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季饶带有伤痛的低语,清晰的回荡耳边。
星期四。
浩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睡晚了。
拖着脚步来到空无一人的餐厅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会反光的东西,静静的躺在早餐台上等着他。
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制作的人声试听片、自己最钟爱的曲目、只存在记忆中的歌声……Strauss的FOURLASTSONGS.那样的充满依恋和超脱,季饶和自己都不曾忘记。
拉开椅子坐下来,视线落在四平八稳的放在那里的CD,散发着听凭处置的味道。
浩禹深呼吸了一下,双手抱住踩在椅子上的右脚,思索着。
己经连着三天,他几乎是在季饶要出门时才起床,两人连点头的机会都没有,只看到季饶准备出门的模糊背影。
偶尔彼此的视线似乎在晨光中相遇,浩禹几乎认为他想说什么,但是季饶从来没多逗留片刻,也并没有发传真回来,所以两人也没有一起出门。
不过,晚上两人都在的时候,擦肩而过还是有的。
并非刻意避不见面,只是希望,事情也许会自然过去:维持原状、尽量保持自然,浩禹觉得这样就够了。
然而,季饶却把那天被自己扔下的CD片刻意放在这里,一定还是希望自己能表示些什么。
毕竟,那天自己表现出反常、近乎歇斯底里的怒气,浩禹皱着眉头自嘲似地笑了一声。
干涉他人的隐私、逼对方告白,这些都是以前不会做的事,没想到对自己而言,季饶是否曾倾心于浩钓这件事,居然如此具有冲击性。
而且,也毫无疑问是个打击。
叹口气站起来打开橱柜,拿出一个透明密封罐,里面是连纸袋一起放进去的咖啡豆。
昨天己经快喝完的咖啡,季饶又去买了新的补上来,仍然是浩禹喜欢的品牌。
浩禹怔怔的拿着罐子,盯着里面的红色纸袋。
还是,要道歉吧。
强迫他出柜、自己却保持沉默、不表示认可与否,这样对季饶一点都不公平。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许是自己的解决方式,但对季饶而言,事情将永远不会结束。
逼他吐实、让他露出那种混杂着寂寞和觉悟、脆弱表情的怒气,也一定伤害了季饶的感情。
自己也受伤了,可是,不能无视于自己加诸于季饶的伤害。
季饶也许根本不需要,但仍然得传达,季饶没有一点过错的歉意。
那股怒气,是针对悲哀的自己。
不自觉的放下罐子,彷佛又听见季饶充满感情的声音。
「……浩钧。」
还没有勇气去询问,可是己经知道什么让自己失去理性、近乎崩溃。
和季饶的性向,一点关系都没有。
浩禹两手撑住桌子,低着头,咬着唇看着米色的CD封面。
他……是不是……比我重要?一直都……比我更重要……?
