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得？”

“我和娄世安认识多年，他不是那么有勇无谋之人。这只不过是他的引蛇出洞之计。我敢断言，他定是表面撤了城防，然后布下暗桩，四处盯梢。”

“若娄世安真的撤了城防，你走还是不走？”龙在渊盯住白重霏的眼睛，一步不退的逼问道。

“呵呵……”白重霏瞥开眼睛，“娄世安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我是说如果！”

“……有人在等我。”白重霏沉默了片刻，说道。

龙在渊听了这话，心中涌起浓浓的失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放开白重霏。

“白某从不失信于人，答应你的事，定会做到。”白重霏看着龙在渊默默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心酸，“只是阿四在等我的消息，我必须想办法把东西送出去。”

龙在渊站住了，他回头看着白重霏，也不知心中感受，如何能说得清。有些满足，又有更多的不满足。他毕竟在白重霏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却又不是唯一。

“谢谢。”最后他只能如是说。

第二日，白重霏化作一老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城门。到了西门，抬眼便看到龙在渊站在城门口。和往常一样，他身边围了很多人，指指点点的看着这个傻子少爷直笑。更有调皮的小孩，冲到他面前，拉一拉他的衣襟，或者摸一摸他的手。龙在渊转来转去，虎着脸躲着那些小孩的戏弄。人群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爆发出或惊叹或欢愉的大笑。

看到这一幕，白重霏怒从心头起，向前走想要拉着龙在渊离开。

他不是傻子，不应该受这样的对待！就算他真是个傻子，也不应该受这样的屈辱！

然而刚迈了几步，却瞥眼看到城门口或蹲或站三三两两游手好闲的人。

城门既是一座城开放往来的门户，就是主官们最看重的门面，若是平时，根本不可能有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在此四处游荡。

想到这里，白重霏迈出去的脚又缓缓收了回来。他低下头，装作年迈行动不便的样子，一步一颤的走到街边屋檐下。撑着腰，将拐杖放在一边，缓缓坐在石阶上。曲着一条腿，慢慢揉着，双眼却一直落在那几个泼皮无赖身上。他看到，那几个无赖虽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根本不是一般泼皮那样形容猥琐。身形挺拔，面色肃穆，举止有力。双眼更是如电一般来回在行人身上扫射，偶尔彼此目光相对，看一看又转开眼光。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几个泼皮定是娄世安身边亲信所扮。”再一转眼，在路边一茶摊上，看见一人身穿黑衣，头戴斗笠，捧着一碗水大口喝着。

“呵呵，这娄世安居然也会乔装改扮。只是这易容的功力，确是差得远了。”

那黑衣人正是娄世安，此时他装作行路人，在路边茶摊喝茶，双眼却直直的盯着在城门口与人纠缠的龙在渊。

从见到龙在渊的第一眼起，他就隐隐感到，这个傻子少爷并不简单。虽然他言行举止宛如十岁孩童，但眼神清亮，确实不想个傻子。再一想到前段时间，若不是这位龙少爷半路杀出，他差点就把白重霏化身的赵大富带回县衙。如此一来，娄世安更是疑惑，这个傻子少爷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若是装傻，那他与白重霏又是什么关系？

“龙家监守自盗，也并非没有可能。”娄世安这样想着，仰头将碗中冷茶一口喝尽，拿起乌金刀，转身离去。

“你们等着！我叫我爹爹揍死你们！”

受了委屈的龙在渊，披散着头发，拖着被扯坏的衣襟，转身向城中跑去。

“哈哈哈哈哈，你们看这傻子少爷，哈哈哈哈哈——”人群中一位青年壮汉，对着龙在渊落荒而逃的背影，发出一阵大笑。

白重霏的双眼冷了下来，他看着那位嚣张大笑的青年，缓缓将手伸进怀里。从百宝囊中扣出两枚飞蝗石，右手翻转，两枚石头径直飞去，不偏不倚的打在青年膝盖上的阳陵穴上。

“诶？啊啊——”青年只觉得自己双腿忽然一阵发麻，然后一阵更痛从膝盖周围蔓延开来，支撑不住，瞬间扑倒在地。

“哈哈哈哈——”人群看着这一幕，又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小声。

那青年当中丢丑，脸色自然不好看。想站起来，却觉得双腿发软，四肢无力。于是远远看去，好似倒个儿乌龟一般，四脚扑腾着，却又站不起来。

“哎哟哎哟，我的腿……”双腿又疼又麻又软，青年哎哎乱叫。身边的人看见觉得不对，终于上前将青年扶起来，一时间乱作一团。

白重霏看着眼前一幕，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站起来，拄着拐杖又默默离开。

刚回到龙府，闪进栖身的小屋，就听到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龙在渊呢，怎么不在？”来人是桐垒，进门就咋咋呼呼，对龙在渊也是直呼其名，根本没把他当少爷看待。

龙在渊乱着一头长发，从屋中走出来。

“哎呀我的大少爷啊，你怎么又这副德行？”桐垒见了，嘴巴一撇，双眼的嫌弃甚至根本没掩饰。

“来人，这院子的人都死光了？怎么一个人没有！”

