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将军之意孙瑜明白了,末将领命。”孙瑜突然开口,他直视陆啸,一字一句道,“但末将也请将军记住,勇烈侯是玄韬的魂,离了陆家的玄韬军,便不再是玄韬军。”说罢郑重一抱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被掀起又落下的帐帘轻摇摆动,渐渐地,一个又一个将领向陆啸肃容行礼,随即决然转身。不多时,整个帅帐之内只剩下秦展与陆啸两人。
“先生如何说?”陆啸对与秦展的留下仿佛并不意外,将长槊放在一旁,问道。
“袁先生说你和老将军都是一个脾性,劝了无用,不如不说。”秦展咧了咧嘴。他与陆啸算是平辈,方才的争吵也不好插嘴,一直在旁边看着而已。“雨天他的臂伤又发作了,今日便没有过来,只是叫你擒贼先擒王,速战速决。”
“转告先生,陆啸谨记教诲。”
秦展自是应了。又道:“来日决战,伤患自是少不了了。袁先生说他那边人手不够,反正那些南陈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叫他们去做帮手,也省得你专门拨出人来看守。”他顿了顿,“就怕南陈的那位七殿下忽地起了兴致,坚持要一起去,那可就麻烦了。”
陆啸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
战场乃凶险之地,刀剑无眼,莫云笙那般大摇大摆地在外面闲逛,很容易遭遇危险。那一日他见了少年在旁悄悄观战后,便下令其不许私自外出,还专门派了一队士兵保护,以免叛军那边起了刺杀的心思。
眼下要与容煦决战,须倾全军之力;若是将那人放到先生身边,倒也能放下心来。当下陆啸便打定主意,吩咐道:“他若想去,不必阻拦,叫他隐瞒了身份便是。”
见秦展在这等重要关头竟然亲自来传信,莫云笙不禁感到有些惊讶。而当听到陆啸要南陈侍从们前去伤兵营打下手时,少年先是一怔,随即心中蓦地浮上一个念头。
王成等六人听了秦展的吩咐,皆是愁眉苦脸。秦展哪里看不出这些人是作何想法,当下一瞪眼恐吓道:“别想给我玩什么花招,要是让老子知道你们敢偷奸耍滑,就都给老子滚到战场上去!”王成等人被他吓得面如土色,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秦展这才露出写满意神情,向莫云笙草草一拱手后离去。
“秦将军留步!”他还未走出几步,身后立刻传来少年的声音。
果然还是动了心思么?秦展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副稍带了疑惑的神情,停步转身道:“殿下还有何事?”
“我每日都在车内不得外出,乏味的很。左右无事,不如也去帮忙。”少年站起身来。
他神色平静语气平稳,似是毫无异状;只有莫云笙自己知道,在袍袖遮掩下握紧的那双手,掌心早已沁出汗来。一直以来都表现得顺从安静,他不知道自己突然提出要求会不会让这北燕将军心生疑窦,从而看破自己的真实目的。
面前的少年嘴角轻轻抿着,眼底还带着未曾完全藏好的忐忑和期待;这副样子令他一下子褪去了往日强装出来的老成,看上去就像是个迫不及待想得到长辈准许的孩子。为什么陆啸会如此纵容莫云笙,不去揭穿他冒名顶替之事,在安阳替他解围,就连看到少年在军营内四处走动也不作何处罚,秦展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感到疑惑的问题终于有了点答案。
至少,莫云笙如今这样少见的、与自身年龄相符的表现,真是有趣得很。
若不是眼下时间紧迫。他还真想逗一逗少年,看看他失望了又会是什么反应。只可惜战争前夕争分夺秒,由不得他在这里清闲;因此男人只是摸了摸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故作为难地考虑了一下,便爽快道:“倒也不是不行,可殿下要隐瞒好自己身份。这军中见过殿下样貌的只有将军亲卫,别让旁人也知晓了你是何人便好。至于将军那边,自有我代为说项。”
听他应允了,莫云笙这才放下心来,握紧的双手也悄然松开。他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如释重负的神色,一拱手道:“多谢秦将军。”
他的小动作落在秦展眼里,男人咧嘴笑了笑;又看向王成六人,微眯着眼睛威胁道:“要是有谁说漏了嘴,老子就拿他去填壕沟!”见那六人小鸡啄米般忙不迭应诺不会走漏风声,他这才满意,点头离去。
秦展刚刚离开车内,王成便拍了下大腿,悻悻然骂出声来:“他娘的!每天被关在这破地方不说,还要去照顾一群只知道杀人的大老粗,真他娘的晦气!”说着向莫云笙这边瞟了一眼,又阴阳怪气地续道,“偏偏还有那上杆子凑上去的,还真是乌鸦飞到猪身上,都是一般的黑!”