第三章
1
从会议室解放出来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季饶看了手表后叹口气。
把文件扔到自己桌子上,他几乎是虚脱的摊坐进椅子里。
开会前忘了拉上百叶窗,反光玻璃颜色如墨映出办公室的景象。
档案柜有一格没关。公司几乎己经空无一人,除了刚才参加会议的主管办公室留有灯光,所有的大灯都熄灭,平日吵杂的地方现在一片寂静,显得即诡异又寂寥。
可是,季饶别无选择,现在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就是这里。
视线落在桌上的小塑胶盒,然后伸长手指,困惑地推开。
盒内是个撒满糖粉的面包卷,大概是哪个助理,好心地替他准备的充饥晚餐。但是,到了周末就有些漫不经心,直接压在桌面的签呈上,撒落好些糖粉。
拍掉糖粉打开文件,他只看了两眼,又不耐地放下。
疲于奔命的一星期。
有固定周期似的,在懒洋洋的星期一过后,周二和周三是干劲十足的二天,从周四开始,工作效率又下滑,直到周末会跌落谷底。
不过,那是指基层职员而言。
维持着高学位的招摹政策,至今员工年龄层仍然偏高,季饶现在是正夹在一群小兵和一级主管中间、连偷懒的心情都没有的职等。他几乎每一天都极度忙碌,从星期一开工后,随着众人的工作态度,未完成的工作、该完成的工作、应酬、盯人、被盯等会一件一件冒出来,到周末时,是处于内外交相的状态。
而这个周期,又以一年的时间为大循环,接近年底时会愈演愈烈。
再加上,浩禹的事情。
季饶用右手指尖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皱起眉头。现在可不是能生病的时期。
是太过惊吓而无法掩饰;还是自己事实上也还没作好出柜的准备,季饶反复的想着:自己应该可以处理得更圆滑。
虽然浩禹大概一下子就会发现自己言不由衷,但是既然他总是面无表情,实在也不需要就此摊牌。
极度厌烦下,他己经产生冷酷的想法。
也许终于可以体会,家庭不和或婚姻破裂的人,不愿回家的感觉和压力。
这么想着,背部窜起一阵刺痛,他哼了一声,调整坐姿。
今天是星期五,自己整整被忽略了一星期,但是明天势必得相处一整天。
早餐台的谈话,在自己终于招出浩钧的名字后终止,浩禹那时的表情,除了难以置信外,还有被背叛的震惊。
完全是,受害者的表情。
露出这种表情,就不能期待他的反应,浩禹失魂落魄地举步回房,他无言地让路。
再相遇是星期三晚上,一样加班到九点多,回到家的时候,浩禹头发湿湿的坐在沙发上,似乎才洗完澡,肩上还有一条毛巾。
不知该说什么,所以直接先回房间换衣服,不过倒因此记得,要把趁午休时抽空去买的咖啡豆,由公文包中拿出来放到密封罐中。
下楼时浩禹己经离开客厅,回自己房间去了。
眼光即没对上,也没有留言,浩禹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天真的逃避着。
可怕的是,即使这样被讨厌着,还是没有办法,将那时握住浩禹的感触,由手上消失。
维持原来的姿适,季饶的眼光落在自己的左手。
从来没有想象过,触碰到浩禹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那冷漠的表情、不可侵犯的严肃架势,让人不敢对他有妄想。
以前,被他的神秘感所吸引,建立了友谊,但现在突然感受到他也具有肉体和温度。
很想知道,他的肩膀是不是如看起来一样单薄、头发是不是真的那样柔软、美丽的睫毛摸起来会有什么感觉。如果,浩禹知道自己的想法一定会吓得跳起来吧!
挥去自己那还称不上欲望的念头,季饶冷笑了一声,四周如此寂静,他似乎听到回声。
决定依浩禹的意愿,把事情了结,便在出门前,将那天后一直留在机器里的CD片,带着觉悟、刻意放在早餐台上。
毕竟,对于自己看上浩钧的事,非常难以释怀。
同性恋就算了,还恋慕自己的弟弟,浩禹不可能轻易原谅的。
似乎,太高估自己和浩禹的友谊了,而且浩钧一向是浩禹最重视的家人,浩禹就算和自己绝裂,自己也无话可说。
把CD放在桌上的第二天,以为浩禹会有所表示,但是他只是在早上出现在餐桌,而且还是一付什么事都没有的表情。
今天也一样,只是,当两人眼光接触时,有一点恐慌由浩禹的眼中泄露出来。
似乎,很想逃走的样子。
季饶扭曲薄唇,露出苦笑。也许,自己应该自动搬走?
