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韩士舒闻言停顿了片刻,不自觉的拧起眉。
韩宝宝缩着脑袋小声的问:“还是不行吗……这样太傅都要死掉了啦……”
“胡说什么!”韩士舒不悦的敲了一下韩宝宝的小脑袋。
“真的呀,父王。”韩宝宝可怜兮兮的捂着头。“您都不知道,太傅几乎每月都去宣陵,他进不去里面,所以都待在陵郊的废弃草屋,他时常呆呆的望着宣陵的方向,父王你若看到绝对不会相信太傅能有这么呆的样子,好像魂都出窍了。”
“你怎么知道他每月都去宣陵,你怎么知道他在草屋呆呆望着宣陵,我要你向他好好学习国政,你跑去跟踪国相!?”韩士舒冷下脸。
脚步往右挪一步,再往右挪两步,韩宝宝整个人躲进巫孟信背后,露出一个小脸说:“父王……”
巫孟信把孩子捞到前头,按着他的肩膀教训道:“跟你父王说话要好好说,不准闪东闪西。”
巫爹坏,坏坏!每次父王真的生气就倒戈变节,都不帮他了,哭哭。
至于阿爹……韩宝宝怀抱着一丝希望抬头望向路大国师,只消一眼小肩膀就颓丧的垂了下来,呜呜,早就知道阿爹跟巫爹一样。
“韩岁平!你给我说清楚!”韩士舒低喝。
韩宝宝撇撇嘴,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服气的大喊:“父王明明也知道太傅时常去宣陵,为什么怕岁平说,说到底,您就是想折磨太傅!您不喜欢太傅!那又为什么让我跟着他学习!这样不是很虚伪!?你就直接下旨叫太傅去死就好了嘛!反正太傅也不想活了!”
韩士舒瞪大眼,霎时一口气梗在胸口死死窝着,他要重重喘息才能压下那股绞人的心痛。
“住口!”路劲丞严峻冷肃的拎住韩宝宝的后领,将他离地提了起来,一双剑眉死死地蹙成巨塔。“立刻跟你父王道歉!”
“我不要!父王每次嘴上都说我宽厚,要我待人好,下面的人若犯了无心之过,不要计较,不要苛刻,给我看的书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为什么父王就不能原谅太傅!?我不知道太傅犯了什么错,让父王这么讨厌太傅,但太傅每天吃很少很少的东西,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几乎不太休息,骨瘦嶙峋,只有在说到皇皇的时候才会笑,这样下去,太傅会死掉啦,我不要太傅死掉……”韩宝宝说着说着忍不住哽咽,太傅虽然不苟言笑,对谁都很冷漠,唯独很疼自己,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太傅,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记得太傅露出一抹很深沉又很悲伤的微笑,望着远远的地方说:真之把你当成他的孩子,而我早就决定,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也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很久之后才知道太傅口中的「真之」就是皇皇,才知道太傅以前做了让父王很生气的事情,所以皇皇还活着的秘密除了瞒着每一个人,也没告诉太傅,太傅喜欢皇皇就跟父王喜欢阿爹和巫爹一样,但是阿爹和巫爹一直在父王身边,太傅却以为皇皇已不在人世,所以他常常去宣陵远眺悼念皇皇。
“……”
“舒儿。”巫孟信担心的望着他。
韩士舒敛下眼眉,自嘲的说:“该说什么好……我自期待人真诚宽厚,原来也不过是自以为是……我凭藉着皇兄对他的托付,尽情的利用他为我处理国事,看似尊重,另一方面却又无情的折磨他的精神,我还让我的怨恨影响到了下一代,我要求宝宝尊敬他的老师,而我这个做父王的,却没有对他的老师好……”末了,他已掩饰不住伤怀,只得别开脸。“我真是个失职的父王,失败的皇帝……”
“舒儿!”路劲丞丢下韩宝宝,一个箭步把人搂进怀里,脸色严肃得吓人,巫孟信也是,两人紧张的一左一右环着韩士舒,不停的低声安慰。
“你给我跪下!”巫孟信严厉的眯起眼,瞪向惹祸的儿子,韩宝宝小肩膀一缩,噙着眼泪颤颤跪在地上。
“你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从来都只有别人错待亏待你父王,你父王没计较过,也没有报复那些伤害他的人!你知道父王的腿脚不利索,每逢阴雨都会阵阵发冷抽疼,但你知道谁伤的吗?你太傅当年指使人伤的!你父王可有打断你太傅一条腿,还是将他抄家灭族!?如此还不够宽厚?你还要这样顶撞、这样气你好得不像话的父王!”
