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叹口气,“我也说了这是为了尽快破案,可他抗拒的厉害,护士根本就无法接近。”
苏笏向病房望去,听见王景宁说“我们进去看看。”
看到病床上的人时苏笏的心就抽紧了,躺在那里,浑身上下缠着绷带,包裹的像个木乃伊,走近了看更是触目惊心:手和脚打着石膏,眉骨处有一条大约六七公分长的缝线,一只眼睛肿了起来,嘴角大片瘀青,一根细细的管子插入鼻孔中,苏笏想起小吴给他看的那个白乎乎的东西,看来面前这个人有一段时间无法自主进食了。
躺在病床上的人听到声音并没有动,但苏笏发现,这个人的眼睑在飞快的颤动着,仔细端详床单苏笏可以断定,他在发抖。
苏笏拉住了正准备向病床走去的王景宁,用眼角示意,王景宁停下了脚步。
沉默。令人痛苦的,窒息般的,可怕的沉默。
第四十章:沉默
苏笏虽然到一线没有多久,大大小小也见过些现场,无论如何,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瑟缩。不仅仅是那些残忍到野蛮的伤口,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慌:这不是应该发生在男人身上的事情。这种事情让他觉得不安,觉得紧张,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那些晚上回家走夜路的女人的心情。
害怕——这令人无法接受。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平复了一些心情,这才试探着向前又迈出了一小步。
床上的人瞬间绷紧了,苏笏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的,他终于理解了周锦的震动。
那是痛苦,赤裸裸的,无遮蔽的痛苦,饱含着绝望,深深的,沉沦的,像要被吸进黑洞一般的绝望。那种痛苦与绝望远远大过了受害人想要追究罪犯还己公道的愤怒。
苏笏转身看着王景宁,无声的以口形说“恐怕有点儿难”。
王景宁用手示意他跟过来,走到门口小声说:“我何尝不知道很难?刚才学校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了,这孩子竟然是个天主教徒!这不是要命吗?”
苏笏瞪大了眼睛,“那他不是……”他噤了声,开始明白那股令人激荡的情感从何而来,以及为什么这种情感会凌驾于想将加害者绳之以法的欲望之上。
王景宁搭着苏笏的肩膀,“我们现在是刀架在脖子上,难也要做!没有时间慢慢安抚他,不能等干了……”他咳嗽两声,“反正现在是这个情况了,你去再劝劝他,告诉他这个的重要性,实在不行我们就找两个护士硬上。不能再拖了!”
苏笏被领导推到了第一线,一步步蹭着慢慢走上前去,离床有一米远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有些迟疑的轻声说道:“你是叫江帆吧。我是市局二处的苏笏,刚才那个是我的领导。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我知道这对你可能很……难,但这是我们的职责,你不是唯一一个受害人,也有可能不是最后一个,我们希望你的回答能帮助我们尽快地抓获罪犯,最大可能的减少受害人的数量……”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些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对于这个有着信仰却受到如此巨大打击的男孩有什么意义呢?他简直痛恨自己这张蠢笨的嘴,却还是不能不说下去:“所以,我们需要你的配合,你还记得……伤害你的那个人的相貌特征吗?”
没有反应。
“呃……我们还必须取……取那个东西,这是必须的,所以……你配合可能会好一点。”
这句话简直是咬着牙一字一字从他的嘴里抠出来,然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还是一言不发,几乎像是一块石头,仿佛他的生命已在头一个晚上悄然离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只有伤到的肺部发出的粗重的呼吸音才提醒着,面前这个人还活着。
王景宁走进来,“没办法了。我叫护士进来。”他走近病床,不管床上人的瑟缩沈声道:“我叫王景宁,我的警号是xxxxxxx,今天我必须要求你的配合,对你的冒犯我在这里先表示抱歉。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有朝一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采取投诉或是起诉的方式。对不起。”
他出去了,苏笏突然想逃。
第四十一章:无声的嘶吼
两个护士很快就进来了,戴着口罩。苏笏突然有些希望自己也去借上一个,蒙着脸干这事儿是不是能让人感觉稍微舒服点儿?至少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冷酷的执行任务的机器。
没有时间让他去想多余的事情,护士的手刚刚触到江帆,他就像条上岸的要窒息般的鱼一样跳了起来,打着石膏的手和脚升起不高又重重的砸在了床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王景宁推着他,“去帮忙。护士压不住。”
他们俩分别压着江帆的手和脚,高个子的护士拿着器具,矮个子的那个便伸手向他的腰际。
江帆疯狂的挣扎起来,鼻饲管掉在了地上,上了石膏的脚打在低着头的苏笏脸上,他一阵眼冒金星,期盼着这两个护士手脚能麻利些,看着眼前这个遍身是伤的人垂死抗争,自己简直是对他实施另一起不人道的强奸的帮凶。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护士终于干完了要干的事儿,高个子拿着东西出去了。病床上的人停止了挣扎,像是认命一般放松了力气,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慢慢的,又转了过来,静静地看着苏笏。
苏笏的脸发烧,他明白,这一刻,自己绝不是在执行一个光彩的任务,他松开手,羞愧难当,转过脸去。
耳边有沉闷的声音,护士的尖叫声响起:“32床你在干什么?”
