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坎冬兽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帮族人的伤口涂抹草药,脸上挂着浓重的悲伤,一双双眼睛通红,神色凄怆。
低低的哭泣声从身后传过来,阿帕契转过头,几个兽人围成一堆,握紧着拳头,脖子上青筋蹦出,正低头默默地安慰着一个抱着伴侣痛哭的兽人。
阿帕契从兽人们缝隙间望过去,双目瞠大,那兽人抱在怀里的雌兽正在那只在帐篷里被剖开肚子取出婴儿的孕夫!
“嗡——”阿帕契只觉脑子一响,一股血冲到大脑,无可抑制的悲痛冲到胸腔,却无处可以渲泻。他喉咙里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哽咽,一双眼睛顿时赤红,酸而涩,却无法流出泪来。
那个小婴儿,活的,热的,在自己面前被生生吞食。
“啊——”阿帕契叫了声,抱住脑袋,几乎发疯地叫了声。
这,这泯灭人性的东西!
阿帕契从来没有觉得心这样痛过。
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让他此刻只觉得那些花纹兽人如同恶鬼一般,只有杀之而后快,只有啖其骨啃其肉才能消心头之恨。
乐斯见阿帕契面上的神色,当下心里一惊,以为是昨日那场屠杀将年青的雌兽吓坏了,连忙抛了手中的兽皮,靠上去抱住阿帕契,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阿帕契别怕,那些坏兽人已经走了。”
阿帕契却瞪着一双眼睛,从乐斯的臂弯里看向那在自己伴侣低声痛哭中闭着双眼的雌兽,心里腾起一个念头:杀!杀!杀!
“没事了,没事了。”乐斯不停地安慰着阿帕契,旁边的小吉森也凑过头蹭着自己的叔叔。阿帕契的身体抖了抖,将心里那疯狂的念头压了下去。他明白,现在以拉坎冬的实力,对付那帮花纹兽人何谈容易,肖金怕是绝对不会同意他们以鸡蛋碰石头的。
阿帕契闭了闭眼睛,将那股从骨子里传出来的颤栗停住,他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怎么没有看见凯勒曼哥哥和韦尔奇哥哥呢?”
乐斯那占了半张脸的眼睛顿时涌现出一股悲伤,他抱着阿帕契并没有松手,只是向远方看了看,低声说,“他们去送同伴了。”
阿帕契随着乐斯的眼睛看向远方,秋日将落,黄昏为天地染上了一层暮色。暮色里的拉坎冬人身影单瑟无比。
阿帕契躺了没多久,便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说是虽然胳膊和腿出了问题,但现在这种时候,祭师需要更多的人手,大家需要他。乐斯拗不过阿帕契,便让小吉森陪着,自己忙其他的事去了。
阿帕契扶着小加斯拉熊,一步一跛地走着。他的胳膊在疼,腿也在疼,可这一切都没有他看到的景象让他疼。几堆篝火,族人们散乱地坐着,或躺着,每张脸上都现出一种哀痛,沉重地好像整个面部表情都麻木都僵住,雌兽抱着自家的小孩子,低声安慰着,语气里带些劫后余生的叹息。兽人们任族人包扎着伤口,脸边的咬肌高高鼓起,并不去管自己身上的伤口,他们目光恶狠狠地盯着那些花纹兽人离去的方向,猛一回头,阿帕契竟发现那些不管多凶猛的猎物、多残酷的战争从未退缩过的兽人双眼里竟然有了隐隐约约的水光。
