的朋友啊。”
黄彬笑眯眯:“真正的朋友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不是真正的朋友也能陪我啊,这样我就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想不起来自己是没人要的。”
肖同亮听李福海和刘元宝讲过黄彬的事情,他突然觉得其实这个看起来不知生活疾苦的男孩其实挺可怜的,有些难
过起来,想想出卖他的刘元宝更觉得生气,可是面前这个男孩,可能连这样的“朋友”都觉得珍惜吧。他拍了拍黄
彬的肩膀:“利用你的人就不是朋友,你记住了,那种人不要理他们。不要说什么自己是没人要的,以后有我呢,
有什么事情找我好了。”
黄彬看着他:“那,你跟他们,不一样吧?”
肖同亮瞪起眼睛:“当然不一样了。”
黄彬斜着眼看他,笑得恶心吧唧的:“我没看错,你这人还挺好的。干脆,你不要跟着李福海了,做我的‘那个’
吧,我才舍不得让你设‘仙人跳’呢。”
肖同亮把手拿下来,转身就走,黄彬揪住他的衬衣:“好了好了,我不开这个玩笑了,你别生气。”他看着肖同亮
,认认真真地说:“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要回家了,我姥爷刚好了两天,回头找你吃饭,不许爽约。”
他揉着后脖子走了,心里琢磨着要好好收拾一下李福海和刘元宝。
两个月以后,刘元宝转了学。有人说他是因为偷了东西,还有人说他在校外打架伤人进了局子,但是也有人偷偷的
说,那是因为他躲在学校厕所里,意图对化学老师不轨,不管怎么样,反正刘元宝和化学老师都离开了学校。至于
李福海,那年冬季的某一天他被发现没穿衣服躲在厕所格间里,冻得半死,得了肺炎,大病一场,从那以后没有当
着黄彬的面在肖同亮面前出现过。肖同亮对于李福海让他设套骗黄彬这件事无法释怀,少年人爱玩,也静不下来,
何况身边又有人陪,很快两个人关系就淡了下来,但还是会通过BP机联系。对于黄彬并不是什么善茬这件事,肖同
亮也许注意到,也许没注意到,更可能的是,知道了却舍不得离开,两个童年都有阴影的少年,就这样走到一起。
命运女神不会永远偏向某一个人。黄彬很快就知道了,要得到一些东西,不管用什么手段,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
一点,李福海通过一个秋天,从黄彬那里学会了,而黄彬经历了半年,又从李福海那里学到。
肖同亮爱玩游戏,黄彬用爷爷给的零花钱在游戏厅附近租了个小屋给他住,李福海找人照了两人的照片寄给了学校
,教务组长又通知了黄卫平。一直有心脏病的黄卫平进了医院,做了手术后因为院内交叉感染再也没有出来,黄彬
也就被赶出了家门。
戚维扬将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完:“这就是故事的前半段,是不是很令你恶心?想知道后半段吗?做好准备,那会更
令你作呕。”
第一百二十一章:心魔(五)
戚维扬将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指骨和关节的形状清晰可辨,仿佛要藉由这份力量,支撑自己叙述下去的勇气。
苏笏忍不住说道:“如果你……”
戚维扬有些自虐地说:“总要去面对,就像外科手术一定要把腐烂的肉连同堵塞的毛细血管一起剜掉一样,放着不
管,只会烂得更厉害。问题是,切掉了就能痊愈吗?有时候,我觉得心理医学与生理医学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有异
曲同工之妙——问题来了永远有一个解决方案,脑干溢血可以钻颅取血,呼吸衰竭可以上呼吸机,切开气管,肾功
能衰竭可以透析,可以插导尿管,在身上插遍大大小小的管子,以营养液维持生命,就像盆栽的植物,只是还‘活
着’而已。心理问题也是一样,说出来,强迫自己找到症结所在,能够接受并坦然面对的人固然值得钦佩,全盘忘
却的人又何尝不令人羡慕?所谓的等待时间去愈合伤痛都是人们自我欺骗自我安慰以期卑微地活下去的借口,这世
上从来没有一种药或是劝导什么的能让伤痛痊愈,时间不过是能让人习惯那种痛苦,就像是活着的盆栽,也不过是
