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正在大力的切着什么。
仿佛接触到她的眼神般,男人抬起头来。
看着她,桀桀桀的笑起来。
男人没有脸,空无一物的地方,架着一副眼镜。
好像很滑稽似的,她想。
男人身上开着花。
猩红色,大朵的。
好像了然了什么,她也呵的一声笑出来。
穿黑色上衣的男人又来了。
这个人总穿黑色,每一次来看自己,都穿黑色。
“在这里习惯了吧,最近好吗?有段日子没来见你了。”
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男人问白衣服的女人,“她最近怎么样?”
女人说,“还是那样,时好时坏,不过,最近不怎么闹了。”
男人点了点头,“那是好事。”
递一本书给自己。
那是本色彩艳丽的书,艳丽到仿佛眼睛会被灼伤一般。
不想要,想推开。
“看看吧,你一直喜欢看的。”
于是手仿佛有独立的意识般自己接了过来。
看就看吧。
书里面是一页一页的画。
很薄的纸,总是粘在一起,一揭就几张一起都揭起来了。
又不想放弃中间的内容。
于是用口水沾湿手指,一张张搓开看。
好麻烦。
觉得头痛。
抬起眼来,于是看到——
虫子。
恐怖的虫子。
小孩一般大,有八条腿,在床角。
虫子慢慢抬起头来,露出如条条深壑的肚皮。
肚皮在动,一鼓一鼓的,好像要发声。
发不出声来。
虫子长大了嘴。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震耳欲聋的声音。
捂住耳朵,还是听得见。
门突然开了,白衣服的男人女人冲进来,手里有短短的塑料棍一样的东西。
红色的光。
“虫子!虫子!”她声嘶力竭的叫着。
第二十六章:长着驴耳朵的弥达斯
初夏的太阳就很猛烈,有一种将所有水分吸食殆尽的畅快淋漓。
大地也是炙热的,反射着无处不在的光,热气腾腾中路上的行人有一种奇怪的扭曲感。
戚维扬坐在屋里吹着冷气和护士小姐对吃冰激凌好不惬意,心中充满幸福感。
“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就充满了对卡里尔先生无限的感激,人类的福音啊。”
“第一个做出冰激凌的人吗?”护士小姐边舀了一大勺边说。
“不。第一个设计并安装空调的人。正是由于前人的辛勤劳作我们才有得以乘凉的树荫啊,崇敬之心是必须的。”
“我不觉得吃鸡蛋的时候有必要缅怀一下母鸡。”方台台看了看盒子,“说真的下次小茶她舅舅再送单位福利过来的时候能不能说一声多要几盒草莓的,我喜欢草莓味儿的。”
戚维扬心想可是我喜欢香草味儿的,男人爱吃甜点有什么不行,但他还是没说出口。
“警局真有钱。哈根达斯这么贵,不发券儿谁去买呀,只有追小女生的冤大头。‘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切,爱她就给她买个房子,房子还要写她的名!”
戚维扬心说显而易见没冤大头请你,“话不能这么说,按哈根达斯的价位可以把它算在奢侈品一列,生活必需品大家都会拿阿堵物买,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拿阿堵物购买奢侈品,这个时候发给你这个券,你不得不去买,也算是半强迫性的给大家提高生活待遇吧。”
“我倒觉得这种半强迫性政策是不合理的,不是所有人都爱吃这个,譬如苏笏,他就拿来送人了,还不如发钱实在。但是从另一方面讲,说不定发券有别的好处。”方台台眨眨大眼,“譬如疫苗君说的那个赖以发家致富的东西。”
戚维扬一勺冰激凌放在嘴边,半天送不进去,“你要是张局长的下属,他非吐血不可。”
他看看挂钟,已经差一刻六点了。
今天是周五,每逢这个时候苏警官都会上门拜访,这个习惯已经延续月余了。
方台台将冰激凌盒扔进垃圾桶,拿纸巾擦了擦嘴,“苏警官每周来找你聊啥?原来周五这个时段都是胥大夫专有的。”
戚维扬将双手竖起来放在耳朵上,“来告诉我‘皇帝长着驴耳朵’,胥黎在竞聘副主任医师呢,忙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护士小姐哈哈哈的笑起来。
于是苏笏来的时候方小姐甜蜜的说,“理发师来了,长着驴耳朵的弥达斯又给你气受了?”
苏笏也听过这个故事,他哼了一声,“这个弥达斯没长驴耳朵,是专门卖半号鞋的。”
三个人笑得嘻嘻哈哈,戚维扬心想,几个成年人背地里说老板坏话还说得这么高兴也着实难得。
“上次那个入室抢劫的案子不是破了吗?他怎么还为难你?”
“不知道。也许是嫌张局表扬我没表扬他?我现在事事都请示,搞不清楚他还嫌东嫌西的干什么。”
“你又没说在赵处的领导下吧,尤其是和弥达斯同志一同汇报工作的时候?”