先前他对莫云笙百般巴结,可后者并不领情,每每视其如无物;后来见陆啸从未出现,反而将少年禁足车内,王成便觉得再做小伏低已失去了价值,也就扔掉了那副小心翼翼的恭敬模样,原形毕露。听见这话常宝顿时对王成怒目相视,刚要与其理论,却被莫云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挡了下来:“再如何讥讽也逃不过差事,理他何用。”
“殿下……”常宝这才作罢,凑过来担忧地看着他,哭丧着脸道,“小的没用,帮不上殿下的忙,害得殿下只能屈尊去做仆人的事儿……”说着小嘴已扁了起来,眼看就有掉泪的架势。
莫云笙眼底泛起了些暖意,轻声安慰他道:“自小只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若是……”他顿了顿,略坚定了声音,“若是我有生之年还能回南陈,绝不忘了带上你一同归去。”
他不说还罢,这么一说常宝更是热泪盈眶,两手扯着他袍袖结结巴巴道:“小……小的这条命就是……是殿下的,只……只要殿下不嫌弃……嫌弃小的,小的就……就永远跟着殿下!”
莫云笙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男儿有泪不轻弹,都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爱哭。明日将你的衣服拿给我一件来,对外只说我也是南陈太子的内侍便好。”
“殿下是金枝玉叶,扮作小的这般身体残缺之人,岂不是大大委屈了……”常宝嘟囔着,却听话地收了眼泪,乖乖应了。
莫云笙不禁莞尔,下一刻,笑容却又悄然敛去。
秦展那般说,显然是与陆啸率先通过声气。那个男人能答应让自己去伤兵营一观,着实出乎他所料。如此看来,将自己禁足于这车内,似乎又不是出于防止他窥探玄韬军常胜之秘的原因。
也对,他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皇子,身无长物,又缺少傍身之技,离开这囹圄活着都成问题,哪还能回到南陈去。陆啸不过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对他百无禁忌的吧。莫云笙垂眼看着自己白皙修长,柔弱无力的双手,嘴角牵起一丝自嘲。
虽是与常宝那般说了,实际对于回到南陈,他并不抱多少希望。至于去探究玄韬军为何常胜不败,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少年自己也懵懵懂懂,不得要领;既然有生之年无法重归故土,那么即使他将这一切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似乎也是毫无意义。或许这么做,只是在编织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让自己不至于被现实逼迫得发狂。
又或许,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不被那人看轻的机会罢了。
那一晚在安阳,陆啸微低了头看他,说他“已是自轻,旁人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姿势,语气依旧是毫无变化的漠然,却将他的自卑一瞬间放大到极限。莫云笙本能地反感男人当时的样子——那种证据确凿不容置喙,直截了当宣判的姿态。因此他才大为失态地与陆啸争吵一番,不欢而散。
自那一晚后,每次再见到陆啸,这种自卑感便不请自来,令他如芒在背。于此同时,心底却又响起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提醒着他别让那人再看轻了自己。莫云笙觉得男人的那句话似乎挖掘出了在自己骨子里隐藏得极深的某种东西,让他从未像这样一般希望改变,再去反过来嘲笑那人当初有眼无珠。这种渴望持续了好久才渐渐消去,而今日,无疑又重新苏醒了过来。
外面传来号角声响,悠长而苍凉。莫云笙猛地从沉思中惊醒,拉开遮帘,望向小窗之外。天空已是放晴,几近黄昏,霞光在苍穹尽头渲染出瑰丽梦幻的颜色。
少年的双眼之中瞬间闪过一丝迷惘,随即又化作决然。
陆啸,总有一日,我要让你收回当日之言!