他回过脸,江帆用包着层层纱布的头死命的往铁质的护栏上撞去,苏笏大吃一惊,冲上去按住他,他伸直了脖子,张着嘴,泪水不停的从眼中涌出来,打湿了包裹的纱布,也打碎了苏笏心中那个一直坚持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信念。
江帆没有发出声音,可是他的痛苦笼罩在整个房间里,传达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无声的嘶吼。
门!啷的一声打开,刚才那个矮个子的大夫愤怒的走进来,“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做这样的事情?”她看看病床上的江帆,又看看还维持着按着他的姿势的苏笏和王景宁,怒不可遏:“你们两个给我出去!”
苏笏逃一般的离开了病房,脸庞涨热,为了掩饰尴尬,他轻声问王景宁,“您没跟大夫打招呼啊?”
王景宁的脸比他好不到哪去:“没有。大夫不会同意的。”他想了想又补充,“我跟护士长说大夫同意的。”苏笏闻声抬起头,看了灰头土脸的领导一眼,心说您可真敢干哪。
两个人灰溜溜的在走廊上等着,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承受着来来往往的人好奇的目光。
不一会儿,大夫出来了,看见他们俩就睁大了眼睛,一副你们竟然还敢留在这里的表情。
王景宁咕哝着,“魏大夫,我们也是不得已,这个案子……”
“不得已就可以罔顾病人的感受?不得已就可以在他刚刚受到伤害后不到12个小时又给他类似的刺激?你什么不得已?你为了升官发财不得已!为了破了案子好平步青云不得已!你有没有想到你这样做会对病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你们想过没有?!”
苏笏低着头,令人惊讶,王景宁居然也低下了头,“抱歉。”
“你跟我抱歉管什么用?病人要有什么突发情况谁来负责?你们把人当什么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不是机器不是物件,你们太过分了!”
短发的魏大夫瞪着眼睛,连珠炮般说了一串儿,末了下逐客令:“你们回去吧,今天他的状态不适宜再问任何问题!”
苏笏跟在王景宁身后离开,手里的样本像是发烫一般炙烤着他的手指,也炙烤着他的心灵。
第四十二章:失语症
事件已经过去一周,提取的样本跟库里所有有前科的记录统统对不上号。苏笏和陈锋一筹莫展之下决定再来医院碰碰运气。
苏笏真是不想再来到医院,他觉得自己难以面对魏大夫更难以面对江帆。
一个身材高挑的护士看见他来,斜眼瞟了一眼,便去叫了魏大夫出来。看着她的背影,苏笏想这该不会就是那天那个高个子吧,你有什么资格鄙视我,你也是帮凶之一。
他愤愤不平的想着,魏大夫已经出来,看见他便摇了摇头,“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苏笏并不算太意外,可陈锋显而易见很失望。
“没有说话?怎么可能呢?总要吃饭吧,总要喝水吧?上厕所怎么办?”
“床边有铃。”护士言简意赅。
“那总得交流吧?否则你怎么知道他是要喝水还是要去卫生间?”
“我们会问他,他会用一些动作暗示想做的事情。”
陈锋难以置信,“到底是他不能说话还是就这么决定一辈子不说话了?那要是你们不配合他假装不懂他的暗示呢?”
魏大夫叹了一口气,“我们已经试过了。他着急的时候会砸床护栏或是扔小药盒子。如果没有人应答也不吭声,最后就是在床上解决。”
两个警察一起瞪大了眼睛。
苏笏试探着问,“这么说他是真的不能说话了?”
“机能并没有损坏,神经中枢也没有病变。但是从种种迹象看,他好像真的无法再开口表达了。”
苏笏和陈锋对视一眼,慢慢说,“魏大夫,我们能不能……能不能见一下他?”
考虑到上次是在什么情形下离开这里的,苏笏实在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厚颜无耻。
魏大夫想了想,还是同意了,“我们也愿意配合你们办案,但前提是不能刺激到病人,所以以后所有你们的询问必须征得主治医生的同意而且需要有医护人员的陪同。”
江帆换了一个条件好些的病房,不知道是不是院方出于对有助于他康复的考虑。窗户开在东侧,温情而和煦的阳光柔和地在床单上烙下窗框横横纵纵的影子,配着桌上盛开的马蹄莲,给寂静的病房里带来了几分生命的气息。
苏笏他们进去的时候,江帆已经可以靠在椅子上半坐起来,脸上的纱布也拆掉了一些,嘴角的瘀清和眼眶的肿胀已差不多消去了,眉骨的伤疤依然歪歪扭扭,但没有刚来时那样红肿可怖,鼻饲管摘掉了,没有打石膏的那只手吊着液体。
病房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床侧的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看见他们进来站起身。
“哟,小林来了?”