一佩月匆匆从院外跑进来。

“桐管事，有什么吩咐？”看着眼前这个耀武扬威面目狰狞的男人，佩月怯生生的问道。

“你是怎么照顾少爷的？你看看——”说完，桐垒几步窜到龙在渊面前，用手指着对方说道，“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破了，鞋也脏了。你是少爷的贴身丫鬟，你看看你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事？他是少爷，你是丫鬟，就算他是个傻子，你也要把少爷伺候好咯。”

劈头盖面一顿臭骂，佩月低头啜泣。

“算了，你赶快带着这个傻子下去收拾好。府上来客人了知道么？海威镖局的少镖头和夫人来了，好好收拾一番，别给咱二爷丢人！”

说完丢下这句话，趾高气昂的走了。

佩月拉着龙在渊进屋收拾。白重霏躲在屋里，将这番情景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海威镖局的少镖头和夫人？那不就是龙在渊曾经的未婚妻和现在的夫君？”他微微一想，笑了，“这事情，真的有趣。”

江湖传言说，威远镖局大少爷龙在渊与江南聂家二小姐聂彩樱是从小定下的亲事。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聂二小姐对龙在渊更是情根深种。龙在渊坠马摔傻之后，聂二小姐顶着家族压力，咬死牙关，就是不同意退婚。然而就在不久前，不知为何，聂二小姐突然提出退婚，又火速嫁给了海威镖局的少镖头林凤升。

此事在江湖上也是传得沸沸扬扬。有说聂家无情无义的，有说林家趁虚而入的，但更多的是感叹威远镖局昔日风头不在。

而此时，成亲不过三月有余的聂小姐突然和夫婿来到威远镖局，此中缘由，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忽然间，白重霏很想看看，听到这个消息的龙在渊，究竟是何表情。

双耳听到龙在渊随着丫鬟离开，他再也坐不住，翻窗跃上屋顶，跟在龙在渊身后，向前厅走去。

“我这是怎么了？”一路上，白重霏颇为不解的问自己，为何一定要跟去？就连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而双腿只是不停向前走。

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前厅。白重霏停了下来，眼看着龙在渊走进大堂，他没有贸然跟进。大堂里坐满了人，多得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手。他不能冒险，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将面容细细遮好。又反复吐纳几次，慢慢敛去一身气息，才缓缓向前厅靠近。

将身法运行到极致，才静悄悄的落在瓦片。因为过于专注，额头上覆着一层细汗。他趴下身子，仔细听了听，才选定一个位置，轻轻撬开瓦片。脚下情景，尽收眼底。

龙笑海坐在正堂太师椅上，左下手坐着龙在渊、龙在野和几个镖局元老。右下手坐着一位陌生青年，旁边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正用哀怨又专注的眼神，看着对面一脸傻样的龙在渊。

虽然知道龙在渊不过是装傻，可这伊人别嫁的结局，还是令白重霏唏嘘不已。

16.惊鸿

女人有很多种，或妩媚，或娇俏，或清丽，或端庄。然而眼前这位聂二小姐，却不能单纯归属到任何一种里去。论容貌，她当然是美的。只是她的美，仿佛隔着一层纱，缺了真实感，让人看不真切。她坐在林凤升身边，左手挽着自己的丈夫，神情木然。而当那双如水眼眸看到龙在渊的时候，却迸发出浓烈的感情，含情脉脉。察觉到龙在渊那茫然的眸子里没有自己的身影，又缓缓的低下头，双肩微微抽动，似在抽泣。

“这个女人，对龙在渊的感情，是不是太外露了？”白重霏趴在屋顶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作为曾经的未婚夫妻，聂二小姐对龙在渊也算仁至义尽。在男方发生意外后的这两年中，不论父母如何劝说，咬死牙关就是不退婚。仅这一点，这个女人就当得上一个“贤”字。但无论如何，她毕竟还是嫁人了。在自己夫婿面前，表现出对另一个男人的款款情深，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凤升毕竟不是傻子，当他发现自己的夫人眼睛一直落在对面那个傻子身上，脸色刷的黑了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有点尴尬。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就是一直揪着自己头发傻呵呵笑着的龙在渊。

“龙二爷……”林凤升开口了，“临走之前，家父托小侄带来一件礼物，要面交给叔叔。”

“呵呵呵……”龙笑海拂须笑着，“林老爷子太客气了，凭龙林两家的交情，何至于如此？”

交情？白重霏笑了笑，不知意外的看到龙在渊的手指微微停顿，然后又开始揪着头发，漠不关心。

谁都知道，龙林两家只有交恶，却从来都没有交情。两家同在中原地区，常年走镖，只是龙家的势力在陆上，而林家的势力在水路。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林家太爷野心太大，咄咄逼人，气焰嚣张。最后为争夺一趟肥膘，搞得两家火并一场，分道扬镳。

而不久前，与龙家早有婚约的聂家二小姐悔婚嫁给林凤升，更是让两家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小侄初次拜见叔叔，怎敢空手而来？”林凤升一边说着，一边令手下捧上礼盒，“这是父亲前次走镖，九华山达舟真人所送的珍贵丹药。父亲认为，唯有威远镖局龙家，才能享此仙丹。”