苏笏翻眼怪叫起来,“他领导我什么了?扔给我个卷宗就走了,出现场了解情况蹲点儿本来就是我一个人做的!”
方台台啧啧有声,“所以我讲说一定要嫁个有钱人。至少生的孩子保证心地单纯,你看苏警官这把岁数了还难得的保持有一颗童真的心。”
苏笏听不明白,他是真的听不明白。到鹭鸶常来常往他也跟方台台混得熟了,一次在和张小茶的“沟通”中更是充分领教了这个女人的辩术,随着语言反应能力的提高在单位里跟大家也比以前说的来了,偶尔还会得到一句“小苏你还挺幽默”之类让他觉得受宠若惊的评语。他深深地明了这一切都得感谢戚维扬和他彪悍的护士小姐,但唯独铁石心肠的赵启亮,他无论如何不想低头。明明是一直在给自己找难题的人,为什么要说是托了他的帮助?
戚维扬叹气,他不仅是一棵长了洞的树,这棵树还得传经授业,一棵多么不容易的树呵。
“我们从你同事的态度上入手。首先,你的同事,在目前阶段跟你没有利益冲突,他们平常就和你有交流,现在发现你……更爱说话了,可以开玩笑了——”
苏警官不忿的插嘴,“我以前就可以开玩笑。”
“对,你以前就可以开玩笑,但是人家不知道;现在你爱说话了,于是人家知道了,那么同事这一关是过了,也就是说你的日常工作中不致有‘生不如死’的感觉。现在来说说领导,首先你们已经有过节,其次他是领导,他还比你大,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先低下头来给你示好。事关尊严。”他严肃地说,然后听到方台台噗的一声笑出来。
苏笏完全不能理解:“不无聊吗?明明就是他不对。”
“我没说不无聊,但这是现实。好啦,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交给你一个案子,你办的不错,两个人都被叫到老板那里汇报情况,他这个时候怎么想,我想他心里是有少许的期待的,毕竟谁也不想整天见到一个自己痛恨也痛恨自己的人,对吧?”
“而你毫不留情的打碎了你领导脆弱的如同肥皂泡一般的梦想。”方台台嗤嗤的笑着说。
苏笏摇摇头,“巧舌如簧就是来形容你们俩的,每次被你们一说好像错的人都是我。我以前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多错。”
“谁让你找戚大夫,戚大夫日省三十次,比圣人还多呢。而且又爱揽事,还善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背,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责任……”
戚维扬轻轻咳嗽了一声,方台台笑了笑,走去端茶。
苏警官真心诚意的说,“那你觉得还有没有解决的可能?我也不想每天到单位都头痛今天又有什么难题啊。”
“有,不过还有一个方法可能性更大,而且更快。”
“什么方法?”
“去找阿波罗倾诉吧,让他给你换个工作。”戚维扬憋不住,笑出声来。别说,他还真的有几分同情赵启亮,夹在局长和眼中钉之间的火腿肠,还是这么一个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眼中钉。
“怎么可能。我费了多大劲才进来,这是我的梦想,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要实现的。”
苏笏扬起的头像在说“小鞋算什么,再小我也能穿进去”,戚维扬还是想笑,但又有几分感慨,苏笏应该是一个有坚定信念和意志力的人,他的决定不会轻易为其他事物所左右,对于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伤害到的其他人,他也会内疚,但不会感伤。这个男人,坚硬如磐石。
“对了,周六去医院看看郑小楠怎么样?”
苏笏一愣,点了点头。虽然马凤杰外逃,掌握到的证据足以将梁晖一伙定罪,他一直想去看看郑小楠,但不知道戚维扬是否愿意直面,现在他主动提出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方台台也很惊讶,放在以前,戚维扬对于他认为的“自己导致的”结果痛心疾首却不会愿意去主动面对,他宁愿在酒精里醉生梦死也没有再看一眼的勇气。她又看了看苏笏,她只看到了这个男人身上的变化,却没有注意到戚维扬,这两个人的影响,应该是相互的吧。
第二十七章:战栗
周六上午戚维扬下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辆黑色的别克。
“谑,鸟枪换炮嘛,看来你们局长真的待你不错。”
苏笏没吱声。
戚维扬习惯性的就要拉后座的门,突然听见一句“要不你往前坐坐,后座上我搁了个果篮,挺碍事的”,看了看,果然是硕大的一个,提手几乎挨着车顶篷,他坐进副驾驶位子上,问:“这么高不会挡到后镜吗?”
苏笏往后看了看,“还好吧”,他扶着戚维扬的靠背,歪着脑袋,将车倒了出去。
动作间戚维扬闻到一股极轻淡的雪松味,他下意识的看看台面,并没有见到香薰,转脸看去,难道是这小子的?
