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白重霏出来了,他们也曾并肩躺在这张床上,或者相对,或者背抵背。没有猜疑,没有忧虑,一起沉睡。
45.心软
当白重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气,还有青草和泥土的芬芳。白重霏睁开眼睛,便看见头顶上厚厚的茅草搭成的房屋。环顾四周,屋中并没有多余的摆设,仅一张木床,一桌一椅,房中摆着一个火盆。
这里是紫云观的后山,焦石的草庐。
头还有些疼,四肢虚浮无力,一床厚厚的棉被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很暖和,暖和得让人昏昏欲睡。
白重霏拿头拱了拱被子,又准备睡过去。忽然眼睛一瞥,看见只留了一条缝窗户。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庐外不远处的小溪。溪边有一块高高耸峙的岩石,岩石上盘腿坐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的道袍,披散着头发,既未束发也不带冠。另一人着一身黑衣,斜斜的靠在石头。两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钓竿,纹丝不动。穿道袍的自然是焦石,那个黑衣人看着也有几分眼熟。白重霏瞪大眼睛,忽然看到那人腰上横着插着一把玄黑色的长剑。他心中微微一愣,暗暗的想到,不会是那个人吧?
然而没等那人转过身来让白重霏看个清楚,一阵眩晕袭来,白重霏索性躺平了,裹着被子又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到了晚上。
白重霏再次醒过来时,只听得窗外寒风呼呼的刮着。屋里点着烛火,中央放着火盆,门外的屋檐上,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相比外面的天寒地冻寒风刺骨,屋中到显得十分暖和。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白重霏抬头一看,只见焦石冷着一张脸,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正从外面走进来。
“醒了就赶快起来把药喝了。”焦石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白重霏探头一看,托盘里一碗黑色的汤药,还有一碗米粥。
那汤剂甫一入口,各种滋味便在嘴里蔓延开来。又苦又涩,还有淡淡的酸味。汤剂很烫,一碗喝下去,一股暖意便走满全身。
焦石走过来,伸手覆上白重霏的额头。
“恩,看来已经退热了。”
说完将米粥塞进白重霏的手里,跟着在椅子上坐下。
“哦……这米粥熬得好啊……”白重霏喝了一口,赞不绝口,“又稠又滑又香,谁的手艺?太好了。”
“你怎么回事?”焦石并未理会白重霏的话,径直问到。
声音骤停,陶瓷的勺羹在碗底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白重霏才重新拿起勺羹,望着焦石,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焦石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没有说话,而是淡淡的叹口气。
一时无话,待白重霏喝完米粥,焦石将桌上碗筷收了,便出门去。临到门前,才转头对白重霏说了句:“早些睡吧……”
“哦……”白重霏木木的答应一声。被子一卷蒙住头,睡了。
龙在渊想来想去,还是找到了宇文轶。
那一日,宇文轶在课堂上冲撞了夫子,被罚在柴房劈柴一个时辰。待他从书院离开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冬日里天黑得早,刚出书院时那日头还挂在山巅上摇摇欲坠,没走多远,天色就已经擦黑。宇文轶心中愤懑,一边走一边踢着地上碎石。天寒地冻,行人稀少,一路上冷冷清清。
刚过一个路口,转角时,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直接搭上宇文轶的肩膀,将他用力往旁边小巷子拖去。
“什么人——”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宇文轶心中大石落地。他跟着对方来到巷子深处,这里昏暗一片,只在些微余光下,龙在渊脸色沉重的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自那天巷口谈话之后,宇文轶便再也没有与龙在渊见面。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事不对劲,可一想到龙在渊心思深沉将身边人利用了个干干净净,又觉得别扭。
“我二叔快要回来了。”事情紧急,龙在渊也懒得绕弯子,索性直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城外驿站,请你帮我留意,他到底哪一天进城。”
宇文轶是何等聪明之人,脑筋一转,便已想了个透彻明白。
“你想让袁新彪在你二叔回来的那天,对龙在野下手,最好还能让你二叔亲眼看见,是不是?”
龙在渊没有说话。
“你这个人……真是……”宇文轶举起手,对着龙在渊“真是”了半天,又颓然放下。
“我原先还以为你想利用袁新彪和你二叔自相残杀的机会坐收渔人之利,甚至不惜牺牲龙在野,现在看来,却全然不是这样。”
“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不然,在野真的会死。”龙在渊说。
宇文轶看了龙在渊半晌,终于低头讪讪一笑。
“也许我真的上辈子欠了你的,自从认识你,又没什么好事。行啊,我会派人在四面驿站都留意你二叔什么时候进城。不过……”说道这里,宇文轶又停了下来,看着龙在渊,“你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杀袁新彪一个人?不可能吧……袁新彪在龙笑海回城的当天,当着他的面杀害他的儿子,那他自然也会死在龙笑海的手中。可在那时候呢看,你又打算怎么办?”