那股胸口浓重的恸伤在看见肖金他们时,更加沉重了,好像千斤重的大石,将阿帕契的心拉得只想叫喊出来。
远远的天幕下,去埋葬他们族人的拉坎冬勇士走成了一道剪影。肖金背着手走在最前面,一夜之间,族长那高大的身影佝偻了不少,嘴边的烟雾飘过他沧老的眼角。瞎了一只眼的阿拉斯加熊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脸上全然不见往日的傻气,只剩下一股凶恶的戾气。其他兽人的情况也不比韦尔奇好到那去。
地上躺着蹲着的兽人纷纷站了起来,雌兽们从他们孩子的身上抬起了头,也望向那个永远站在拉坎冬部落最高地方的族长。
肖金的眼角抖了抖,他与他的族人沉默对望。
所有的嘴巴都紧闭着,所有的眼睛都无声地望着,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以这般仿佛永恒的姿态对望。
这场忽如其来的空祸,让拉坎冬人损失了七个兽人,两个成年雌兽,一个小雌兽,一个小兽人和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对这个勉勉强强族人数量不足二百的部落来说,这是一场空前灾难。
在与自然的对决中,他们没遭受的痛苦,被他们的同类,以尖牙利齿施加于他们每颗心上。
初秋的夜里,弱方的平原上,气温略低。
低迷的气氛在拉坎冬人的上空飘荡。
阿帕契翻了下身,小吉森立刻睁开黑晶晶的双眼,阿帕契拍拍它的脑袋,“我去那里……”他指了个方向,“解决一下问题。”小加斯拉熊眨眨眼,点点头表示懂了,盯着阿帕契一直走到草丛中。
阿帕契爽快地撕了一泡尿,却没心思再躺回去睡觉。他走到草丛外沿,折了根草叼在嘴里,坐到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深邃而黑暗的天空上,一轮月亮斜斜挂在天边,无数星子不停地眨着眼睛,无辜而纯洁。
阿帕契望了会,闭起眼睛,轻轻地拍了拍手掌,鼻子里一酸,眼睛热热的,他合着手掌,虔诚地默念了声,“一路走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拉坎冬部落已经自然而然变成了他的家。拉坎冬三个名字,就像曾经的华夏二字一样,烙进了他的心里。那些战争,那些感同身受,让他在这个夜里,升起一股愤怒而沉重的悲伤。为这个民族所遭受的苦难,为这个民族顽强的挣扎与生存。
“哗啦——”草丛被拔开,一个硕大的兽头露了出来,见到坐着的阿帕契,顿时一惊,面上露出凶相来。
阿帕契转过头,笑了一笑,“察祖,你这是要去干吗?”
花豹子将呲出来的牙齿收了回去,问,“你在这做什么?”
阿帕契笑道,“应该是我问你,要去做什么吧?”
察祖的眼光一沉。
阿帕契嚼着嘴里的草茎,回过头看着那黑无边的暗处,“你是要去找那些花纹兽人报仇吧。我劝你省省吧。”
察祖一怒,转身就走。
“你只身前去,注定要死的。”阿帕契凉凉的声音从身后转来。
花豹子身形一顿,压抑着的声音在夜空中低低咆哮起来,“就算是死,我也要……报仇!”
它的声音仿佛带了力度,传开时竟将四周的草压得弯了一弯。
阿帕契回头看着花豹子的身形,冷笑道,“报仇便是直接把自己送到敌人那里去死?你怎么这么蠢!”
察祖一怒,“唰”转身,目光狠厉:“你懂什么!”