为了在不影响正常生活的前提下去接受那些伤痛而已。即便社会发展了,科学进步了,一样永远没有办法真正解决
疾病和伤痛。”
苏笏没有看向戚维扬,眼神飘渺着不知落向房间里的哪个地方:“但是只有剜掉才能存活。”
戚维扬神经质地笑了:“存活,嘿嘿,存活。活着这个词语代表了太多无奈和绝望的被选择。李旼有曾经说过,我
的生命力就像蟑螂一样顽强,令他惊叹不已——”
他做了不要打断的手势阻止苏笏的插话,“你会了解到他并没有说错,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怎样一个无耻的,卑
鄙的,胆怯的,懦弱的可怜虫,你会认清现实,结束你……构筑的幻想,我是不值得……”
戚维扬加快了语速,假装没有注意到苏笏有些泛红的脸,“鉴于这实在不是件光彩而值得炫耀的事情,让我们来一
气呵成的结束它。”
……
……
那个夏天,黄彬已经不再去上课了,每天就和肖同亮混在一起,窝在那个小房子里。十几岁的男孩子,整天无事可
做,除了打打游戏,翻来覆去的就是做那些事情。肖同亮被黄彬折腾得够呛,就像整个身体被掏空了一般,有时候
连脚步都是虚的。他们又没有经济来源,只是靠黄彬原来那点儿老底,坐吃山空。黄彬高兴的时候会跑去商场给肖
同亮买新衣服,他最喜欢肖同亮穿白衬衫干干净净的样子。肖同亮虽然开心,但到底比黄彬年长,也知道缺钱的难
,有几次就提出找个理发店剪头发也好补贴一下家用,而且本来他也是干这个的,可是每次提出来黄彬都要大发脾
气,上起火来多贵的东西也摔在地上出气,肖同亮试了几次都只好不了了之。
其实肖同亮知道,黄彬并不开心,他有时候会打扮得整整齐齐出去,肖同亮不放心便跟着,走来走去就走到疗养院
旁边的那片海边,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海发呆。于是肖同亮明白,黄彬是后悔了,很后悔很后悔,无能为力的后
悔,无法回头的后悔,别说再来一遍的选择会是什么,即便是现在,只要有退路,黄彬也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他。
躺在床上的时候肖同亮也会想,黄彬说不定是恨着他的,没有他黄彬便可以继续呆在那个衣食无忧的家中,带着群
狐朋狗友吆五喝六的到处乱转,捅了漏子有人帮他收拾,还是个受人疼爱的小少爷,至少,可以在爷爷的庇护下假
装是,而不是像现在,什么也没有。
这些话肖同亮一直深深地埋在心里,从来没有问出口过。说出来就坐实了,还怎么继续下去呢,哪怕是像现在这样
,假装也好啊,他这么想着,这种扭曲而岌岌可危的关系也一直歪歪斜斜地持续着,直到许杉来的那一天。
第一百二十二章:心魔(六)
那天,黄彬和许杉大吵了一架,肖同亮拦不住,也不想拦,他满脑子里都是许杉带来的那个消息:黄彬给母亲打电
话,央求她回来带自己离开,而这件事黄彬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过。他愤懑,失望,只是靠在墙上听兄弟俩大吵。黄
彬的愤怒很好理解,他一心想脱离现在的状况,甚至隔三差五地不顾时差给母亲打电话,而母亲好不容易有条件带
一个人过去,机会却被许杉轻轻地撬走了。原因很简单,许杉的成绩更出众,在国外更有发展前途,他给母亲写了
一封信阐明了自己的意愿,于是黄彬又一次被甩下了。
黄彬大叫着:“从小到大,什么都被你抢走了!爸妈争夺你的抚养权,谁都不管我,留下我一个人受那个老腌臢婆
子和她儿子女儿的气!我是没人要的!没人要生我下来干什么?掐死我好了!你明明已经有爸爸了,还要和我来抢
妈妈!你有多恨我?你到底有多恨我?!”肖同亮皱着眉头,忍不住站起来,有些沙哑地说:“黄彬你说得太过分
了,他是你哥哥。”
黄彬没有吭气,面庞紫涨,将脸转到一边,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
许杉虽然长相和弟弟相似,不知为何就是有股让人难以亲近的冷漠气味,肖同亮一直觉得他和弟弟的感情并不见得
深厚。他咬着嘴唇,气鼓鼓地说:“你就是个拖累,到了国外也是妈的拖累!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难怪没人要!