龙在渊微微一笑,伸手拍拍宇文轶的肩膀,说道:“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过舍了在野一条命,一举夺回镖局?”
宇文轶眼睛陡然睁大,等着龙在渊看了又看,最后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行了,在我面前你装什么装啊。你打的这个主意,也早点告诉我啊。我还以为……”
他又停下来,伸手在龙在渊胸口捶了一拳:“那天的事真对不住,你别放心上。”
龙在渊笑着点头,然后二人各自离开。
待龙在渊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宇文轶才回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网都撒了,饵都抛了就等鱼儿上钩了,却突然不忍心了……哈哈……”
到底是白重霏,一觉醒来,便觉得神清气爽。焦石过来看过,发现病已大好,总算放下心来。
用过早饭,白重霏推开房门,直觉一阵青草香带着水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唉……还是老酒鬼会享受,弄这么个幽静之地住着,命都要比别人长几年。”
“噗嗤”一声笑,从隔壁房中传出。
白重霏扭头一看,一个黑衣青年正从屋中走出。
“你哪里该叫什么冰狐,索性改名叫冰猫算了。刚来的时候还奄奄一息差点烧死过去,把老石头也吓了个半死,结果没两天居然就活蹦乱跳了。”
“呃……”白重霏被人取笑,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烧。他抬眼看着黑衣青年,终于恍然大悟,拍掌叫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眼花看错了!”
你到那黑衣青年是谁?正是此前白重霏给龙在渊提过的,年轻一辈中,用剑可称当世第一的望龙门门主岳秋全的大弟子——君子剑苏文黎!
只不过,虽说苏文黎使剑是一把好手,可那“君子”二字,却是见仁见智。至少在白重霏的眼里,这人不仅没一点称得上是君子,骨子里更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
“你不在渝州陪你的未婚妻,跑这里来干什么?”白重霏问道。
苏文黎三年前与渝州首富尹建昌的四千金尹琳琳定亲后,便长期渝州望龙门两头跑。所以白重霏也很是惊奇,究竟是什么风,把他也吹到颖昌来了?
“唉……别提了!想起来就真他奶奶的晦气,我和尹四小姐的婚事,吹了!”
“什么?”白重霏大惊,然后转念一想,又笑着说,“别是人家终于发现你这君子剑根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人家不乐意了吧?”
“去你娘的……”苏文黎伸手在白重霏胸前擂了一拳,一掀衣摆,便在门槛上坐下。
“说真的,老子活了二十八年,可从没见过这么晦气的事。老子给前未来丈母娘送的鎏金佛像,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掉了包。那老太太一打开盒子,里面特么的竟然放着一颗黑色骷髅头!那老太太吓了个半死,当时就把我赶出来了。没几天收到回信,退了聘礼,就解除了婚约。我自然是不干,找上门去,却发现那老太太居然过世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好默默回山上去。”
“那又为何到了这里来?”白重霏也跟着苏文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回去后我左思右想不对劲。那鎏金佛像我是从京城欧阳老四那里买的,也是眼看着他转进礼盒里去的。怎么到了最后就变成个骷髅头了呢?”
“所以你就怀疑是阿四在中间搞鬼,就杀上京城去了?”
“那是自然,这东西只经过他的手,不是他搞鬼,还会有谁?”苏文黎一脸的理所当然。
白重霏忍不住扶额,问道:“然后呢?”
“那小子像是有事,接了骷髅头说了他要出趟远门,三月必回,让我在老石头这里等着,说回来再与我理论。”
“然后你就到这里来了?”白重霏伸手拍了拍苏文黎的肩膀,“你把骷髅头交给阿四就走了。那要是之后阿四咬死不承认他拿走那个骷髅头,你要怎么办?”
苏文黎身体一僵,霍的站起身来,破口直骂:“欧阳四,你太特么不够兄弟了!等你回来,老子揭了你的皮!”