“还有皇兄当年会……”巫孟信还想继续说,但韩士舒打断了他。“好了孟信,都过去了,过去的风风雨雨不该造成孩子的负担。”梢哥对宝宝确实真心疼爱悉心教导,宝宝为他说话也是应该的。
“父王……”韩宝宝抽抽鼻子,眼睛不用变就已经红通通的了。
“过来父王这。”韩士舒抿着嘴,拍拍膝盖,韩宝宝立刻起身飞扑过去亲腻的环住他父王的瘦腰。“对不起,宝宝太坏了,惹父王伤心难过。”
父王平常是严父,但事到临头真正会心软的也是父王,阿爹和巫爹平常宠他宠上天,但若让父王难过,二人火起来根本六亲不认,很恐怖……
韩宝宝抖抖嘴唇,把脸埋进韩士舒的膝头。
韩士舒轻抚孩子的软发,说:“你中秋亲自带太傅来朔月斋吧。”
韩宝宝猛地抬起头,惊喜的问:“真的可以吗!?”
“嗯,但记住不可以被别人发现。”韩士舒浅浅的微笑。
韩宝宝赶紧点头,保证道:“孩儿知道,绝对不会被别人发现!”耶,这样太傅就不会继续伤心下去了,也不会一心想死掉了。
“舒儿,你不用勉强。”他不确定舒儿是否已解开心结。
“我没有勉强,五年了,当初的愤怒早已沈淀的差不多,冷静下来之后,我其实也知道梢哥的心里比谁都还悔恨,若说皇兄的「亡故」对谁影响最大,他恐怕还犹胜于我。”自己至少有劲丞孟信陪在身边,梢哥却是怀抱着深深的自责,几乎以折磨自己的方式活着。
他可以想见,皇兄当年在最后的时刻,一定是不停的嘱托他辅佐自己,不然朝阳殿前的那缕人魂早已随着他挂念的人而去,五年了,当年不能原谅的,现在,他原谅了。
路劲丞和巫孟信不是很在意国相太傅怎么样,其他人死再多也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只在乎他们的舒儿,舒儿想开了想透了,很好,心里的结又解开一个,很好,会胡思乱想的来源又少了一个,很好,这样他们就满意了。
“那天要中午还是晚上吃,我亲自准备材料。”巫孟信笑着牵起韩士舒一只手。
“晚上吧,下午我还要宴请群臣,太子依例也要出席。”韩士舒放松的靠在路劲丞怀里。
“啊——要跟一群老人喝酒……”韩宝宝接收到他父王不赞同的目光,立刻机警的迅速改口。“父王,孩儿会准时到,绝对不会误了时辰!”
“嗯。”
第一百二十章
上官乱已经很久未出席宴席类的交际场合,只要与政务无关,他通常都告称身体不适避不出席,大臣们也习惯了国相如此,再不长眼的人也都看得出来自先帝骤逝之后,国相的改变有多大,那个少年名动天下的才子、朝阳殿上长袖善舞、纵横八方的青年砥柱早就已经消亡,如今的国相比起以前更加深沉幽静,也愈发的……没有人味。
上官乱没有打算出席在英爵殿的中秋宫宴,早朝结束后他处理了一些公务,晌午随意吃一些菜饭,换了轻装便要出府,但在府前被一顶淡黄轿子阻挡了下来。
“太傅!”