第八章:利害
北燕通和二十五年十一月末,玄韬军与叛军战于丰、永两郡交界的原野之上。
永、献二郡被轻易夺回的教训似乎令容煦认识到攻城对于陆啸来说易如反掌,因而此次他放弃了据守商阴的打算,而是派遣亲信率军队出城迎战。近十万的丰郡百姓被手持利刃的士兵们赶到最前方,远望上去黑压压一片人头,声势浩大;只可惜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民兵们惶然无措地挤在一起被驱赶着向前,离对面那只黑衣玄甲的沉默军队越发接近。
一千步,八百步,六百步。玄韬中军之内代表帅令的旗帜,猛然一挥。霎时间万箭齐发,呼啸着破开空气,刺耳的嗡鸣声令民兵们越发恐慌起来。六百步眨眼已至,处于最前方的人们如同镰刀割麦子一般倒了下去。
身下的黑马不安分地刨着蹄子,自鼻孔中喷出团团白气。陆啸于马上坐得笔直,眯成一线的黑眸透出丝冷光,森然而锐利。他举起手中长槊,厉声高喝:“杀!”
进攻的号角声响起,这片天地之间,刹那化作修罗场。
再一轮齐射,弓手退入阵中,换上的是手持长枪大盾,身披重甲的士兵。他们排成严密的阵列,缓慢地推进着向前;数万人的步伐整齐划一,大地仿佛都为之颤抖。挡在前方的民兵被自盾牌缝隙之间伸出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杀,后面的人见了同伴可怕的死状四散奔逃,惨叫因为恐惧都变了调子。士兵们依旧沉默地前进着,所带来的压迫力远比真正的杀伤更加慑人。
他们的目标,是那支躲在后面的卑劣军队。
民兵连连后退逃窜,好不容易归拢起来的阵型已有了溃散的趋势。督战的叛军将领“刷”地抽出腰间雪亮的战刀,恶狠狠吼道:“临战胆怯者,家人代为受死!”一声令下,数十个被绑在一起的妇孺老幼已被士兵们推了出来。
这条号令很快被传遍整个战场。民兵们犹豫着,终于停下了脚步。前面是杀人如割麦的冷酷军队,后面是悬在生死线上的父母妻儿,夹在中间的他们依旧在瑟瑟发抖,充满恐惧的眼里也渐渐染上了悲愤而绝望的色彩。
“啊啊啊啊啊——!!!”在嘶哑而疯狂的吼叫声中,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一个,十个,数百近千个。上万的民兵们握紧了手中制造粗劣的白杨杆长矛,调转了方向朝着那支名震天下的军队直冲而去。
陆啸心里猛地一沉。以军队的震慑力来迫退百姓的办法已然失效,最坏的局面还是发生了。挥手召来传令兵,男人沉声下令:“通告全军,歼灭反贼!胆敢阻拦者,杀无赦!”说着一抖缰绳,冲了出去。
如同巨浪拍打在礁石上一般,这第二次碰撞,终于拉开了战争的惨烈序幕。
玄韬军的阵型很快被不顾一切的民兵们冲散,残酷的近身搏杀正式开始。匆忙赶制的皮甲木枪哪里敌得过对方的装备精良,刚刚靠近便被斩杀的民兵不在少数;然而经过上百个民兵的围攻,渐渐地也有玄韬军士兵开始不敌战死。每当一个玄韬士兵倒了下去,便会有十余个民兵一哄而上,抢夺他的头盔铠甲兵器,以求为自己的存活再添一些卑微的砝码。
陆啸此时已入了战场。他骑着高头大马本就醒目,玄韬士兵认出是他们的将军后欢呼起来,不约而同地朝他这边靠近,很快便聚拢了一群人,以陆啸为首杀入敌阵;如同一把切在猪油上的滚烫刀子,很快便将阻碍前进的人海狠狠撕开了一个裂口。
陆啸惯于亲身杀敌之事在北燕赫赫有名,容煦自然也是有所耳闻;而男人的画影图形也早在几日前就被拿到了民兵们面前,无论是谁只要杀死画中人,便可拿到千两黄金,从此与家人一同远离战场。因此年轻统帅的身影甫一出现,民兵们便如同嗅到腥气的蚊蝇一般,朝着这里蜂拥而来。
然而血淋淋的事实很快告诉他们,千两黄金绝不是那么好得的。