公司仅存的几盏灯也逐一熄灭,想到可能有人来催促着要锁门,他支起疲惫的身体,开始收东西时,此时,视线接触到一个人影。
是浩禹的哥哥,今天也参加会议的主管之一。
不自觉露出礼貌的微笑,季饶的手没停,但目光落在站在门边的浩承身上,己经提着公文包的浩承先开口了。
「还没走?空调要关了哦。」
「准备要走了。」
季饶一面穿上大衣,回应着,心里一面偷偷咋舌。
这三兄弟个性还差真多,这样想着。
浩禹说话与其说是有礼还不如说是保持拒离,他绝对不会主动找人攀谈;而这样只是站在门边,就颇有存在感的气势,三兄弟里也只有身为长子的浩承才有。
相较于浩禹的精致,浩承则是尊贵。
动作、容貌、气质,都十分华丽;能力也相当优秀,是父母刻意培养的接班人。
虽然刻意等着季饶一起下楼,但同路也只能到走出一楼大门为止,一级主管的浩承在地下室配有车位,但季饶并没有。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似乎因为提及公寓的地点,浩承蓦地提起起宴会那天。
「啊,那天,浩禹……」
只说了几个字就刹住,露出微笑望着季饶。
「浩禹有向你提过了吧?男傧相的事。」
「啊……哦。」
一时接不上话,季饶含糊的应着,有点惊讶的望着浩承。
「浩钧是最小的男孩,所以人手不够,到时可能得麻烦你了。」
终于领悟到浩承在说什么,季饶眨了一下眼。
是谈到家人所以笑意加深了,浩承露出宠溺的、长子特有的笑容,继续说。
「说到我这两个弟弟……真是麻烦……尤其是浩禹,让你照顾他,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思绪还在男傧相的事上绕来绕去,对浩禹的名字产生反应,但浩承又再度把话题转到别处。
「那天……本来以为浩禹会留宿,所以我很晚才送浩禹回去,打扰到你了吧?」
庄重的微笑着。
「完全没有,别太客气了,浩禹也帮我很多忙。」
说完季饶便后悔了。
清楚地忆起那晚的状况,情绪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他的确是懒得多想。
不能说实话而搬出如礼仪大全般的答案,但是浩承想必知道这样的答案等同于默认,既不真诚也不客气。
短兵相接时感到份外棘手,也许是浩承身上似乎有某种气质使然。
略带困惑,季饶眼角余光飘向浩承,后者毫无防备正回忆着什么,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表情。
「浩禹很少回家……上星期是我半年来第一次见到他,他现在还好吧?」
「……他很好。」
松口气,笑了一下这么回答。
不好的是我。
和浩承在大门口握手互别后,因为觉得寒冷而拉紧大衣,季饶尽快的到停车场发动车子,于是在十一点前,深呼吸一口气,他打开公寓的大门。
三、四个月前才搬进两个男人的公寓,一直到现在,客厅只有几样家俱:厚重的沙发、电视架、放着音响的石质写字台、两盏饰有金边的落地灯。质感非常调和、又是经过设计的签名作,只是,没有人会在这里消磨时间,这些东西,几乎都不曾被用过。
自从浩钧在父母的命令下准备好后,就一直静静的,放在这个有着挑高落地窗的孤寂客厅,和血纹大理石的地板一样,在阳台射进来的灰白灯光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今天,沙发上却有个抱膝而坐的人影。
没开电视、没开灯,浩禹只是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
季饶有点惊讶,瞬间居然产生,浩禹彷佛是抱着身体哭泣似的,凄凉的错觉。
然而,感觉到空间中有什么变化而转头的浩禹,其实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看到浩禹似乎有点为难的的转开双眼,疲惫感突然一齐涌上来。