幸好赶上了!韩宝宝笑嘻嘻的钻出轿子。
“太子?”上官乱仍跨坐在马上。
“嘿嘿,还好有料到太傅会偷偷溜走,早一步赶了过来,不然可就错过了。”韩宝宝小跑步到上官乱旁边,他今天穿的是正式的太子服,耀初的正式官服都刻意裁制的比较宽大,迫使「大人们」走路必须稳重,不能急吼吼的乱跑,不然很容易绊倒。
韩宝宝明显还没体会到这宫服的精妙设计,奔了几步,便五体投地飞趴在马前!
上官乱立刻扯紧缰绳,担心受惊的马儿会踩踏到孩子。
“怎么这么不小心。”上官乱微微蹙着眉,下马托起韩宝宝,拍去他衣服上的沙尘。“有没有伤到哪?”
“膝盖痛。”韩宝宝嘟着嘴,觉得自己为了帮太傅亏得很大。先是惹父王伤心,再来是惹阿爹巫爹生气,现在还摔了膝盖。
上官乱拉起韩宝宝的裤管,果然看见两边小膝盖都擦破了皮,红通通的,右膝还有一点渗血。他把韩宝宝抱进府,命人取来药箱,亲自帮韩宝宝上药。
“以后不可以横冲直撞,你是将来要统御天下、治理万民的皇帝,要有威严的风范。”
太傅教训的声音总是清清冷冷的,夹带着一丝隐藏在言语背后的关心,就是因为听出了背后的关心,所以韩宝宝很久以前就不怕太傅那张没什么表情、跟亡魂一样深寂的脸庞。
这回儿韩宝宝抓紧机会,扯住他太傅的衣袖,急急说道:“太傅,宫宴快开始了,今天徒儿绝对不可以迟到,你跟徒儿一起进宫吧。”
“你去就好了,太傅没兴趣。”擦好药膏,上官乱将韩宝宝的裤管放下,摸摸他的头说道。
“今天不一样啦,你一定要跟徒儿一起进宫。”韩宝宝干脆双手齐用,使劲攀住上官乱的手臂往宫里的方向拖。
“今天不行。”上官乱一站定,韩宝宝就再也拖不动了,他蹲下身,小心的将孩子的手扳开。“今天是中秋。”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了起来,转头看往某个方向,道:“……宫里这么热闹,没人陪他一定会很寂寞。”
韩宝宝看见上官乱微微勾起嘴角,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庞霎时明亮好几分,太傅的「他」就是他的皇皇,想也知道太傅今天是要去宣陵陪皇皇,但皇皇根本不在那里啊。
“太傅……”韩宝宝扁下嘴。“徒儿现在不能跟你说,但徒儿现在跟你说,唉呀,反正太傅你今天不跟徒儿进宫,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你跟徒儿进宫啦!”
“太子。”上官乱有些无奈,这孩子倔起来的时候还真不好处理,这都是真之宠出来的?
“太傅,你一定要跟徒儿进宫,不然徒儿就待在这里不走!徒儿要先跟你说喔,再不赶快去英爵殿,徒儿可就迟到了,如果徒儿迟到了,父王肯定会用戒尺打我的,你舍得徒儿的小屁屁被打烂吗。”说罢,还委屈的一抖一抖吸鼻子。
连苦肉计的使出来了……
上官乱有些好笑,弯腰捏了一下韩宝宝的鼻子。“得了,太傅跟你去,但最晚酉时太傅一定要离开,可以吗。”
目的达成的韩宝宝马上「破涕为笑」,跳起来勾住上官乱的脖子大喊:“太傅最好了!”