疯狂的争先变成了连滚带爬的后退,在这人与人摩肩接踵的战场之中竟然怪异地露出了一大片空地。男人勒马停步,盔甲之下的目光冷淡漠然,没有温度。长槊被他提在手中,刃尖缓缓低下鲜红的液体,渗入脚下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土地之中。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却仿佛千军万马一般坚不可摧。
陆啸看向远方。在战场尽头,叛军正在将领的组织之下有条不紊地向商阴城方向撤退。
绊住他也好,将民兵率先赶上战场也罢,都是为了损耗玄韬军的力量。从头至尾,容煦都没有和他们交战的打算。
陆啸将目光收回,看向面前一张张惨白狼狈的脸。他们已放弃了奔逃,放弃了生的希望。一瞬间男人突然有些恍惚,面前飞快掠过少年单薄而倔强的身影,还有安阳城郡守宅邸门外,如同浪潮一般下跪的数千百姓。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陆啸在心里默念着,将长槊挂回马背,抬手摘下负在背上的大弓,搭上一支羽箭。弓拉满月,箭尖直指近千步之外正发号施令的叛军将领。
瞳孔猛然紧缩,下一刻,羽箭电射而去,转瞬消失在视野之内;再看那将领,发号施令的手势骤停,身体晃了几晃,已是缓缓栽下马来!
“勇烈!勇烈!勇烈!”士兵们齐声大喝,刚刚有些低迷的气势一下子变得高涨起来。叛军失去统帅已是乱了阵脚,此时听见这呼喊声更是方寸大失,当下也无人顾得上去督战民兵,本来陷入胶着的战局已经向着一边倒的趋势飞快转变。
黑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的骑士抽出腰间战刀,厉声高喝:“全军听令,速速追击!”
而此时,以莫云笙为首的南陈主从,已被带到了伤兵营处。
伤兵营位于整个营地中心偏后的地方,为和外界区分特地用一圈篱笆简单围了起来。自前门而入,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片片搭起的窝棚,地上铺着草席,士兵们或躺或坐,歇息聊天;视其伤势,多半不大严重。再向后走便是和其他地方一般建起的帐篷,想必是军中大夫和重伤者所居之处了。
几人在士兵们好奇的目光之下穿过窝棚,来到位于前方的一顶营帐之外。带路的亲兵将他们交给了一个蓄着一脸浓密胡须的汉子,嘱咐几句便离开了。大胡子拍了拍因摆弄草药而沾满灰土的双手,站起身来;他打量了六个侍从一番,突然伸出手去在一人肩上猛拍了下,粗声粗气问道:“能扛东西不?”
那人被他拍得一个趔趄,直起身来时龇牙咧嘴,显然是痛得不轻;却又不敢拒绝,只得连连点头。大胡子这才似是满意了些,一挥手道:“行了,跟俺到后面搬药材去!”
“这位大哥,”莫云笙赶在他离开之前开口,“我二人,”他指了指自己与常宝,“需要做些什么?”
莫云笙相貌肖似其母,俊美中带了些阴柔;常宝也是眉清目秀。两个少年站在一起,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大胡子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是对他二人单薄的身量很不满意;他站在原地想了半晌,终于为难地咂咂嘴:“你倒真把俺给问住了。你先站在这里吧,等袁先生从辎重营那边回来了,俺再替你问问他去。”说罢也不再理会莫云笙,带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