叫小林的男孩看来已经是常客,笑着朝魏大夫点点头,“我正在给江帆讲昨天的课,他最爱听秦老师的课,可惜我讲不太明白。”
江帆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正费力的挤出一个微笑。苏笏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在看到他的下一个瞬间江帆的肢体语言立刻就变了。
姓林的男孩感觉到什么,有些戒备的望着他与陈锋。
“呃,这是市局二处的警察同志,他们想来问几个问题。”
林姓男孩僵硬的点点头,“我是江帆的同学林鑫。”随后转向江帆问道:“要我离开么?”
苏笏观察到江帆使劲儿的握紧了男孩的手,林鑫于是转过脸来,“他还是希望我在这里。”
苏笏说:“我为我们上次的行为向你道歉。”他走上前去,朝江帆深深鞠了个躬。
江帆不为所动,林鑫有些困惑的看着他。
“我问你几个问题,肯定就点头,否定就摇头。”
江帆看着他。
“可以吗?”
点头。
苏笏长吁一口气,“你认得那个……袭击你的人吗?”
轻微的摇头。
“你记得他的样子吗?”
摇头。
“他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吗?”
沉默,然后摇头。
苏笏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你是否愿意……是否可以……通过某些方式来告诉我们一些你认为有可能有助于破案的情况?”
江帆看着他,又看看林鑫,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摇摇头。
林鑫说:“他说他都不记得了。”
江帆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苏笏点点头,看看魏大夫:“我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陈锋还要再说些什么被他一把拉住,“谢谢您大夫。”
走到医院停车场的时候陈锋问:“你觉得那小孩是真的就不能说话了还是不想说?”
“不知道。”苏笏想起小茶,想起听到戚维扬说过的那个叫“失语症”的名词和所谓的“突发性刺激”,“但我倾向于认为他现在是真的不能说话了。”
“他要是能说话咱们应该能问出点儿什么来。”
苏笏没吭声,他想起那个奇异的沉默,考虑再三还是说道:“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叫‘失语症’的病?据说人受了强烈的刺激有可能会突然丧失表达的能力。”
“还有这种事儿?”
苏笏沉吟着,“有没有可能是江帆受到的刺激太过巨大使他突然得了这种病?”
“这病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我也不知道。”苏笏拉开了车门,“你说如果找个心理医生跟他谈谈是不是会好点儿?”
“有可能。哎,说不定管点儿用。”陈锋看看他,突然想起来,“你不是有个朋友是心理医生吗?”
苏笏点点头,可以考虑去请教一下戚维扬,不过这次要记住先向领导请示。
第四十三章:艺术、社会性与心理认同
张小茶的外语学习班课程结束了,听说舅舅要去找戚大夫,缠着要一起来。
苏笏头痛的不得了,就这么个案情,怎么当着未成年的侄女儿说?可是苏嫿宠溺的摸着女儿的头发,一副慈母状,想想这么多年的单亲妈妈也不容易,这就准备要出去读书了,有段日子见不到,自然是恨不能把心肝肺都掏出来给她才好;张小茶趴在妈妈腿上,满脸乖乖女的依恋,又有些不忍拂其之意,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张小茶温温柔柔的向母亲告别,苏嫿最近感冒,临出门还嘱咐好几次不要忘记吃药,简直孝顺的不得了。出了门便原形毕露,电梯间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摇着苏笏的胳膊要他掏钱买Scorett新出的黑金靴子。
“整日‘潜心’读书的你大概不知道我国基层警务人员一月的薪金是多少吧。”苏笏翻了侄女儿一个白眼,眼看出了电梯间,小丫头淑女的向同楼的邻里打招呼,心想你就装吧,这么小就这样,将来不定什么鬼样子。
“小舅我知道你前阵子股票赚钱了哦。”张小茶挑着眉毛笑得好不得意,“见者有份。”
“我股票赚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本金,我自己操作,凭什么要跟你见者有份?”
“我妈给你递的消息啊。”
“那要买也是给她,你算老几?”苏笏把车子从地库里开了出来,边看右视镜边说。
“切——我妈才不会穿踝靴呢!”小茶撇撇嘴,“再说了,现在她也不稀罕,给了也是白给,不记你好的。不如给我,我稀罕,我记你的好。”
“你记我好?你少算计点儿我兜里的就算发了慈悲了。”
张小茶哼哼一声,在副驾驶位上翘起二郎腿:“我怎么没记你好?我可没问你要哈根达斯冰激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