“我,我只知道明明我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你却连我的气味都不曾发现,你是失去了嗅觉还是失去了脑子!”阿帕契站起来,咬得那根草茎“吱吱”作响,他向花豹子走去,“你以为就凭自己一身蛮力去跟对方斗就可以吗?这样你根本报不了仇,还要连累族人们伤心。”
察祖的双眼黯淡了下去。
“既然要报仇,既然要杀,就要杀对方个片甲不流,”那根草茎的茎液冒了出来,苦而涩,将阿帕契的舌头麻木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而坚定地在察祖耳边响起,带着一股决断与狠绝,“听我的,我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一阵冷风吹过,察祖不禁打了个颤。迁徙过程中,因为阿帕契的数次提议,拉坎冬人总是有惊无险地躲过好几次疫病,时间长了,大家也慢慢消了一直以来由布山之战中阿帕契留在心里的阴影,但现在,好像有一个魔鬼潜伏在阿帕契的身体里一样,雌兽那双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却又没有望着它,仿佛在看其他的东西,看其他死去的东西一样。
“阿帕契,我也去!”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
阿帕契和察祖惊地回头,发现留一站在草丛里,一张脸煞白煞白,眼睛却是发着光。
他走出草丛来,手里握着阿帕契的弓,前些日子阿帕契曾用弓捕过猎物,留一见了,便嚷着也要学。
“我也去,阿帕契。”留一看向阿帕契,“我们。”
阿帕契张了张嘴,正打算说什么,却猛地一愣,留一的族人纷纷从草丛里走了出来,个个脸上都带着一股狠绝的表情,仿佛要与生死仇敌决一死战一样。
“你们……”
“我们也去。”一个年长的雌兽走上前来,拍拍由布的肩膀,“他们,杀了我们的族人。”
“好。”
半晌后,阿帕契只蹦出来这一个字。
“不过,你们要听我的安排。我们的人数太少了,比力量、比速度,我们都拼不过他们,所以,我们要用其他的方法,来打败他们!”
月光下,风吹过黑眼雌兽的肩膀,因为胳膊与腿部负伤,他的身体有些摇晃,然而,没有一双眼睛可以否认,这只雌兽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气场,仿佛跟着他,他们的仇恨才能发泄出来,才能安慰那些已经死去的灵魂。
97、
雨不停地下着,山间起着一层淡青色的水雾。
拉坎冬的族人们蜷缩在宽大的北方树叶下,神色里都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空气间的凉意偶尔让小小的兽人打出个轻轻的喷嚏,它们好奇地瞅着天地间落下的雨水,间或抖一下脑袋。
秋天踏着它轻快的步伐,散漫却肃杀地于北方的天地间行来。
阿帕契拿了根细树枝,正在地上仔细地画线,他神情严肃,将声音压得极低,“看,这里,是花纹兽人上方的崩塌过的地方,现在是两个大水塘。我们从宿营地到这,”阿帕契画了一条长线,树枝在地上点了两下,“差不多需要半天的时间,最好是白天出发。这几天下雨,雨声可以混淆它们的听觉,更重要的是,可以消掉气味,踪迹不会暴露。到这里后,无论用什么方法,用最快的速度将湖周边的土层刨薄,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
“阿帕契你在干什么?”严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阿帕契心里一惊,连忙将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转过头咧嘴笑了一下,“族长?”
肖金踱到阿帕契身边,扫了一眼围在阿帕契身边的由一和察祖等族人,双眼一眯,“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啊,这下雨无聊没事做吗……嘿嘿嘿,族长怎么转到这里来了?”阿帕契晃着手里的树枝,笑嘻嘻地问。
肖金盯了阿帕契半晌,直到阿帕契感觉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肖金才慢悠悠地吐了口烟出来,“秋天到了,危险的东西很多,你们……,可都要小心点。”
“是,是。知道了,族长。”阿帕契谄媚地连忙点头,心里直翻白眼,老头子,怎么还不走开?
肖金看了看边上站着的兽人察祖,又瞄了一眼由一和他的族人,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拉坎冬部落现在非常不容易,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我不希望你们其中任何一个遭遇到危险,”肖金顿了顿,“不管是敌人带来的,还是你们自己不小心惹到的。”
“拉坎冬部落,现在绝不能再出什么事情。”
“如果因为一个兽人的原因导致整个部族遭受危险,察祖,你应该比小孩子和外族人更清楚咱们拉坎冬人的规矩。”
察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兽人的眼里血丝已经纠结成一团,蒙着沉沉的灰色。
肖金心里一涩,忍不住走到察祖的面前,拍拍兽人的肩膀,“察祖,我知道,失去伴侣和孩子对你来说很难受。只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而已。”
察祖眨了下眼睛。
肖金走后,阿帕契静静望着雨幕出神。
“阿帕契?”由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你是不是想……”
阿帕契回过神,向由一笑了下,转头便看到面色绝望的察祖,兽人正锁着双眉痛苦地望着茫茫天地交汇处,眼神里全是不甘、仇恨,额上的青筋连着颌边的咬肌紧紧地鼓起,由一的几个族人正手足无措地避到旁边。
“放弃吗?”阿帕契走到察祖身边,低声问道。
察祖摇摇头,“怎么会?”