达舟真人向来有医圣之名，他所炼制的丹药，就算不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也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因此上，听林凤升如此说，龙笑海倒也是眉开眼笑，伸手接了过来，放在茶案上。

“此药是活血化瘀，通经达骨的圣药。据江湖传言说，九华山下小村中有一夫妇，得有一子，先天就有些痴傻。四处寻大夫看了，都说降生之时头先着地，脑内淤血经久不散。日子久了，孩子长到十三四岁，心智却如同三岁幼儿。这夫妇二人本是悲痛万分，却有旁人指点说，九华山上有一医圣。夫妇上山求药，达舟真人就是用此丹药，化了那孩子脑中淤血。不久之后，那孩子也就和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了。因此上，这丹药的名字，就取名叫做启光丸。”

林凤升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神不停向龙在渊扫射。他身边的妇人，几次欲开口阻扰，却都被他颇不耐烦的按了回去。

在座众人，一开始俱聚精会神听着，听到后来，个个面露恍然之色。再加上林凤升不停的眼神暗示，任谁都知道，这药不就是用来给龙在渊治傻病的么？一时之间，龙家之人俱黑了脸色，面露不忿。只是碍于场合，又不便发作，个个拿眼睛看着龙笑海。

龙笑海不动声色，心里却把林凤升骂了个狗血淋头。再看龙在渊还是一脸茫然，又不觉气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说道：“多谢林公子美意，老夫就收下了。”

再寒暄几句，众人便在尴尬的气氛中散去。只有聂二小姐，看着龙在渊离开的方向，频频回头。

林家一众人等，被安排在别院。所谓别院，乃是一独立院落，通过龙府花园，与龙府本馆相连。一般来人来客，都是安排在别院。

这一天，晚宴之上龙在渊不顾席上众人惊诧目光，径直抓了鸡腿，冲出大堂。

龙笑海面露不快，又有些微尴尬。

“让各位见笑了。小侄自两年前意外受伤，至今也不曾恢复。我大哥又体弱多病，不理事已经多年。原本指望着在渊长大了担起威远镖局这幅担子，谁曾想……唉……”

言辞之间皆是一派为后辈担忧的慈爱长辈的做派。

“龙二爷不必过于忧心。老话说，一斗米掉了一颗，还是满的。龙大哥虽然遭遇不幸，还好龙二哥也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行为处事比之小侄稳重多了。二爷又何必忧心呢？”林凤升说道。

龙笑海呵呵一笑，不再言语。倒是坐在下手的龙在野，看着席间二人你来我往相互吹捧，眼底浮现一丝不耐和嫌恶。

饭毕，众人散去不提。

再说白重霏，离开大堂，猫着腰向后院走去。路过后花园，忽然听见一声凄切的叹息之声。

“唉……以前常听别人说，物是人非，今天我也算是领教了。”

白重霏停下脚步，躲在一山石后面，微微探出头。只见水边山石上坐着一绾发女子，顾影自怜，正是聂家二小姐。

“小姐又何必说这话，当心被姑爷听到了，又是一阵好闹。”身边丫鬟伸手扶起自己小姐。主仆二人俱是一样哀婉神情，颇令人怜惜。

“今日见到龙大哥，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纵使相逢应不识……怎能不叫我……”

躲在山石后的白重霏见了，默默看天感叹。

原来龙在渊喜欢这一款的啊。再一想到此前龙在渊那一番近似表白的话，不由怒从心头起。

老子看起来，很像女人么！

“小姐，有人来了！”丫鬟拉着聂小姐起身，匆匆忙忙往路边走去。

而就在这时——

“哎哟！”

一个人闷头撞了上来，三人滚作一堆。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挡本少爷的路。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揍死你！”

白重霏一听这话就笑了，来人正是龙在渊。

“你……你是龙大哥？”聂小姐抬起头，看着眼前一如记忆中俊美的青年，忍不住潸然泪下。

“你又是谁？”龙在渊爬起来，看着眼前梨花带泪的女子，皱着眉问道。

“我……”聂小姐张口欲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青年早已不是两年前的风姿卓绝意气风发，在他的心中，早已没了自己这个曾经的未婚妻。

而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踏空之声。白重霏扭头一看，一人向着水边疾奔而来，正是林凤升。

林凤升走到跟前，恨恨的看着坐在地上的三人，伸手将聂小姐拉起。聂小姐呼痛，却又得不到任何回应，只好噤声躲在林凤升右面，低头不言。

“龙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林凤升问道，言语之中充满了猜忌。

龙在渊微微一愣，脸上浮现出一抹恼怒之色，大喊道：“这是我家，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你又是何人，敢挡住本少爷的去路！”

林凤升见了，脸上浮现出嫌恶又鄙视的神情。转身指着龙在渊，对聂小姐说道：“夫人你可看清楚了，将一个傻子记在心间，如今又做出与人私会这种不要脸之事，被我拿住，你还有何话说！”

“不是这样的，姑爷……啊——”丫鬟正欲开口，就被林凤升一个巴掌轰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