大概,是想打破那种窒息似的寂静,直接锵啷把公文包和钥匙扔下,在浩禹身旁,拉开一点距离坐下,双手抱在胸口。
木然而无情,房内回荡着,他刚刚制造出的噪音。
2
浩禹开始动笔,季饶无言地等着,本来为取暖而藏起来的右手,忍不住按住沉重的眉间。
好痛。
这么想着,张开无意识闭上的眼睛,接过浩禹递过来的纸张。
「对不起,那天的事是我的错。」季饶苦笑了一下。
真的是,很有礼貌的家伙。
一面想,一面交叉双腿、纸按在膝盖上,有点困难地书写。
「不是,你吓到了?对不起。」浩禹皱着眉头看着,接过笔。
为了可以直接看到浩禹的表情,季饶稍微转过身体,坐椅己经因体温而变暖,不打算换座位,只好换姿势。
「不是,你吓到了吧?对不起。不是的。」季饶扬起眉毛。浩禹抬头看了他一眼,思索了一下,继续。
「那是你的私事,我不该管~」因为不喜欢头顶灯,浩禹在家时,几乎都没有开灯的习惯,现在也是只有玄关的小灯亮着,另外的光源,就是由阳台射进来的安全灯。
一面怀疑浩禹在这么暗的客厅做什么,一面把皱着眉头凑过去,盯着浩禹的小字。
注意到季饶似乎看得很辛苦,浩禹很自然的向他挪近一点。
浩禹那掺杂烟味的发香立刻扑面而来,己经完全是侧坐的季饶有点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头发几乎快要略过浩禹的耳朵。
难道浩禹一点感觉也没有?两人的头都快碰在一起了。这么想着,视线落在浩禹写好的纸张上,随即干笑一声。
「如果我是你,也会喜欢浩钧。很遗憾没有结果。」真的假的?季饶几乎冲口而出。
浩禹颇为不安地望过来,至少他知道,季饶不是因高兴而笑。
与浩禹对望两秒,季饶挑起眉毛,语带嘲讽地开口。
「……别告诉我,我是不是同性恋,你根本不再乎。」
与其说是疑惑,还不如说努力思索,浩禹睁大了眼睛盯着季饶。
季饶的冷笑消失,冷静的望了浩禹半晌,不耐地摇摇头,拿过笔。
「如果我是你,也会喜欢浩钧!很遗憾没有结果。真的?」虽然方向不对,浩禹应该己经看到了,季饶注意到他微微点头的动作。
「如果有结果,你会高兴?」虽然很细微,但季饶的确看到浩禹颤抖了一下。
季饶叹口气,似乎有点耳鸣,他的手指再度按紧眉心。
果然。还是……不行吧!
对于浩禹言不由衷的表示感到愤怒,目光游移在浩禹的前发。一股失望在心里升起。
脑中闪过浩承的谢语与自己的回答,季饶愕然的领悟到自己待在这里的原因。
自始至终,他不是在照顾浩禹,而是陪伴着他。
就算听不到声音,应该也有其它有趣、令人高兴的事,浩禹应该能感受才对,自己很想和他一起寻找。陪伴着他,所期待的就是,有什么能让浩禹开心的事出现,那么他也许能够绽放出,比现在稍纵即逝的微笑,更持久的笑容。希望他能单纯因为愉快而纵声大笑、希望自己能让他感受到平静以外的幸福。
那时,他就不能再无视于自己的存在了。
动机不太单纯,但的确花了很大的心血;之所以失望,就是因为期待有所回报。
这就是自己现在才察觉的心意,但是这样的关怀,无论自己多努力,都没有传达到浩禹心里,他还是一样什么人都不需要。
自己并不具有期待中的价值。一旦承认,就很难压抑悲哀和刺伤的感觉,季饶吃力地咬住嘴唇,他还需要能和浩禹谈到最后的理智。
视线落在应该是因那个问题而震撼的浩禹身上,后者总算动笔了。
浩禹的确因季饶丢出来的问题,而十分为难。
昨天早上见到季饶时,久违的香气由他身上传来,浩禹什么都说不出口。
记忆中,季饶是不擦香水的。
他一直认为,这香气是季饶给听不见的自己、专属的讯号。
常人可以用脚步声、门声来判断有人在屋内走动、走到哪里,但是自己什么都听不到,经常因身后突然有人而受到惊吓,所以季饶用香水来代替声音。
他是真的希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可以维持重要的朋友的地位,而不是分手恋人的哥哥。
但是,季饶的脸色总是很凝重,浩禹无法再拖下去,决定至少要恢复,能够进行日常对话的状况。
所以,今天整晚都一直坐在这里,等待季饶回家。