“是啊,”阿帕契笑了笑,声音里有了危险的味道,“连死都不怕,何必怕被驱出族呢?”他看了看由一和由一的族人们,“你们怕吗?”
由一勉强一笑,拉住阿帕契的手,“我们,不是都做好死的准备了吗?从看见他们那一刻起。”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雨幕。
阿帕契的心在疯狂地大叫,让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下得愈大愈好,最好流成小溪,流成大河。
这将是一场生与死的决战。
这将是一场只可我生你亡的屠杀。
漫长的秋雨在泼洒了五天后忽然停了下来,空气着有清冷的味道。天边低垂着的灰云也渐渐淡去了浓重的郁色,换了上带着点飘荡的明快调子。
由一找到阿帕契时,双眼发亮,他拉住阿帕契的袖子,“快,跟我到族长那去。”
阿帕契正因为天气放晴而闷闷不乐,他甩开由一,嘴里沮丧地念叨首,“雨停了,计划就不能实施了,唉,这下还有什么方法能让那群花纹兽人罪有应得……”
“暂时别想那个,阿帕契,”由一说,“快跟我到族长那里去,这回,说不定咱们有帮手了。”
肖金的帐篷前,正立着几个不同肤色的兽人,相互之间行着友好的礼节。
拉坎冬人两两三三围在一起看着。
韦尔奇告诉阿帕契,这是他和沃夫在周边的林子里捕猎时遇到的,双方经过紧张的对峙后才知道彼此都是大迁徙队伍中来自南方的兽人,而且跟花纹兽人都有仇,于是二熊便欢快地将对方引到了拉坎冬的宿营地。
下午时分,阿帕契得到消息,中午来访的兽人们热情邀请拉坎冬部落与他们暂时合住在一起,互相增强双方的对外抵抗力。对于肖金族长来说,在拉坎冬人员剧减、全员战斗力下降的时刻,这是天大的好事。他很快下了命令,拉坎冬人迅速起身,随着对方的引导兽人走进了北方茫茫的深山林子中。
到达对方的宿营地之后,拉坎冬人才发现,原来林子中住的不单只他们之前碰到的兽人,还有其他的部落。对方解释说,这都是被花纹兽人逼杀过的部落,其中还有一些原本就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北方部族。
肖金暗自皱眉,如果一个地盘上的兽人部落过多,那么彼此间的矛盾就会很多。因为利益冲突而出现的争夺、战斗必然是不可少的。
他不禁吐了口长气,却也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要对抗花纹兽人,也只能这样部落之间互相联合。
很快,拉坎冬人找了个地盘,暂居下来。
对阿帕契来说,部落之间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根本没机会出现在他的脑袋里。在听到“都是被花纹兽人逼杀”那句话,尤其是这些部落里还有当地的原住部落时,阿帕契就知道,自己的计划里唯二不能确定的因素,终于可以解决一个。
那就是,需要一个对当地地形非常熟悉的人。
既然想好了要怎样报仇,那么就要搞清楚对方的一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计划的危险因素越少,成功率就越高。
然而,阿帕契他们还没来得及找到联合部落里的原住居民,这种小部落联盟就经历过两场来自花纹兽人的残杀。在这场强弱对比明显的战斗中,拉坎冬部落不能幸免地再度失去族人,包括大小雌兽、兽人在内,整个拉坎冬只剩下一百七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