苏警官脸黑,但也隐隐透出点儿红晕,“早上去踢球了,一身汗。”
“……哦……”戚维扬讪讪的,不知为何也窘了起来,只得往窗外看去,两边的槐树郁郁葱葱,深绿之中夹杂着新绿,落下小小的浅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地铺在巷子两边,微风拂过,有阵阵的清香味。只叹平日萦于生活,还来不及赏花,便败了。
车辆前行,轮胎在马路上碾过,于是把尘与土夹杂着成了泥的花蕊一起狠狠抛在身后。戚维扬靠在后背上,街道两边飞逝而过的景物,让他有一种没来由的疏离感: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该向哪里去,放眼望去,远处的公路连着高架桥上下起伏,倒像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带,周而复始,没有尽头,仿佛会就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静默的空气里,他的手心浸满汗水。
周六的上午不堵车,他们开了不到40分钟就到了。
苏笏拎着果篮下车,戚维扬突然醒悟:“我都没买什么东西,要不到附近……”他四处打量,“也没个花店什么的。”
苏笏看了他一眼,“有果篮不就行了么,你送花不定张强还不乐意呢。”
戚维扬想,原来小张的全名是张强。
只得两手空空的进去。
过道里就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站在窗户前,轻轻的唱着歌,低吟婉转,却不正是郑小楠?张强就站在她身边。
戚维扬有些不安,小张会不会冲上来一拳打断他的鼻梁?
苏笏朝张强笑笑,算是打个招呼,戚维扬的手指蠢蠢欲动,他咧咧嘴,拼命跟想捂住鼻子的欲望作斗争。
郑小楠转过身,不施脂粉的脸上多了几分顽皮与稚气。
她用手指点他们,“你是市局二处的警察,你是……医生?”
戚维扬长出一口气,“唱的很好听。”
郑小楠笑得开心,“谢谢。”她走过去戳戳果篮里的水果,“我一直都喜欢吃火龙果,但是很多人都嫌没有味道。”
突然又严肃起来,“火龙果,又名青龙果,红龙果,性味甘平,内含大量花青素,有助于抗衰老和减肥,更是美白水果的不二之选……”她看看戚维扬,“像不像经济台主持人?”
戚维扬的脸像霜打了的茄子见了日光乍暖还寒,嘴角还僵硬着,眼中已慢慢的荡漾开了笑意,“有点像不是特别像,后面要加一句‘咨询电话1818-5918’。”又说,“你模仿能力很强,应该善加利用。”
郑小楠点点头,“我决定去考电影学院了,一次考不上还有二次,二次不上还有三次,张强陪着我呢,是吧?”
张强忙不迭点头,目光中充满憧憬,这一刻郑小楠简直就是他的女神。
郑小楠的主治医生是个中央支援地方的中年男子,头发在脑袋上盘成一个圈儿,说话慢条斯理。
“总体来说,还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治疗过程中有些反复,那个陪她的男孩子功劳不小,这种时候病人最需要的就是亲人、朋友的陪伴和安慰。再观察个把月就可以考虑出院了。院方也有引导她因势就利,把表演上的天赋应用到工作中去,关键是要分清哪里是舞台,哪里是现实……听说你也是医生?”
戚维扬有些赧然,但学究风气作祟,开始和中年男子探讨起住院病人的戏剧治疗来。他正滔滔不绝的说到“行为主义学派对于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交往能力的贡献”时,突然一阵嘈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叫声凄厉的如冬日里落入寒冷冰窖中一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随之颤抖了起来。
中年男子叫住急匆匆的护理员,“怎么了?”
“重症32床又发作了,说是看到了如小孩般大小的虫子。”
戚维扬和苏笏走到拐弯处,正看到穿着白衣的护工将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按在治疗椅上,女人的声音已经沙哑,仍在不停的叫着,戚维扬产生了天花板往下掉灰的错觉。说不定不是错觉。
女人将脸转过来,那是一张因挣扎而狰狞的,疯魔一般的脸,然而脸上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却在这一瞬间有了感情,如波澜不惊的水面突然狂风大作一般,激动中带着释然的眼神深深的刺中了戚维扬,他呆立当场,作声不得。
苏笏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吧。怎么了?”
……这个女人……戚维扬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大脑在疯狂的运转,几乎能听到水流般汩汩的声音,这个女人很关键,很关键,然而就是想不起来。想要想起来……
他看向女人被推走的方向。
突如其来的战栗感击中了他,好像有毛虫在身体上爬过一般舔舐的视线,他甩开苏笏的手,大步流星的向后走去,用力拉开紧急通道的门——
里面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楼梯——楼梯……狭窄的,堆满杂物,肮脏的扶手,黑黔黔的楼梯,不停不停的旋转,永远也跑不完……
他头晕目眩的靠在门上,身后有人扶住了他,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慢慢走近:“戚维扬!戚维扬!你怎么了?”
他睁开眼睛,楼梯间很干净,很明亮,也很宽敞,没有杂物。
苏笏在他身后,淡淡的雪松气味,他闭上眼睛,镇静,镇静。
扶着门,慢慢的振作起来,“没什么,就是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令人恶心。”戚维扬直起身来,勉强笑了笑,“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