”
黄彬猛地推了他一个趔趄:“你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
肖同亮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黄彬拖开的时候,他仍然不停地咒骂着。
许杉离开了,黄彬甩脱了他的手,扭头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肖同亮用勺子有一下没以下地拨拉着空杯子,轻飘
飘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黄彬蜷缩在角落的藤椅上,弓着背,膝盖顶到胸口,抱着双腿,有气无力地声音在静谧的房间中回荡:“因为我没
有地方可以去。”
肖同亮想两个人也许快结束了,已经准备开始收拾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这天,李福海的问候讯息又准时发到他手
机上,他忍不住趁出去买煎饼的机会回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发现屋门大开着,却不见人。
他吓了一跳,仔细观察又发现屋子里的东西并没有动过,这时,他听见了压抑着的,细细密密的啜泣声。
他在藤椅后面找到了黄彬,跪坐着,垂着头,泪流满面。
“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黄彬揪着肖同亮的衣襟,扯得他也坐在地上,“飞机失事了,爸爸死了,哥哥也死了
,是我让他去死的,是我害死他们的……”
黄彬捂着脸,低着头,肖同亮伸手去拉,只觉得湿漉漉的泪水一直顺着自己的指缝往下淌,浸湿了一大片衣服,他
不知道该宽慰些什么,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没有用处,只是轻轻拍打着男孩的肩膀。
黄彬哽咽着说:“我已经没有爷爷了,现在爸爸没有了,哥哥没有了,妈妈又不要我,我没有亲人了……小亮,我
没有亲人了……”
他哭得凄惶,肖同亮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也潸然泪下,两个人在屋中相互依偎着,阳光透过窗棂撒在他们身上,
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隔阂又烟消云散了。
昏昏沉沉中,两人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肖同亮觉得头晕眼涩,一摸额头好像还略微有些发烫,心想大概是
衣服湿了着了凉,急忙摇醒黄彬。屋子里并没有感冒药,只能去游戏厅旁边的那家诊所看看了。
他拉黄彬起来,说话间已觉得喉咙有些干痛,两人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巷子里的路灯前两天被小孩踢球打碎了,夏
季七八点钟,天空是深沉的蓝,不知为什么,肖同亮总觉得这种蓝比黑还要暗淡,就好像吸走了光亮一般。两个人
走到巷口拐弯处,却发现小诊所的门紧锁着,拍也没有人开。
肖同亮觉得丧气,他不太想去医院,黄彬却发现旁边游戏厅还亮着灯,捅了捅肖同亮:“从里面过去问问,我记得
好像连着的,这会儿不可能休息。”
肖同亮有些犹豫,但还是走了过去,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开了,他们一起往里走去。有令人不舒服的哢嚓声
和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们穿过长长的过道,肖同亮轻轻地叫着“大夫,大夫”,却没有人应声,黑漆漆的过道那端有个小窗,亮着昏黄
的灯光。
黄彬跟在后面,突然发现前面的肖同亮停住了,身体像筛糠一样的抖起来,黄彬推了推他,刚要发问,突然有什么
东西蒙在他脸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黄彬醒过来的时候浑身僵硬,身上更是冷得像坠入冰窖一般,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适应了许久,
眼前却仍是一抹漆黑,一丝光亮也没有,黑得无边无际。他竖起耳朵,仿佛有听到如同螺丝口松了的水管向下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