46.夜战
颖昌城外的驿站,方向不同,距颖昌的距离也不同。龙笑海若从白剑山庄回颖昌,应该会从北门走,于是宇文轶第二天便安排人手,在城北三十里处的驿站附近隐藏起来。为了防止龙笑海回来时龙在渊准备不足,他还派人从北城门出去,沿着官道向白剑山庄的方向一路走去。
就这样过了大约三天的夜里,便有消失传回,说龙笑海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已经到了颖昌城北一百三十里处的一座小镇。
龙在渊算算时间,龙笑海大约会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城北驿站。按龙笑海的性格和此时的心情,他大约会连夜快马加鞭往城里赶。到达颖昌时,应该已经入夜。
“入夜更好,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清谁。”他这样想着,便换了一身夜行衣,从后门溜了出去。
巷尾袁新彪的家中,袁新彪此时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自从那晚蒙面客走了之后,他便一直陷入这种焦躁的情绪中。
宰了龙在野当然容易,可关键是之后该怎么做?按照那人说的,推给白重霏,再适时曝光白重霏、白晨衣和濮阳熙的关系?若是真的能一举扳倒龙笑海当然好,若其中出了任何一点错,他便是身败名裂不能翻身。
可若是不做,那黑衣人把自己下毒之事宣扬出去,同样也是身败名裂。
直到此时,袁新彪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都上了没有回头路的断头台。往前一步的万丈深渊,身后又无路可退。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就在他踌躇犹豫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破空之声传来,然后“啪”的一声,便没了动静。
袁新彪摘下挂在床头的刀,跳下床仔细查看。那声音,像是从角落香炉附近传来的。他心中禁不住咯噔一跳。
蹑手蹑脚走到香炉前,袁新彪直觉自己手中全是汗,那慢慢飘散的烟熏,仿佛恶毒一般,让他胆战心惊。他伸出手,颤抖着按在盖子上,忍不住又喘了几口粗气,一把揭开盖子。
只一眼,袁新彪便觉得心好像别什么东西揪住,生生发痛。他闭上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往后退一步,重重的摔在地上。香炉盖子从手中坠下,落在地上噔噔作响。
“为什么还不动手?”
黑暗中,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袁新彪身体猛地一颤,颤巍巍的回头。只见黑暗中,一个黑衣人蒙面人站在床尾,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啊——”他忍不住想尖叫出声,然后嗓子里发出的,确实沙哑的声音。
“哼哼……”蒙面客见袁新彪的狼狈之态,仿佛很高兴一般,连连哼笑。
“这位……英雄……”袁新彪拼命吞着口水,摸索着床沿站起来。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可见轻功之高,起武功更是在自己之上。若是刚才他有心杀了自己的话,只怕现在他已经命丧黄泉。
“别耍花招!龙笑海将在后天一大早回到颖昌,你只有明天晚上一次机会。若是你杀了龙在野,我便饶你性命,还保你坐上威远镖局总镖头的位置。若是你不愿意,我就将你毒杀龙笑天父子一事,说给官府的人听。你看可好?”
袁新彪怕死,更怕死的时候身败名裂为世人所耻笑。他想了想,问道:“你能保证我的安全?”
“与我有仇的是龙笑海,若我要杀你,你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事成之后你不会出卖我吧……”袁新彪心中还有猜疑。
“哈哈哈哈——那就说不定了。只不过……”蒙面客突然上前,一把抓住袁新彪的衣襟,“你没得选!”
袁新彪闭上眼,心中也在盘算着。
总镖头之位和身败名裂比起来孰轻孰重?良久,他咬咬牙,睁开眼睛,说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老子干了!”
蒙面客放开袁新彪,笑了。
“记住,你只有明天晚上一次机会。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在龙笑海回来之前,龙在野必须死!”
这天夜里,白重霏和苏文黎坐在草庐的房顶上,一人抱着一坛子酒,准备来个促膝夜谈。
苏文黎一面喝着酒,一面感叹世事无常。他和尹四小姐明明就快成亲了,却不想冒这么一件事出来。又埋怨自己太不小心,居然让掉包的礼物吓死未来的丈母娘。又一边吵嚷着欧阳筱不地道,用这样的手段坑自己。
白重霏跟着看似没心没肺的笑,然后眉宇中的那股子愁,却怎么也抹不去。
“说到底,兄弟,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把自己整成那副样子?”苏文黎看在眼里,索性伸过手,搂着白重霏的肩膀问道。
“唉……也是晦气事,不提了……”白重霏仰头灌一大口酒,全然不顾自己刚刚退下的烧。热酒过吼,寒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个哆嗦。
“算啦算啦!”苏文黎站起来,将手中的酒坛往地上一扔。
“啪”的一声,残酒洒在地上,氤氲出一阵酒香。
“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老子就还不信了!”说完勒了勒有些过紧的腰带,横手用袖子擦擦嘴,十足的痞子相。
“哈哈哈哈——”白重霏看着苏文黎的那个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
白重霏、苏文黎、欧阳筱、焦石。一个流氓一个贼,一个坑子一个鬼,明面上都出生名门正派,行事却是亦正亦邪脚踩黑白两道。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凑到一堆居然成了朋友。
“问你呢?咋几个月不见,就变这副样子了?”苏文黎弯下腰,将头凑到白重霏面前,“我听欧阳老四说你跟威远镖局的大少爷搅上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白重霏淡淡一笑,“已经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