太傅最好了……
太傅最好了……
上官乱的眉宇一下子都柔软了,他反手轻轻环抱着韩宝宝,冰冷的胸口流过丝丝缕缕的温暖,真之不会有孩子,他也不会有,这个孩子就像真之留给他的孩子,是真之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韩宝宝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认真的说:“太傅,你以后可要好好谢徒儿,父王罚我没鸡腿吃的时候,你府上的厨子要做给我吃。”太傅府上的厨子是前御厨,做出的卤鸡腿跟宫里做的不相上下。
上官乱此时还不懂韩宝宝在说什么,不过他仍答道:“好。”
中秋宫宴就是一般的吃吃喝喝,再表演些华丽的歌舞杂耍,皇帝对大臣说些慰勉的话,犒赏近来的辛劳,莫说上官乱不感兴趣,韩宝宝也不感兴趣,韩宝宝知道他父王也不见得喜欢这种场合,要他来说,父王宁愿跟阿爹巫爹坐在一起简简单单吃饭就好,但这是皇帝的职责,父王也是尽力做好。
韩宝宝一边露出甜甜的可爱笑容应付来打招呼的大臣,一边使出两只火眼金睛紧盯着他的太傅,以防太傅偷偷溜走前功尽弃,一心二用好不容易熬到宫宴结束,韩宝宝立刻一马当先冲出去拦住上官乱。
“太子。”他说什么都不可能答应再留下来,真之在等着他呢。
“徒儿知道,太傅回去前先跟徒儿去一个地方吧,一下下就好了。”韩宝宝不由分说的拉着上官乱,上官乱随他走了几步,发现韩宝宝欲将他带入东宫——皇帝的寝宫。
他甫张口,韩宝宝抢先一步道:“嘘,太傅先不要问,父王知道我带太傅过来,巫爹已经在里面等我们了。”
上官乱皱起眉,任韩宝宝领他进入密门,穿越长长密道,来到一处陌生殿阁,此时已届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四周满布的烛光灯火将殿阁点缀得格外明亮温暖,宫里竟有这种地方!
“太傅,今天来这里的事情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喔。”韩宝宝蹦蹦跳跳的拉着他往前走,一不小心又差点摔了,幸好上官乱抓住了他。
“谁住在这里?”这应该不是皇上的居所,皇上住东宫,没有必要在东宫里另辟密室,这也不会是国师的住所,众所周知国师是与皇上同住……上官乱心里顿时浮现了一个绝无可能的可能、一个令人心惊的假设……但他不敢肯定,此时他的身躯甚至有些畏惧的颤抖。
“嘻嘻。”韩宝宝顽皮的咧嘴,很没良心的故意卖他太傅关子,只是继续拉着他往前走,在朔月斋正门口,上官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庄公公?”他不是已经被派去宣陵守陵了?
“上官大人,很久不见,别来无恙。”庄南微笑躬身行礼,并说道:“太爷人在后院,巫先生也已准备好了材料,有殿下爱吃的鸡腿喔。”
“哦!巫爹万岁!”韩宝宝高声欢呼了一下,熟门熟路的揪着上官乱直冲后院,但越接近飘着炭火肉香的目的地,上官乱的脚步越是沉重,他害怕……他的内心在瑟缩……他没有坚强到可以二度经历那撕碎灵魂的割舍,就算只是小小的失望,也足以摧毁他全身意志……
“太傅,皇皇等你很久罗。”韩宝宝笑眯着眼,露出两颗可爱小虎牙。
上官乱浑身一震,痴傻的望着徒儿,明明听到了但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韩宝宝鼓励的轻轻扯着他的太傅走进后院,上官乱终于看到了那抹魂萦梦牵的身影,那个人阖着眼坐在躺椅上,记忆中最后的苍白此刻因耀动的营火染着一层红晕,他嘴角含笑,看起来在做一个好梦。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是真的吗……”
上官乱宛如空灵般喃喃地走向那个人,伸出的手臂重逾千金,如果是一碰就消失的幻影,那他……
轻轻咽了一下口水,连这个动作上官乱都做的异常小心,深怕惊扰了美丽的幻影,手指触到脸庞的瞬间,两行晶莹的泪珠不知怎么就滑落下来,上官乱跪倒在椅旁,克制不住的隔着蒙胧的视线,贪婪地一遍又一遍望着这个人。
“真之……真之……”
他唤,从贫瘠的灵魂深处用尽所有的渴望低喊,这个人一直是他的一切,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能与他同活在一个空间,只要上苍能听见并俯允他这卑微的祈求,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一辈子远远的望着对方也没关系,他要他活着,幸福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